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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飞鸟之还

秋浔和符烎也算是老相识了。

在他知道王府里的那些秘密之前,他还有过将符烎看作知己的时候。

现在看来,大多是年少无知和意气用事。毕竟,世人禁得住权财诱惑的不少,但有几人能禁得住赏识、信任和交心的诱惑。

那时的符烎,对秋浔当真是以心换心。对秋浔提出的所有想法,他提供绝对的支持。秋浔为他奉上的所有药物,他都照服不误。

他视若珍宝的奇药药方,全权交给秋浔来研制。他府内所有事宜,渐渐也都不再隐瞒秋浔。秋浔说要外出游历,他一口答应。秋浔长时间失去联系,他满心忧虑,焦急如焚。

对那时的符烎来说,除了对神女的向往之情以外,与秋浔的友谊亦占据了相当的地位。

也正因如此,当秋浔终于还是背叛了他时,他是怎样的恨之入骨。

他几乎能与秋浔分享所有的权力、财富和这世间至高的尊崇,但秋浔还是选择弃他而去。

因此,当他得知秋浔再次出现在沧溟时,他早已干涸的血液久违地沸腾了。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再受秋浔欺骗了,就算秋浔跪下来,舔他的鞋尖,他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他还要挖秋浔的心,喝他的血,将他挫骨扬灰。

他本来有让秋浔痛苦一万倍的方法来折磨他,但是受到某种牵制,他无法这么做。

不过没关系,折磨人的法子,他要多少有多少,这其中还有不少是秋浔亲手研制的,足以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符烎的宵行卫为了防止秋浔逃跑,在将他带离沧溟后,立即给他喂服了迷药。在路上颠簸的时间里,秋浔始终四肢无力,昏昏沉沉。偶尔醒来,也只是看到黑压压的鬼影似的宵行卫众。

在断断续续的昏迷时间里,秋浔的脑海里总是无意识地浮现一些画面,有时是最近在沧溟与阿玘在一块的场景,有些虽是仍与阿玘在一起,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最近发生的事。过去与现在的影像时而错开,时而交叠,不时在他的脑内引起阵阵轰鸣。为了摆脱这种痛苦,他转而将思绪再往前推,试着回想还在南林时的一些事情。

1

最初得知亓深有个妹妹时,他便想过,那女子大概也是葱茏族人,只是他没想到,那个小小的女孩竟真的很快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女孩名唤汝安,如出水芙蕖般鲜活,但性情上却总是多思少语,藏灵显拙,与他记忆里另一个女孩的样子如此相近,以至于他很难不看晃了神,总是下意识将其与故人做比对。

她与牧茧常相伴嬉戏,如同亲密的双生子。

亓深更像是两人的兄长,偶尔归家,引起一片欢乐的吵闹声。

而他作为最年长者,倒总显得老气横秋,若师若父。实则那时的他也不过而立之年,虚长亓深些岁数罢了。

后来,汝安拜他为师。他知道那并非是对行医问药有多大的兴趣,只是单纯试图与身边的人建立更深刻的联系。就如同她与牧茧之间,从破壁到相知,很快过渡到日复一日的熟稔。牧茧本是亓深安排在她身边的侍卫。为了守护她,他不得不放弃自己原本在军中的事务,也不能再追随在亓深的身边,因此最初对她有很多抵触,可她好像轻而易举便在他合拢的心扉边撬开了一道缝隙,随后便如春风化雨般进入了他的心里。

汝安毕竟是葱茏族,洞悉人的性情,与人融洽相处,似乎是刻在血液里的能力。牧茧生性敦厚,如何能对身边形容美好又心质纯善的女子日复一日地设防。

但不管怎么说,葱茏族本性纯善是事实,他们从不主动害人,一切只是为了自保。

他初与阿秋相识时,倒是从未想过这么多。只是与汝安在一处时,总是强迫自己抽离地看待她,久而久之,便生出了这些许想法。

他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葱茏族尽管并非有意,也会习惯性地操控人心,尤其是满月之夜,此力量将达到最大程度,他万万不可再次被轻易魅住心神。

与之相反的是,他几乎是有些放任地看汝安和牧茧玩在一起。某种程度上,他也想借此去验证,葱茏族的这种能力能达到何种地步。

后来,牧茧渐渐喜欢上了汝安。少年人总将心事写在脸上,所以要看出这点并不难。但汝安却始终没有像阿秋那样,用她们特有的方式,将彼此的关系拉进一步。反倒是牧茧,一直单方面处在不敢向前,亦不舍后退的拉扯中。

因为虽然无人言明,但大家似乎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亓深与汝安心悦彼此,只是迫于无奈,才以这样的方式作为过渡。这么说倒也不是全无依据,毕竟她千里投奔,他金屋藏娇。至于这种临时的状态究竟要过渡成怎样的局面,却又无人深究。

现在看来,矛盾显而易见,只是大家都不求甚解,反倒只顾着自圆其说罢了。

亓深暗自立誓,不归故土,不散血脉。所以,他断绝了与女子的所有情缘,纵是短暂的露水之情,他都不曾有过。但正因心中怀着回归故土的梦想,所以如果汝安能顺利地一直留在他身边,他自然希望在溯源后,能与汝安结成连理。

若是达不到这样的目的,那么差一点的结果,便是让汝安与亓珵结合,二人共同回到百越,扭转乾坤,抚逆为正,这样亦有助于葱茏溯源。

在这件事情上,亓深的内心一直无序,矛盾,无解。

那汝安呢?在秋浔和牧茧看来,一个女子从千里外的都城而来,舍弃了贵女的身份,隐匿在乡野间,难道不是对她投奔的男子心怀爱慕吗?这看起来是如此的顺理成章。

汝安与亓深之间确实有着无需言说的亲密和默契。这也是为何,牧茧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他对亓深的承诺,贴身护卫,尽心照顾,却不敢逾越分毫。

而秋浔则始终暗自观察和揣度着几人的想法和彼此间的态度。表面上,他仍旧是一派清风朗月,玩毒弄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再加上给两个小的洗手作羹汤。

毕竟对他来说,这眼前的谜团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葱茏族感觉灵敏,进而同类间可以很快彼此识别。他一直希望亓深能帮他找到阿秋,但是数年来,南林村多了很多很多人,唯独却不见她。

久而久之,秋浔开始深信,或许阿秋始终在南境,甚至从未离开过殷华-沧溟一带。若是这样,要找到她,他势必要回到南境。但这也意味着重新投入符烎的天罗地网,动辄万劫不复。

他一直等待着,等亓深将局布好,他便能更顺利地避开符烎的耳目,回到百越,只是这样的一天究竟何时到来,亓深无法承诺,他亦没有坚定地期待过。

而至于,若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找到阿秋,他会离开吗,会回到崖边的山洞与她过隐居的生活吗,如今的他亦是无从分说。至少,他欠阿秋一个道歉,这是该还的。

不得不说,南林的日子给他颠沛流离的生活带来了久违的宁静。羚山林木阴翳,南林常年避光,不见世人,竟带给他与沧溟相近之感。更何况,这里的人敬他,信他,却从未胁迫他,驱赶他,眼前还总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不停地分散他的注意力。久而久之,在他偶尔忘记了内心执念的一时半刻,竟觉得在这里老去、死去,也是无上的幸事。

后来有一天,亓深伤痕累累地从边镇归来,身中十三幻梦之毒。秋浔必须像之前那样,亲自出去寻找办法,却忧心于满月将至带来的变数。所以临走前,他再三叮嘱汝安不可与亓深单独处于一室。

没想到事与愿违。待他归来,亓深幻毒已解,他与汝安果然独处了一夜。

秋浔只感到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是再三叮嘱你不可进他房中吗?”秋浔一时间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着急,他莫名地将汝安来回转了几下。汝安自然完好无损,没有缺胳膊断腿。但是,身体里呢?秋浔显得更加气急,脱口而出道:“昨天夜里,他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秋浔说得隐晦,但他相信汝安能明白他的意思。

谁知汝安闻言蹙起了眉,似是回忆起了昨夜之事,脸上还少见地泛起一抹红晕。

她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

“他到底把你怎么了,他碰你了吗?”他事先支开牧茧,因此说话愈加直接。

汝安这下连鼻子都皱起来了:“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

汝安多少事先也知道亓深不愿与女子接近的缘由,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她的内心也感到不安吧。

秋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还是汝安的身体要紧。他暗自盘算或许该寻位女医者来为汝安详细诊治一番。

汝安却突然自顾自道:“十三幻梦我之前误服过,大概记得那种感觉,兄长应该是陷入到一个和我有关的幻觉里了。”

这种事现在还重要吗?秋浔闷声不语,又闲着无事,索性为汝安把起脉来。

汝安的脉象平稳有力,不浮不躁,甚至将秋浔紊乱的气息和心跳都抚平了。

“昨夜,兄长看到的幻象应当是……与我洞房的场景。”

秋浔有种悬着的心终于死了的感觉。

他让汝安等待片刻,回来时带着一枚小巧的南红药瓶。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毒,只是常见的落胎药。他进行过简单的改善,让落胎的过程不至于产生太大的痛苦。

“汝安,”秋浔斟酌着用词,“经此一夜,若你与亓深有了孩子,你该如何?”

汝安微微蹙眉:“孩子?”

“你先不用回答我。你知道亓深的想法,而我只要知道你的想法。”秋浔拿起药瓶,“此药三日内服下有效。”

“这是……落胎药?”

秋浔严肃地点了点头。

汝安竟露出细微的一笑。

秋浔注意到,汝安偶尔会有这样的表情。这种笑意如同应时而开的花朵,将自然成熟馥郁的气息发散出来,尽管对秋浔来说,仍旧难以解读。

“师父,若我不愿吃这药,你当如何?”

“你不愿……”秋浔一时语塞,她这是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

可这如何与亓深交代呢?

“我来想办法。”答案还未在内心成形,嘴倒是先急着给了回答。

汝安仍笑看着秋浔,白皙的面庞映着晨光,眸中暗自压抑着万丈波澜。

1.5

在将军府的清安居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汝安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或许是凛绽的刺激使她差点想起被封存的那部分记忆。又或许,她只是太累了,累到想要放弃这么多的努力。

在梦里,她看到一个女子,暗红底秀金丝百兽的华服裹身,盛妆覆面,厚重的乌发绾在脑后如绿云,其上以珠翠玉石为冠,层层流苏垂下,影影绰绰,将其面容隐在其后。

但这并不妨碍她看出,那女子就是她自己。

“你想要的是什么?”女子薄唇微启,轻声问她。

“我想……”汝安略作沉思,“我想回归故土。”

女子眼波微转,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

“回归故土,然后呢?”

“然后,在那里生活,在那里死去。”

“人在何处,都是生活和死去,是否在故土,有那么重要吗?”

是啊,重要吗?

对葱茏族人来说,回归故土是一种来自本原的愿望。但对汝安来说,她真正想回的故土,不是诞生和成长的地方,亦不是宗族的本源之地。

“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汝安怅然地问对方。

女子望着万顷碧波和盛于其间的山峦倒影,眉目舒展如画,神情温柔向往。

“我想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我经历过怎样的事情。化神使我遗忘,但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愿意放手。那究竟是什么,我想你告诉我。”

汝安只感到心脏一缩一缩得疼,“可它藏在黑暗深处,藏在驱不散的浓雾之后,那里布满荆棘,遍地恶果,稍一刺探,便引来剜心之痛,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吗?”

“我们必须知道。”

2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秋浔将汝安带到山顶纳凉野餐。在那残缺不全的石像旁的空地上铺好毡子后,二人席地而坐,点几盏渺小的灯火,摆上一些果脯和米酒。熏风夜来,漫天繁星若坠,惹人盈泪。

一开始,秋浔只是啜着酒,并无他话。汝安也静静的,时而起身在师父的周围熏香,时而啄两颗果脯,时而围着石像转两圈,再倒在毡子上,任思绪缥缈到星河里。

“汝安,”秋浔开了口,“想不想去南境看看?”

汝安没有应声,只是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子。

秋浔以手撑头,侧着身躺在汝安旁边,宽阔的身躯立时在汝安面庞上落下阴影。许是灯火随微风摇曳的缘故,他的目光迷离,糅杂着期待和犹豫,还有浅浅的酒意往复晕染,似是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汝安没来由地心跳加快。

“想。”她迎合着,回了一个字。

果然,秋浔闻之漾起笑意。亓深和牧茧已出发了些许日子,但汝安一直没有服下他给的药。一种可能性在暗自酝酿。

“你无需担心,若你……无事,我们去看看便再回来。”秋浔有些语无伦次,好像生怕汝安感到害怕似的,但他还是开心的。他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向着满天星斗大笑了几声,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汝安看着面前之人的背影,心里好像一会随之七上八下一番,一会又回归了死寂。

二人简单收拾了行囊,与村中人道别后,便上了路。

此次离开,秋浔未曾与亓深正式作别,同时也不清楚他在临楚的布局如何,不敢贸然行官路,便准备循着之前逃入长原的路线,走奇险的山路进入百越,再从临楚到沧溟。

秋浔本来还想着,带着汝安,或许路上脚程慢些,谁知汝安入山后,如鱼入渊,快到拉都拉不住。反倒是他先气喘吁吁地落在后面,还要时不时唤两声,生怕徒弟走太远,师父在身后被狼叼走了她也不知道。

“不行了,不行了。”秋浔动辄讨饶。

每当这时,汝安便嬉笑着拉住他的手,带他继续向前。

入夜后,二人便燃起火堆,轮流守夜。火里燃着香樟的枝叶,散发着绵绵的香气,有驱虫之效。这里深处山野,因路上野兽毒虫众多,还时不时有瘴气弥漫,普通人根本无法自由穿行,因此也鲜少有兵士在附近值守,偶尔远远看见也可绕行避开。

白日里若走累了,二人也会寻一处空地,铺开毡子,短暂休憩一会。空气湿润闷热,各种蚊虫总也不断,因此在汝安假寐时,秋浔便会守在一旁,为她熏香驱虫,送风纳凉。

这中间经过了一次满月,秋浔心中本有些不安,可最终无事发生。

走了近一个月,二人总算进入临楚城外的官道。沿此路向东南,便可直达百越都城霞萝,向西便可依次抵达殷华、沧溟。汝安初到百越,难免好奇地四下张望,但很快便流露出一丝失望的情绪。

这里看着和长原也没有很大不同嘛。

秋浔笑着敲了敲汝安的额头,“怎么,不满意?”

汝安嘟着嘴,心思都写在脸上。

“这里荒郊野岭的,自然没什么可看。”他犹豫了片刻,而后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如为师带你到临楚去看看!”

二人在城外的草市简单准备了衣裳和帽帷等行头,便向临楚城出发。临楚的北门与长原的河中遥遥相对,专用作迎送进出国境的官商和百姓,而南面城门则是专供境内的人员通行。秋浔和汝安衣着简朴,混在寻常百姓里面,装作流民混了进去,毕竟此侧是境内,审查并不十分严格。

临楚因是边城,与河中不免有些相似之处,例如城内都混杂着不同文化糅杂碰撞后的氛围。但与河中不同的是,临楚的气候明显更加闷热潮湿,城内市坊并非均匀分布,而是根据起伏的地势错落而成。街道上下起伏,千阶百栈,弯弯绕绕,层出不穷。一会,绕过一个山坡,便见一坐高阁突然耸出。再转个弯,便见下沉的街道旁各式店铺和馆子如犬牙交错。人声喧嚣如沸,烟气蒸腾。

汝安目不暇接,一会看看左边,一会看看右边,嘴巴都难以合拢。

秋浔见她这个样子,也觉得非常快意,忽然无意间瞥到马上要经过的茶馆门口站着好几个上身裸露壮硕的标致男子,连忙一把捂住了汝安的眼睛,将她揽到怀里快速带到前面去。

秋浔此行带了不少银钱,都是在南林时积攒的。换言之,都是亓深给的。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想这都是为了照顾他的妹子,便还是硬着头皮使了起来。他先是找了家上等的驿馆,随后考虑到不放心汝安独住一间,便要了间里面隔成两个空间的卧房,这样二人可各居一侧,中间以三重屏风相隔,既阻断了视线,若有急事还可及时照应。

二人在卧房稍作休整,准备先吃一顿好的,再到城中去逛逛。

在山中行路时,二人只能偶尔在河边或池塘里简单沐浴盥洗,形容甚是邋遢,这时候秋浔便想着一会去找个好地方泡泡汤。

“汝安,一会跟师父去泡汤怎么样?”

“师父,我不想喝汤。”汝安的声音从三重屏风后传来。

“不是喝汤,是泡汤!”

“师父为何要泡汤?我想去茶馆,就是门口站着很多堂倌的那个。”汝安的头从屏风一侧露出来,圆圆的眸子里闪着奇异的光。

秋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没想到还是被她看见了。

“小孩子去那地方干什么?”他下意识回了一句。

“那不是茶馆吗,自然是喝茶了。”汝安不假思索。

“那……”那是喝茶的地方吗。秋浔腹诽,却不知如何解释,“不管,必须先和我去泡汤,这些日子没好好沐浴,浑身痒得紧!”

“可是昨日不是刚在河边洗过了吗?”汝安不满,“那师父去泡汤,我去茶馆喝茶,岂不两全其美?”

秋浔气急,转念间又笑了起来:“好啊!”

汝安先是一愣,随即喜笑颜开:“谢谢师父,师父最好了。”

秋浔起身,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

汝安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垮了脸。

“师父,银钱!我没有银钱啊!”说着连忙追了上去。

临楚的大街上依旧人声鼎沸,好像总有人源源不断地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仔细聆听街边巷尾,便能听出里面浓郁的南境语音,时而急促,时而绵软,男子的声音总像在生气,而女子的话音又多带着些许哭腔,当真是“如泣如诉”了。汝安觉得十分有趣,不自觉便听晃了神。

“就在前面了。”秋浔提醒她。

“师父,”汝安愣愣地唤他,“你可会这南境的口音?”

秋浔愣了一下,一时好像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不一会到了汤屋,秋浔撩开门帘,带汝安走到室内。瞬间进入黑暗的环境,让汝安一时间看不清楚周遭。

恰是这个时候,身边的男子开口对汤屋掌柜说话,用的便是地道的南境腔调。

汝安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秋浔仍带着笑意在与掌柜攀谈着什么,说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话语,但是音调柔软好听,像是在唱某种特殊的曲子。

恍惚间,好像这里只有她和秋浔二人,而秋浔恰是在用这种话语对她说着什么。她虽然听不懂,但又好像听懂了……

“愣什么呢?”秋浔赏了她额头一个栗子,浅笑之中仍有些局促,“走吧。”

“师父,你刚刚和掌柜说了什么呀?”汝安仍有些愣愣地边问边跟着他。

“我跟掌柜的说,”秋浔俯下身,凑近汝安,“把我身边这个小丫头押在这抵泡汤钱,哈哈哈!”

“哼!”汝安生气,一下子跳到了秋浔背上去。

寻常女子鲜少来汤屋,所以没有供女子混浴的场所,大浴场多是为男子准备。秋浔毕竟不差钱,说好了带汝安泡汤,便直接要了雅间,里面有供二人单独清洗的场所,待换上干净的中衣后再到浴池里泡汤,泡好后还有面向庭院的休息场所,可以边使用茶点,边赏景小憩。

秋浔早已计划周全:“你先泡,我到外面等你。”

汝安点点头,被侍女引了进去。

秋浔穿过浴场,想到外面休息的地方等待,转念一想,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折返了回去。

他将侍女遣了出去,将门锁好。不知是不是被追杀的记忆留下的后遗症,有外人在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尤其是不着寸缕,最不设防之时。

汝安轻启沐浴室的门缝,唤道:“姐姐?”

秋浔僵在原地。

汝安的眼睛透过门缝看过来,正好与他对视。

秋浔尴尬地笑笑,暗忖这丫头该不会多想吧,我可没有什么不轨之心啊。

汝安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不一会,沐浴室里传来“哇”的一声,伴着清晰的水声。

“怎么了!”秋浔被吓失了魂,连忙飞奔过去,一把推开沐浴室的门。

氤氲的热气,夹着花瓣香扑面而来,秋浔挥去热气,见硕大的浴桶里水波浮动,却没有汝安的身影。

正狐疑着,只见水花迸溅,汝安从水中冒出了头。好在花瓣厚重,光线亦昏暗,除了白皙光滑的脖颈和肩膀,秋浔什么都没看见。

他急忙转过身:“怎么洗个澡都一惊一乍的!”

“还不是师父遣走了那位姐姐,不然我怎么会脚底滑了一下摔到水里!”汝安不满。

秋浔回身怒视她,脸上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赧然。

汝安没想到秋浔会突然回身,瞬时愣住不动。

“又发愣,还不转过去!”秋浔先是因为闯入浴室而感到底气不足,转念一想,自己好歹算是长辈,有什么好扭捏的!

汝安顺从地转过了身,而后感到脑后的发髻被松开,满头乌发堕散开来,在水中如水藻般浮动着。

秋浔用花瓣揉搓濯洗汝安的长发,再以手作瓢,舀起桶中的热水,顺着头发上部淋下来。几番重复后,他感到心绪也平复了下来。汝安始终一声不响。

“洗完后穿上中衣,就可到浴场来泡汤了。”秋浔说完,便离开了浴室。

待进入旁边另一间浴室后,秋浔便开始为自己褪衣物。刚褪去外衫,他便似脱力般以手撑墙,额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深深呼出一口气。

汝安出来时,秋浔已经入汤享受良久了。圆形的池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挂着薄薄的帘子,可使对方的身影隐约显现,却不至于看得太清楚。

汝安自觉从靠近自己的这一侧入水,“师父,我们穿着衣服,为何还要挂帘子呐?”

秋浔皱着眉试图忽略汝安突然变得奇怪的口音,“你好歹也在豪门做过贵女,男女之防懂不懂?”

“我与师父之间,也要在意男女之防呐?”汝安慢慢地向帘子靠近过去。

秋浔语塞。

“可刚刚我也没有忌讳师父在我洗澡的时候进来哇……”汝安将帘子撩起一点点,露出自己半藏在水下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藏着质疑和狡黠。

“你!”秋浔扬水向汝安泼去,汝安瞬间遁入水下。

秋浔的脸微微涨红,刚刚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被汝安看似玩笑的三言两语轻易搅乱了。

不愧是葱茏族,这般会玩弄人心。秋浔一边为自己扇风,一边恨恨地咬牙。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池子里已经没了汝安的声音。

温泉水热度高,偶尔会有在泡汤时晕倒的情况。秋浔不禁紧张,使用池边的机关收了帘子后连忙在水池里摸索着寻找汝安。

“师父!”汝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秋浔连忙转身,却被一捧水精准地泼中了脸。

“你!”秋浔以手抹脸,怒不可遏。

“明明是师父先泼我的哇!”汝安乐不可支,绕着秋浔转起圈来,边转边继续扬水泼他。

“不行,眼睛看不清楚了!”秋浔脸上一片痛苦之色,“快来扶我一下。”

秋浔向身前伸出手,早已湿透的袖子不知何时被向上挽起。汝安恍然发觉,原来秋浔的手臂这般白皙,还有数不清的纤细的汗毛,被水打湿后服帖地黏在手臂上,晶莹的水珠折射着浴场里幽暗的光芒。

汝安猝不及防地被秋浔环住,刚要惊呼不妙,不料脚底一滑向后倒去。秋浔本来得意自己诡计得逞,还未来得及作狂妄状,便被连带着倒到池中。

他急忙起身,心跳如雷。

他刚刚……他……

汝安从水中露头,脸上痛苦状:“师父,你捉弄我!”随后哭唧唧地从池中爬出去,钻到浴室去更衣了,只留秋浔一人满脸茫然地伫立在池中。

3

走出浴场,二人在幽静的庭院小憩,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杯中淡黄色的茶汤正在冒着热气。院中一株小小的红枫树偶尔随风摇晃叶片。

秋浔盘算着如何开启话头,他脑中还有点乱,就算极力克制也还是忍不住想到刚刚的场景。

汝安面上却平静无澜,只是悠闲地享受着眼前的寂静。

恰在这时,侍者端上两个小碟子,里面各有一枚鸡蛋。

“温泉水鸡蛋,掌柜说客官之前来吃过,对此赞不绝口,心里便记下了,这回特命小的送来。”

侍者离开后,秋浔总算有了机会。

“这鸡蛋味道极好,我剥给你尝尝。”秋浔一脸讨好的笑意,拿起一枚鸡蛋小心地将上面剥开,露出里面未完全凝住的蛋清以及透出点颜色的蛋黄,小心递给汝安。

汝安接过鸡蛋,“师父,这里你之前来过?”

“之前我在民间游历过许久,像临楚这么繁华的城池如何少得了我?”秋浔笑着回答。

“师父,你说过你是沧溟人,那这次回到百越,你是想回去看看吗?”

“怎么,你对我的家乡感兴趣?”

汝安啜着鸡蛋,频频点头。

“若顺路,便去看看也无妨。”秋浔虽然仍在笑着,那笑容中却有一丝苦涩。

“若师父不愿,不去也可以的。”

秋浔对汝安的敏感早已见怪不怪,“也不是不愿,只是发生太多事了……不过那里环境清幽,更有不少当地独有的珍稀草药,带你游历见识一番,也是好的。”

“师父想回南境,却无意回归故里,那究竟是为何?”汝安圆润的眼眸中,层叠着水光和雾气,让秋浔看不分明。

秋浔缓缓探出手,捏住汝安的手腕,食指和中指的指腹迅速感知到了汝安的脉搏,仍旧是寻常的样子,没有特别的暗示,于是轻松道:“想那么多作甚,既然来了,便好好看看这百越的样子。光是这临楚城,各种吃喝玩乐便是享也享不尽。”

汝安轻轻皱了皱眉,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在惠安时,可玩赏过中土的七夕节?”秋浔调转了话头。

汝安有小小的失神,而后勉强笑道:“城中会有灯会,官宦家喜好宴饮,或结伴出游。”

“你倒不像是乐在其中。”秋浔打趣道。

“我不是很喜欢人群聚在一起作乐的感觉。”汝安黯然,像是在回忆一段有些难受的过往,“当时也试着融入过,却不知究竟乐趣何在?”

“正好!”秋浔轻拍手掌,“再过些时日便是七夕,带你体会一下这临楚城是如何过节的。”

“这么说,我们还要在这里再住些时日?”汝安看着有些为难,“师父,我们还有多少银钱?”

秋浔的神色凝滞了片刻,随即有些恼羞成怒:“小小年纪,钱的事需要你操心吗?”

汝安缩了缩脖子。

于是次日起,每天天一亮,汝安便被秋浔薅起来,到街上去出摊。秋浔开展的业务广泛,给人开药方,看相,代笔,简直无所不包,身上也没有了寻常淡然处世的模样,反而是操持着地道的口音,与来客谈天说地,浑身的市井气,竟是汝安全然陌生的模样。秋浔坐在桌前,汝安便侍立在一旁,为他扇风或撑伞。二人小心地拢着帽帷生怕露出面容,汝安虽然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但是既然师父坚持如此,自己便也只好听从。

遇到有人来问诊,秋浔总是一副不耐的样子,挥笔写下那些寻常的药方。汝安心想,他在写下这些的同时,脑子里想的一定是一份作用更好的毒方,只是难保对方不会以为他存心害人,更不能因此引起他人的注意。好在生计总算有了着落,出摊小半日,多少能赚够当日的餐食费。到了下午,秋浔便带着她继续在各处玩乐。

在这些形形色色匆匆而过的人里,汝安想,只有自己知道,身边这个一脸无奈的人,是最擅长以毒救人的医者。

转眼到了七夕那日,白日起,街上便是一片清冷之气。

晨起时,汝安还很兴奋:“师父,我们今天要做什么?”

“出摊啊,做什么?”秋浔白了她一眼。

“可今日不是七夕吗?”汝安委屈。

秋浔神秘地笑笑,没有理会她。

到了平常出摊的地方,汝安摆放好物件后,便乖乖地站在秋浔身边。她从出来便感受到,街上的氛围非常凄清,加上今日的天气也是阴惨惨的,有种十分压抑之感。

这时,一位老者缓缓落坐在秋浔面前。

“我想给我的女儿写一封信,劳先生代笔。”

秋浔闻之,不慌不忙地拿起笔,“敢问令爱芳名,生卒年月,家中可有亲眷需在信中提及的?”

汝安闻之一怔,生卒年月?

“小女名唤叶泠,刚好是百越新皇登基那年出生。我们本是长原人,小女十四岁那年,意外地走失了,有人说是有一伙人将她带走了,亦有人说,有一伙恶徒专门掳掠年少的女子,再将人卖到百越去,供贵族取乐。孰真孰假,我们无从判断,但痛失爱女,又岂能什么都不做。于是,我们夫妻二人便变卖了家产,迁居到百越来,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无奈,入城时,妻子不知服了什么药,一开始只是身体有点麻,后来慢慢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我们只好在此地寻一隅安身,这一安便是数年。如今,妻子的病症依旧无药可治,而我为了谋生,没日没夜地做工,这双眼睛也快要熬坏了,连写一封信都不得不托人代笔,唉。”

老者的经历让人唏嘘,汝安看着秋浔的侧脸,只见他听完老者所述,便提笔写了起来。写完后,对着老者念了一遍,便折起递给了对方。

老者收下信后,并没有要付钱的意思,秋浔亦没有说什么。汝安放眼望去,平常摆着一溜代笔、相面摊子的街道,今日竟只有零星三两摊,想来,今日出来代笔的默认都是为亡者写信,且不收取银钱,那么所谓的“节日”想来也是与此事有关。

“想明白了?”秋浔问道。

“大概是……师父,刚那位老者说他的妻子重病卧床,我们能否去给她看看?”

“听他的描述,怕不是寻常的病症,搞不好要用毒才行。”

“我们去看看吧!”汝安有些急切,眼见着老者的身影要消失在街角了。

秋浔见她的样子,暗自叹息,“那便走吧。”

秋浔和汝安在后面追着那位老者,一直到他家院门前才出声唤他。说明来意后,老者感到些许意外,他本没想过自己的话会引得旁人这般关心。听闻秋浔是医者,便十分感激地邀他和汝安进到了院子里。

院落狭小,但贵在干净整洁,唯一的一间主屋便是老者夫妻二人的居所。一进门,便能闻到浓重的药气,想来是常年熬煮汤药,为卧床的妻子吊精气神。

老者的妻子在昏睡中,并不知外人来访,秋浔并不拘泥,二话不说便开始诊脉。

诊过脉后,秋浔便在带来的纸上写下药方,仔细注明药量和服用期限后,他郑重地对老者说道:“老丈,我不想骗你,这方中有数味药材皆是有一定毒性的,你可敢尝试?”

“你说的毒……是?”老者有些犹豫。

“老丈,请相信我师父,他最擅长以毒医人。”汝安在旁补充道。

老者看了看旁边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这位医者的徒弟,想来自己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二人倒也没必要欺骗自己。

“那我便试上一试。”老者捏紧了药方。

“泠儿……泠儿……”

原本在床上昏睡的妇人突然哑着声唤起来,“是我的泠儿回来了吗?”

“医者莫怪,我的老妻偶尔会在昏睡中说些胡话。”老者赔笑道。

“老头子,你莫要骗我,我明明听到泠儿的声音了。”

老人愣了一瞬,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汝安,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的妻子。

汝安却已经向老妇人走了过去。

她坐在床边,拉住了妇人的一只手。

“希望你们的女儿还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汝安用只能让老妇人听到的声音说。

那只被她握着的苍老的手微微捏紧了一下。

“夫人,一定要好起来,不要被打倒。”她用同样低的声音补充了一句,而后便起身,回到了秋浔身边。

离开小院后,二人静默了一阵。

“你这么热心要来帮助他们,我多少还有些意外。” 秋浔先开了口,半晌又觉得自己说的话好像有些不妥,“抱歉。”

“师父无需抱歉,我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

“好奇?”

“恩……那对夫妻,一方面认为女儿生还的希望渺茫,一方面却还执着地寻找着,哪怕耗尽自己的一生。”

“这有何好奇,寻常的父母爱子女皆是如此,所以才能在这种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艰难地活下去。”

“寻常的父母爱子女皆是如此……”汝安缓慢地重复道,“我只知生死无常,何必执念。”

秋浔看汝安一脸凝重的样子,突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小小年纪,这样老气横秋的作甚?”

他知道葱茏族秉性通透,所以并不觉得她冷漠。他亦知道,她还少小时,父母便相继离她而去,想来现在的许多想法也是亲缘淡薄的缘故。

“别多想了,带你吃东西,吃完再回摊子那去。”

因着这一日特殊的缘故,他们守着摊子,直到天光散尽,灯火星起,这期间,又陆续写了不少信件,向晚时,旁边竟意外地多了几处代笔的摊子。

秋浔对汝安说,入夜后,大家会将给亡者的信件放入灯中,再到河边放灯,让水流将信中的言语寄送给亡者,以表亲人的哀思。

这便的南境的魂追节,俗称鬼节。

本以为遭逢节庆,难免热闹一番,不想南境的节日竟是如此,想来师父今日带她到街边代笔也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感受这个节日的含义吧。

夜更深些时,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影。

“累了吗,回去吧!”秋浔问汝安。

“师父我不累,”汝安强撑起笑意,努力掩饰着疲倦,“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代笔了,我们再坐会吧。”

秋浔看到她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了,心里感到有什么在牵扯着,平白有些难捱。他正要起身,让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休息,忽而听到头上传来一阵隆隆声。

要下雨了。

刚起了这个念头,豆大的雨珠便纷纷坠落下来,秋浔连忙脱下外袍罩在汝安头顶,带她奔跑起来。

“师父!今日后我们便要离开了吧?”汝安对抗着雨声,大声问秋浔。

“对!”秋浔亦大声回道。

秋浔本以为汝安接着会再说些什么,谁知她却用沉默让他无从应对,自己心里反倒突然空泛起来,他只好更用力抓住汝安的肩,让她跑得轻松些。

回到客栈,两人身上已经彻底打湿。店家及时送了热水到房中让淋湿的住客擦洗,汝安正愁没有衣物更换之际,竟意外地在自己榻上看到一套白底秀金丝的华美衣裙。

听到房间另一侧没了声音,秋浔担心汝安着凉:“别发呆了,赶紧清洗一下,换上干衣服。”

汝安闻声回过神:“师父,这衣服……”

“怎么,比不上你在惠安的穿戴?”秋浔还不忘打趣。

汝安无声地摇摇头,唇边扬起笑意。

等他们换好衣服从窗边一起向外望时,雨已经停了有一小会,窗外只剩稀稀落落的虫鸣声。

“走吧。”秋浔对汝安说。

汝安转身看眼前人——她的师父着一席与她的衣裙相呼应的长袍,黑色丝绸为底,其上以偏暗色的金线绣着接余花,华贵低调,与他平常总是松弛散漫的样子判若两人。

她最近愈发频繁地意识到,在她未曾遇见过他的时候,他早已有过千百种面貌。

在她愣神的时候,秋浔也在打量她。本就灵秀隽美的女孩,梳整好发髻,稍饰之以珠玉和薄粉,裹之以华服后,愈加不可方物。

“小模样,还挺俊俏。”秋浔半晌吐出这么一句。

汝安差点没忍住笑出来:“我去拿帽帷……”

“哎,”秋浔拦住她,“左右此时街上无人,无妨的。”

“但是……我想去河边看放灯……”汝安带着点期待提议。

秋浔看了看身上这身衣物,想到要在暴雨后的河边漫步……

罢了……

无妨……

二人便这样出了门。

暴雨后空气湿润,却也多了些清爽气。汝安难得没有遮挡面孔,可以直接吸入清新的空气,人也不自觉地雀跃了些,忍不住拎着裙摆,这里跳一下,那里转一圈。

秋浔隔着两步远的距离在她身后跟随着,含笑注视着她。

突然,汝安脚底一滑,差点向后倒去。幸而秋浔及时上前,在她身后以身体支撑住她。

“好好走路。”秋浔斥道,将她的手挽到自己手臂上。

汝安如同刚刚奓毛的猫却被突然拎住了后颈皮,顿时敛住了玩性。

上游放灯的人多,秋浔想了想,便带着汝安往下游走。传说里,鬼节之日,下游是亡魂聚集寻找自己信件之地,因此生者不得乱入。虽然有违背习俗之嫌,但考虑再三,秋浔还是决定带汝安前往下游僻静处,让她尽情看灯。

到了下游,盏盏灯火被水流推着流进了一片宽广的湖泊里,如同星辰坠落。

汝安望着那样的景象,入了迷,像是魂都被勾走了。

“比惠安的灯会如何?”秋浔问道。

不知为何,他老是想与惠安比较一番。汝安想不通这个问题,干脆不去深想。

“惠安的灯会,说是看灯,实是看人。”

“那这里呢?”

“这里看灯,却是为了见鬼。”

“……”

“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很静。”

从湖面吹来的风抚过汝安的脸颊,那种静谧舒适实是用语言难以描绘。

有幽香从身后传来,汝安回身,见秋浔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发光物,当是在熏香驱虫。

“师父,你看那里,灯都挤到一起了。”

汝安尽量踩着偏硬的石块和草地,小心走到河边,用拾起的木枝将挤到一处的河灯小心地分开。

秋浔亦跟着她,始终站在她近旁。

“早知道,也该为你买一盏灯。”秋浔突然说道。

“我?”汝安的目光仍凝视着灯火,轻轻摇了摇头,“我还是更愿意相信,离我远去的家人都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着,每每这样想着,便足以宽慰自己。”

火光映照在华服的金线上,在视野里烘出点点光晕。

秋浔始终凝视着她。

“至少,”汝安忽然回头看向秋浔,“我确信,我的母亲如今就好好地在百越生活着,这便足够了不是吗。”

秋浔从未听她提起过自己的母亲,“你既然知道你的母亲在百越,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去看看她?”

汝安露出为难的样子,“怕是不方便吧,而且我也不确定我的存在对母亲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所以还是不要贸然出现在她面前为好。”

秋浔觉得有一丝不忍,刚要说什么,却听汝安随口说了一句。

“毕竟,她是百越的神女嘛。”

哦,神女啊……

什么!神女???

秋浔突然陷入震惊,甚至惊恐的情绪中。

“你说,你的母亲是谁……”他的声音都开始禁不住颤抖起来。

“蛇……呃不是……神女。”汝安被秋浔的情绪感染,嘴也不禁打起结来。

秋浔手中的熏香啪嗒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心里大骂天杀的亓深,这么重要的事情竟从未和他提过。

他一把将汝安拢到怀里,以宽大的袖摆遮在她头上。

在百越这个地界上,汝安现在的危险指数要比他自己多一万倍。自己竟然还大摇大摆地带着她出来看灯,还穿着如此招摇的装束。

但凡被发现一点端倪,对汝安来说都是万劫不复。

汝安毫无防备地撞到秋浔怀里,除了浓郁的熏香气,便是秋浔擂动如鼓的心跳。

他这是怎么了。

汝安不敢动,也不敢问,只是放松地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抓住秋浔的衣襟。

没想到,那一晚果然有人见到了他二人在下游的情形。

于是第二天起,便有流言在城中散布开来。

茶肆里,道听途说的人们刻意压着声音:“真的有人看见了,就在下游,鬼王和鬼后在河边飘来飘去,在看那些河灯里的信件呢,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鬼后就会一下子将那盏灯捣到河底去。”

“你说鬼后将灯捣到河底?那是吉兆啊!说明收信的人压根就没死!”

“你怎知是鬼王和鬼后,说不准是有男女在夜里幽会呢。”

“别瞎说,谁家人幽会到那河下游去,不怕撞见鬼?”

“据说那鬼王手上还飘着鬼火呢!”

“后来鬼王还将鬼后搂到怀里亲热来着……”

不过在流言传到城外之前,秋浔已经带着汝安,离开了临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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