附中很重视学生的综合素质发展，体育课美术课以及动手实验课都被列为开放课，不允许主科老师抢占。
但我的同学都会选择开放课时留在班里自习。
张老师说，只要你多做几道题，就能把一些人甩在身后。
此话信奉者众，少有例外。
做题的间隙抬眼，就能看见我们班黑板上方的标语纸上写的八个大字，“力争上游，努力拼搏”。
何止。坐在实验班里的信众，从来争得不是上游，不是坐在前几排，而是成为冠军，成为第一名。
开学以来三次周考，栾迟蝉联实验班第一。
说他是班级第一，而不是年级第一，是因为实验班的教学进度快，考试内容和其他班的不一样。
如果其他班也考同样的卷子，栾迟十有**就是年级第一了。
没错，我很在意栾迟。
不止因为他的成绩引人注目，更是因为，他就是实验班里的，唯一的例外。
只有他，体育课会去操场上打球，美术课会去找老师讨论西方艺术史的流派，动手实验课会去帮低年级做手工，在班上值日频繁，作为副班长的他替班长张夜筝分摊了很多活。
他的脸上总洋溢着明媚的笑，和生人交谈的过程中会害羞到脸红。
他的校服总是很干净，会被整齐地扎在校裤里。
他的寸头显得痞子气，谈吐里又一身正气。
总之，说不上来，他的身上有很多矛盾的要素，却又和谐统一。
课间里，我会不自觉去看他在做什么，他和别人说话时，我也会竖起耳朵听。
从薛家豪口中，我得知了更多的细节。例如，栾迟的父亲是大学物理学院教授，母亲是本科能源动力学院的院长，出生在美国芝加哥，初中随父母工作调动转回西安，和窦月初青梅竹马，是附中初中部出名的郎才女貌。
他和长相出众的窦月初，都是命运的宠儿：上帝亲吻过他的脑袋，上帝亲吻过她的面庞。
我不笨，实验班的人都聪明又八卦，直接打探栾迟的消息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每次聊天，我就和薛家豪东一句西一句瞎扯。
薛家豪不爱议论栾迟，他常挂在嘴边的，是我们班的三剑客。
三剑客在他眼里，均已封神。
其中“轩神”—李晓轩不爱说话，校裤总是耷拉着，眼镜片上有一道裂缝，并不阻碍他看题做题。他被叫到回答问题的时候会轻声啊一句，再带着迟钝木讷的表情，利用多种酷炫狂拽的方法讲述解题思路；
“泽神”—王泽做作业奇快，总是老师还没有布置完作业，她已经写完了作业。她的时间似乎总比别人多。而她又总把多出来的时间，花在了挑战数学竞赛和物理竞赛的题目上；
至于韩仕同，“韩神”，他已经在化学刘老师那里拿到了免作业金牌，因为自开学起，在大大小小的所有化学考试中，不论难易，他都是满分。
第一次月考成绩公布，栾迟第一名，三剑客拿下二至四名，任雪第五名，我发挥失常，降至十二名。
薛家豪离谱地来到年级三百三十名。
数学老师姓周，喜欢说陕西话，也很喜欢油嘴滑舌的薛家豪，见他成绩下降，经常上课抓他跑毛，逮着了就让他罚站一整节课。
“喂，薛家豪，这种题你是怎么错的啊，空集是所有集合的子集啊，为什么不算？”
薛家豪看着试卷上推算列举出的所有子集，理直气壮回答周老师，“我就不理解，空集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算。”
“你再狡辩一句试试？”
“我…”
周老师常拿着保温瓶，薛家豪一顶嘴就掐他脖子，直到薛家豪认错改错。
要知道，这样的师生亲昵，我一直当是优等生的特权。
看着自己不上不下的排名，无人问津的座位，心里不免落索。
我盯着卷子，反复仔细抠分：就算把粗心大意的分数加上，也超越不了班里前十名的成绩。
这说明我的实力有限，必须拼命跑，更拼命跑，只有跑得更快，才能跑到前头去。
一旦越想进步，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紧张，越紧张，发挥就越差，在接下来的周考里，我的班级排名下降至二十名。
这次物理题很难，物理老师讲完匀变速直线运动的大题解法后，我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你这，位移公式少了个加速度系数。”薛家豪的胖指头伸到我的物理草稿纸上，点在一行分解式上。在一列推演计算的公式中，加速度系数消失不见，怪不得当我带入数值后，怎么也得不出正确结果。
我怎么会犯这么蠢，这么傻的错误。
我把笔一撂，瞪着笑呵呵的薛家豪，怨自己也怨他，气不打一出来，“关你屁事。”
薛家豪没见过我生气的样子，也没想到我会生气，“同桌某某某就是提醒一下，你继续，你继续。”
我的火气窜脑门儿，嘴上不留情，“我会自己检查，不需要同桌某某某管。”
薛家豪拿过我的水杯，并不接招，“你算你算，同桌某某某去给你接杯水。”
过了一会儿，他兴冲冲跑回来，将水杯拍在桌上。有心无意，啪得一声，水渍乱溅，整张卷子都被弄湿了。
我扭头瞪薛家豪，他反射弧极短，立马双手使劲，把我的课桌往一侧推，“别打我，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我腾一下站了起来，伸起手就准备扇他。
巴掌还没落下，视野里不远处的李晓轩一把抓起刘雪妍的卷子，团成球，扔到一边。
刘雪妍是一个很内向的姑娘，素来安静，她把自己卷子找回来后趴在桌子上掩袖默默哭。
抽泣的声音微弱，只看见她背上的头发随着肩膀抽动。
“李晓轩，你在干什么？”栾迟一拳砸在李晓轩桌上。
对方不理会他的质问，当什么事情没发生似的。
栾迟拉住他的衣领，李晓轩扶了扶眼镜，“跟你没关系。”
他眼镜上的裂缝闪着黑色的光，遮住了他本应愧疚的神色。
“同桌饶命！你打不打，这眼神怎么好像要杀人。”在一旁做好了防备姿势的薛家豪求饶道。
我盯着栾迟将李晓轩推到墙上，怕他俩打起来。
栾迟抬声，“你再说一句？”
薛家豪这时他也注意到了李晓轩和栾迟的异样，他将我俩课桌重新对齐好，趴在桌子上仰头看我，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坐下。
“喂，在附中，你哪怕是学李晓轩，也别学栾迟多管闲事。”
我愤愤不平，“那要是我是刘雪妍呢？”
他说，“你不会是刘雪妍的。”
我隔空瞪着李晓轩，“你看见了没，他竟然把刘雪妍卷子揉了扔了，没见过这么有病的。”
薛家豪眨眨眼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和你又什么关系，又揉的不是你的卷子。”
我气不打一出来，“要不是李晓轩考试的时候一直在我后头用脚踢我凳子，我也不至于考得这么差。”
薛家豪把头埋进胳膊里，闷声问我，“李晓轩考试的时候影响你了？”
我心虚，考得不好，加速度系数算漏了，大题失分不少，这算借口也是事实，“就有点影响吧。”
咚咚，他突然用脚跺了两下地。
我一个激灵站起来，凳子砸在后排桌子腿上，敲击发出声响，啪地一声响亮地拍了薛家豪胳膊一掌，我的手掌火辣辣的疼，“你干啥啊？”
薛家豪站起来，扶着我的肩膀，拉回我的凳子，让我坐好，我一把推开他的手，“你也有病啊。”
他一堵墙一样挡在我面前，一脸不好意思地笑着，“别生气别生气，我就看你是不是真害怕。没事啊没事。”
我胸闷气短，08年地震的时候看到房屋倒塌的残影浮现眼前。
同时薛家豪一副丑脸凑过来，“我不是都给你说了，让你别考第一。意思就是，你坐到李晓轩后头就不会被他影响，这人就是有点毛病。不止一次在考场干扰了。”
原来不是初犯，我气得骂道，“那老师知道不说他吗？”
“你就瞅他那样，说了有用吗？”
我噤声三秒。
我气道，“凭什么啊。”
他说，“不是，黄宵你也有点太自负了吧。”
我解释，“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我得拿第一。”
他附和说，“对，我知道，你是问有没有别的法子治治他。”
我点头。
薛家豪摇头，“附中里，敢和李晓轩刚的人，只有栾迟。不是其他人不想，其他人不配，懂吗？”
我立刻回了他一个白眼，“什么意思啊，你小子。”
“你听不出来有隐情啊。”
我很不理解，“我管他什么隐情，他这么跋扈还有理了？”
“有没有理也不是你我说了算啊。”薛家豪怼人真能把人气死。
“不过啊，”他补充说，“我没有啥治李晓轩的办法，但是吧，我有能让你连任第一的好办法。”
“洗耳恭听。”
“这很简单啊，你放心考你的第一名，我来考第二名跟在你后头。这样他不能干扰你了。”
呦呵，同桌某某某口气不小，“就您这三百三十名的成绩，下次考试第二名？”
向来没皮没脸的薛家豪少见地害羞了一下，定是看出来自己大话连篇，全是漏洞，“当然，我需要努把力。但是要是我同桌某某考329名，我就不用努力了。”
我骂道，“你要是继续不思进取，成绩就会更不堪设想！”
“是是是，为了同桌的第一名，我一定不遗余力，不辞辛苦，不耻下问。”
“说什么呢，谁不耻下问？”
他的丑脸上挤出一个坏笑，“那就不耻上问。”
“你先帮我问栾迟借一下英语卷子。”
英语一直是我的弱项，借助张老师总结出来的词根资料，我已经进步不少，但这样的小进步，在实验班各位人才跨栏似的进步中根本不值一提。
“得勒，我这就去。”薛家豪从窦月初桌上抽来栾迟的答题卡，两面全是清秀的斜花体。
“这是什么神仙啊，栾迟这字，我不改直接给满分。”
我啧啧惊叹。
薛家豪无声递过来另一张答题卡，“哥给你看个鬼东西。”
我一瞅，怎么说呢，歪七扭八，横七竖八，杂七杂八，定睛分辨，才发现这是一张堪比张旭狂草的语文卷子，“这什么东西？”我嫌弃地问薛家豪。
“这就是你男神的语文答题卡。”他说。
“语文老师真的不找栾迟聊聊吗，这究竟什么字，我看不懂，和医生处方有一比。英语卷子和语文卷子的观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同意道，“同情语文老师。”
我说，“相当抽象。”
薛家豪双手合十，“这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普通人无法欣赏的书法艺术吗？”
他指着栾迟作文四十分的高分，我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作文第一行的十二个字，“你知道栾迟作文的题目叫什么吗？”
他盯着那行飞舞的标题，“叫什么？”
我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给薛家豪听，“叫，运用你的想象力。”
我移到下一行字继续念，“薛家豪，动动你的猪脑子。”
薛家豪笑起来，发出咳嗽一样的吼声。
我拍他，让他动静小点，“不对，栾迟什么时候变成我男神了。你别瞎散布谣言。”
他捂着肚子摇头，“你尽管崇拜，栾迟早有钟爱。”
“展开讲讲？”我早听说栾迟的心思都在窦月初身上，但具体细节还不清楚。
薛家豪本就是在开玩笑，一听我很有兴趣，讲得越发来劲，“当代附中有两大校花，一个叫常烟雨，比咱大一届。高二高三和咱们不是同一个教学楼，你可能还没见过。另一个就是咱们班这位。”
他扭头向头扯了扯嘴角，将我的视线引到窦月初那，继续说，“常烟雨住在星驰三城西门，祖籍浙江诸暨，外号小西施，窦月初能歌善舞，会弹钢琴和琵琶，外号小貂蝉。栾迟带的那个帽子上字母你看到了吗，是什么，念出来。”
我看了一眼还在和李晓轩理论的栾迟，窦月初收拾好了书包在座位上等他，她手上圈着栾迟的帽子打转，“帽子上写的是LB。”
薛家豪的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脸上，“再问，LB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是LA，LC，LD？”
我皱皱眉头，想到栾迟喜欢打篮球，“为什么是LB？勒布朗詹姆斯吗？”
“No No No No No，LB，吕布，因为貂蝉配吕布，笨。”
我一脸无语地正要给薛家豪一拳，他灵敏地提起书包站起来，哼起“Waka Waka”，“Tsamina mina eh eh，Waka waka eh eh，Tsamina mina Zangalewa，This time for 放学回家”，他的身体伴随着音律扭动，指头在我的桌子上敲了两下。
薛家豪这人话虽然多，但尤其不喜欢说再见，放学总是会在我桌子上敲两下，算是替代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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