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今天没去上学。
她一大早就被陈丽霞叫起来，换上了一条全新的白色碎花裙。
那是陈丽霞花了三个晚上做的，如今在于心身上穿的正合适。
“外婆，我们不去上学吗？”
外面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
陈丽霞摇摇头：“外婆已经给囡囡请好假了。”【1】
她整理着于心的领子，又对着镜子给她梳辫子。
“外婆，我要梳麻花辫。”
陈丽霞没理她的意见，而是直接给她梳了一条马尾。
于心甩了甩头发，中间的马尾随着动，还真的挺像一条小马驹的马尾巴。
“外婆，今天为什么不扎麻花辫？”
陈丽霞看着镜子前的外孙女，不忘给她的头上别着精致的发卡。
“你外公喜欢小姑娘扎马尾。”
“妈妈以前也是马尾吗？”
“是啊。”
“为什么呢？”
“因为外公觉得这样的女孩子非常清爽和干净。”
从记事儿起，外婆就会给她讲外公和父母的故事。
在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她一直在幻想着这些家人的样子。
面对这些家人，外婆给的故事是外公抓小偷去世，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
但只有一点，是于心想不透的。
那就是家里只有妈妈和外婆以及自己的照片。
至于外公和爸爸的照片，踪迹全无。
说起爸爸，这几天她看着邓风早出晚归的。
这几天，她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才见到邓风。
她去上学的时候，邓风回来休息。
邓风穿的总是同一个色系的着装，黑色或者灰色的短袖和长裤。大概警局的工作太累，所以他的眼圈下一直很黑。就是因为这样，她没敢问他有没有查到爸爸，而是静静地跟他打了招呼之后就去上学了。
有的时候她吃完晚饭去楼下丢垃圾的时候，也看到邓风家的大门紧闭。
邓风没有订报纸的习惯，所以于心也不好判断他什么时候在家。
望向桌子上的项链，于心想起了外婆取证物的那一天。
那是在一周前，陈丽霞带着她来到警察局。
外婆让她在办公室面前坐着，告诉她自己得进去跟医生说话。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看着脚上的鞋。
运动鞋是新买的，粉红和白色相间，上面还绑了两个展翅的蝴蝶结。
外婆去了好久，而她坐在椅子上也等了好久，无聊到她只能和自己的左手跟右手一起玩。
“小朋友，你家里人呢？”
一个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于心抬起头看了一眼。
眼前是个穿便装的女警，手里捧着一个平板电脑，她的眼睛很好看，就像她外婆给自己的洋娃娃。
“我外婆在里面。”她指了指里屋，“姐姐，能帮我去看一下吗？我很担心她。”
女警看着她白皙的小脸，这么一看还有些面熟。
“好，姐姐帮你看一下。”
她点了点头，不忘答谢女警。
这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于心转头望去，外面下雨了。
那天的雨就像今天一样，淅淅沥沥的。
于心不喜欢下雨，因为她觉得下雨非常影响自己一天的心情。
她和外婆出门的时候是十点。
外婆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拉着她，撑着伞的那只手的手腕还挂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有一些物品，于心不知道是什么，黄黄的一堆纸，还有几个洞。
于心抬头看着陈丽霞。
她的脸上罕见般的冷淡，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们在公交车站前等车，看着外婆手腕上的袋子，于心拉了一下外婆的衣袖。
外婆低头看她：“怎么了囡囡？”
她张开手：“外婆，我帮你拿袋子好吗？”
陈丽霞笑了笑：“不用了，囡囡坐着，我们在这等车。”
陈丽霞看着手腕的银表，又对照着车次时间，对于心说：“在这等着外婆，外婆去买点东西。”
“万一车来了怎么办？”
“等外婆，不要一个人走。”
“我们等会儿坐哪一辆车呀？”
“383。”
陈丽霞撑开伞，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今天下雨天，加上现在是工作日，所以等公交车的人并不多。
陈丽霞沿着周围的店铺一个个看过去，最后在一家店面前停了下来。
她收起伞放入塑料袋，走了进去。
进门的同时，‘欢迎光临’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在雨天，老板难得见到有客人，她手里还捧着一束没剪完的玫瑰花，不忘问一句：“请问，您要买点什么？”
陈丽霞看着周围的花束，各种颜色五彩缤纷，仿佛进入了花海。
看了很久，陈丽霞一手抚摸着一旁的百合，一边问老板。
“请问，有铃兰花吗？”
老板把玫瑰花放入花瓶里，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走上前介绍对面的花束道：“这就是铃兰花，我刚弄完，您可真有眼光。”
陈丽霞打开包，里面是各种颜色的纸币。
“请问，一束铃兰花多少钱？”
“48。”
“给个折，40可以吗？”
老板打量着陈丽霞，陈丽霞穿的很普通，就像那种带孙辈的老太太一样。但她的模样很好，五官是大气的长相，美中不足就是脸很憔悴，头上带些许白发，让人猜不出年纪。
老板觉得她有心事，便答应了下来。
陈丽霞买完了花，答谢老板，撑着伞离开了店。
回到公交车站，于心还是乖乖地坐在原位，看到外婆来了赶紧去接。
“傻孩子，别淋雨，快进去。”
于心帮外婆收伞，一边还说：“外婆，383都过去两班了。”
“是吗？”陈丽霞空出一只手摸了一下外孙女的头，“我们囡囡真乖。”
说完，她把铃兰花交给了于心。
“外婆，这是什么花呀？真香！”
“这是铃兰花。”陈丽霞笑道，“好看么？”
于心数了数里面的花，花太多，一时半会儿没数过来。
“好看。”于心点点头，随即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们要去哪里，为什么要买花？”
陈丽霞望着雨，过了许久才说道：“去看外公。”
于心很激动。
从小到大，除了爸爸妈妈，她最想看外公。
如今能见到外公，她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能很快见到爸爸和妈妈了。
她跟着外婆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人不多，但开了好久的路，她看着一根根路灯闪过，从人多的地方慢慢变得荒芜人烟。于心看着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正打在车窗上，就像一只只小蝌蚪一样，她伸出手去划，但却一点也没碰到。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睡着了，直到陈丽霞轻轻叫醒她：“该下车了哦。”
看着外婆拿的东西多，她主动接过了抱花的任务。
外婆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往前走，时不时还走进了几个水洼。
陈丽霞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的标牌，陈丽霞深吸一口气。
【望山墓园】
这里四面环山，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平时不下雨的时候环境很静谧。
如今下雨，周围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让人分辨不清眼前的景象。
陈丽霞拉着外孙女的手，来到了保安处，敲了敲玻璃窗口。
保安处里的保安头发斑白，看样子在这看守很久了，在陈丽霞敲窗的时候，他正在听评戏。
“谁啊？”
保安弯下腰打开窗户，像是很吃惊有人会来。
“您好，我来签到。”
保安拿出签到本给她，还不忘说一句：“这个时候来看啊，怎么不选个晴天呢？”
陈丽霞搓了搓手，回答：“刚好有时间。”
她语气平淡，让对方猜不出心情好坏。
签好了名，陈丽霞又低头对外孙女说：“走吧。”
今天下雨，加上非清明节，在这座墓园里，只有雨声和脚步声。
陈丽霞抬头望着前面一座座墓碑，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今天穿的是一套黑色素服，头发扎成马尾，左手手腕还有上供的东西。
“外婆……”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拉紧了。
“怎么了？”
“外公睡在哪里呢？”
她望向那一片墓园，淡淡地说：“囡囡去找，在128号。”
雨已经小了一些，但她依旧撑着伞，紧紧地攥着伞把，也不知道这是属于自我保护还是害怕。
望向跑去找墓碑的外孙女，陈丽霞愣住了。
丈夫长眠于此，女儿在他乡成白骨，女婿下落不明。
老天爷为何如此待她，为何让她一个人接受这份苦痛。
她恨老天爷，恨他没给自己一个完整的家和后半生。
周围青黑色的墓碑上有金字和白字，还有各种不同规格，陈丽霞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现在对她来说，越往远方看，越是模糊一片，像极了一层层厚厚的水雾。
她想起在女儿小时候跟丈夫一起祭拜他那些因为缉毒而去世的同事。女儿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丈夫回答：“这里葬着许多青松翠柏，叔叔们只是换了个地方保护我们。”
“那我怎么样才能见到他们？”
“只要你善良，有决心，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提供援助之手，就能见到他们。”
人生啊……
陈丽霞曾从丈夫的口中得知，这些警察平均年龄都是三十五岁，而如今又变成了三十岁。
将来，只会越来越年轻。
有的人会在里面变坏，无法再回头。
有的人会在里面做一辈子，跟亲人分离一辈子。
旧的人会长眠于此，新的人又会接替旧的人。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于心找到了128号。
她朝着外婆招手，发现外婆根本没理她后，她哼哧哼哧跑下山。
跑下山的时候她跟一个男人擦肩而过，因为下雨路滑，她被他扶了一下。
“谢谢！”
男人摇摇头，直接把刚刚扶起于心的手放回了他自己的裤袋里。
她跑下去握住了外婆的手，她突然发现外婆的手很凉。
“外婆？”
“……”
陈丽霞在低头发呆。
见外婆不理自己，于心又甩了甩陈丽霞的手，声音稍稍大了点：“外婆！”
陈丽霞反应过来，低头柔声道：“找到了？”
小姑娘点点头，手掌摊开，指着其中一排：“找到啦！”
“那带外婆去。”
“外婆，你要小心点走，这里路滑。”
小姑娘捧着花，陈丽霞走在她的身后。
走在路上，陈丽霞发现自己的步伐不知何时变得沉重了。她的心脏在跳动，而且很不自然，这让她想起了在法医办公室的时候。
她在解剖室看到了女儿。
那应该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具森森白骨。
以前活生生的女儿变成了一具白骨，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最难以置信的，是女儿的身上仅剩下了一个项链和一双鞋。
她曾想过很多结局，但却没想到是这般的凄凉。
一想起在外面等自己的外孙女，她只能掩面小声哭泣，不敢大哭，更不敢崩溃。
“老何，你一定要抓住凶手！”
“放心嫂子。”
“你说会不会跟老简的是同一批人呢？”
何志平摇摇头：“我不好说，但确实也有可能是当时的党羽。”
“我可怜的女儿……”陈丽霞弯下身，轻轻地用手摸着头骨，就像女儿还在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方式睡着了。“她那么漂亮，是谁那么狠心把她一个人弃尸荒野的？”
法医在一旁说：“阿姨……我们会帮您查到凶手的。”
陈丽霞在一旁隐忍哭泣，何志平望向窗外的小姑娘，心里的感想莫名变成了懊悔。
“对了嫂子。”看陈丽霞慢慢恢复状态，何志平又说了一句话：“上面决定，老简已经是一等功了，现在把他的坟迁移到了望山。你若是有时间的话，带小姑娘去祭拜一下。”
“比上次那个安全吗？”
何志平点点头。
简明的坟墓一直都是无名衣冠冢，而骨灰早就已经迁入了骨灰墙。
虽然是无名的，但每年陈丽霞都会和女儿前来祭拜，直到女儿失踪的那一年才停止。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被人肆意毁坏，甚至被人刻了不少字。上面的字，全都是对他们家的诅咒和谩骂。
“老何谢谢你，还要麻烦你好好帮助我女儿。小邓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你平时让他多注意休息，另外……小于那边……”
陈丽霞欲言又止，低垂着眉眼。
何志平也明白她所想。
“你放心，我会把小于完完整整还给你们。”
陈丽霞颔首，眼睛望向窗外，窗外的于心和周晓晨在交谈着。陈丽霞能听到于心的笑声，她心想，真希望小姑娘一直都这么开心快乐下去。
“这么多年，我一直说她爸爸妈妈在外地，我想……这一次该结束了吧。”
“一批又一批，永远不会的。”
“他是我外孙女的爸爸！”陈丽霞的声音不大，但却一字一句道出真切。“也不知道那个小子知道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陈丽霞拿着证物走出了办公室，再也没有回头。
墓碑上面是简明的照片，下面的字是他常写的宋体。
【青山未老，常柏相伴。明日之光，煦照永存。】
上面的照片是一张黑白照，是简明当年入伍的照片，二十出头的样子，模样十分年轻。
她和丈夫都是余杭人。当年跟丈夫结婚后，她夫唱妇随，跟着丈夫来到了这座北方城市。
简明年轻时期跟牺牲前变化很大，如今望向这张照片，陈丽霞倒也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了。
“外婆！”
于心捧着铃兰花，拉了拉陈丽霞的衣角。
“这里有花。”
陈丽霞反应有点慢，她忽略了外孙女手里的东西，问道：“这不是你放上去的吗？”
小姑娘摇摇头：“不是的。”她伸出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花：“我的在这。”
“那你刚刚来的时候有看见吗？”
于心摇摇头，给出确定的答案：“没有，我刚刚来还没有呢。”
陈丽霞望着眼前的花，愣得出神。
这束花里，有些花不太完整，好几处的花瓣都散落了。
在他们的生活里，知道她丈夫和女儿喜欢铃兰花的人并不多。
如今丈夫迁入这座墓园，鲜少有人知道。
放眼望去，如今只有简明的墓前有花。
其他地方当然也有，只是时间太久，早就已经枯萎了。
“囡囡，把这束花放在旁边。”
“不扔了吗？”
“傻孩子，这也是别人的心意，岂能随便丢弃？”
“知道了。”
于心把花挪到一边，把陈丽霞刚买的花放了过去。
于心一个人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眼前的外公穿着警服，跟她想的是一模一样的。
外婆一直跟她说，家里没有外公和爸爸的照片，这并不代表他们是坏人。
“我知道妈妈和外婆什么样，可不知道爸爸和外公。我们班小雨说，她爷爷奶奶就把她伯伯的照片剪了，说是伯伯做了坏事，家里都没有他的照片。”
“囡囡，有的时候没照片不代表不是好人。也有可能是工作不能有照片，也有可能是他们不爱拍照，因为有些人很怕闪光灯。”
“为什么呢？拍照不就是为了留下回忆吗？”
陈丽霞笑了笑，随即低头：“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呢。”陈丽霞用打火机点上了其中一张铜钱纸，轻飘飘的铜钱纸在手里因为风的吹拂在肆意挥舞着，火就在纸上正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
这里四面环山，两边是密林，四处安安静静，除了她们再也没有别人。
在阴云里，太阳准备出来了。
于心问：“我们为什么要买白色的花，白色的花看着很普通。”
“不普通啊。”陈丽霞露出盈盈笑意，“你外公和妈妈最喜欢这花，他们说这花像铃铛一样。只要它们一动，就如同铃铛响起，叮叮当叮叮当，他们就能回家了。”
叮叮当，叮叮当……
于心想起房间里挂在窗户上的风铃。
风铃有些旧了，但她依然留着，因为这是她妈妈为数不多留给自己的东西
那是铃兰花的样式，白色的，只是有些脏了。
每天她放学回家，只要窗户是打开的，风铃就会有叮叮当的声音。
于心望向照片里的简明，她小小的内心有了波动。
“外婆，外公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攥着陈丽霞的衣袖，声音很小，眼睛寸步不离看着照片。
“只要你诚心，把愿望告诉外公，他会帮你实现。”
“那我要对外公说，我想早点让爸爸妈妈回家！”
陈丽霞低头看着外孙女，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你的愿望！”
小女孩的眼睛亮亮的，笑起来露出了右边的酒窝。
“可是外婆知道！”
“那外婆就当不知道，你悄悄的说。”
她一边说，一边闭上眼，虔诚叩首。
小孩子很相信，听着外婆的话，学着外婆的动作虔诚叩首。
她的手慢慢合上了，小嘴一张一开，闭上眼睛。
陈丽霞也拿出刚买的佛经，开始虔诚诵读。
青山绿水间，就像只有她们祖孙二人。
祭拜着过去，诉说着现在，期待着未来。
1—【囡囡音同NoN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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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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