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暂浮现的画面和情感慢慢淡去,车舆很快与高台拉开距离。阿玘试着平稳呼吸,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双拳,于是有意识地缓缓松开十指。许是不自觉间用了太大力气,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那双眼睛……
阿玘试着回忆刚刚那个人,以及那种,瞬间溢满全身的联结感。
这种感觉,与她化神后醒来时见到牧茧和亓珵的感觉都不同。
还记得刚醒来时,在她的视线还无法全然对焦时,便听到近在咫尺的啜泣声。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哭红的兔子眼。男子的脸庞线条利落,端方周正,却是陌生的,唯有他专注、真挚的眼神,一丝不苟地笼着她,让她心底软成一片。
即便她想不起关于他的一切,她也能全然相信,便是这样的眼神,此前已无数次守卫在她身畔,如同一层无形的铠甲。
“汝安。”他这样唤着她,声音末尾有无法抑制的哽咽。
脑海里有碎片一点一点弥合,借着他的说明,她慢慢想起了她是谁,他又是谁,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等诸般前因后果。而后,牧茧对她逐个讲起眼下对他们十分要紧的一干人等。
牧茧对亓珵的描述是:一个”黑脸的亲戚“,现下在百越居要职,对我们至关重要。
没过多久,本尊驾到。
亓珵知晓她化神后情况危急,但又不好大张旗鼓探望,只能漏夜着夜行衣避人耳目前来。
也就是说,在她还未亲眼见到亓珵,只在心里有了一个草草的轮廓时,亓珵匆匆赶来,不容分说地撞入了这个轮廓里,打碎了一地边角。
阿玘的第一反应是,他不仅不黑,简直白得让人心惊了,加上他那紧蹙在一起的眉头,还有藏着滚滚暗流的眼睛,真不知是何方煞神大驾光临。
与此同时,阿玘的脑海里复苏了一个短暂的记忆剪影……是那人将一粒药丸”推“入她喉中的场景。顷刻间,阿玘从头顶麻到了脚趾尖,差点当场从床上弹起来。
眼前之人,带给她的无疑是灼人肺腑的战栗感。
……
而她刚看到的那个人,对她而言,如同一记毫无防备的重击。没有人从旁解释他是谁,她与他甚至没有只言片语之机,便或许要永远失散于世间。
阿玘的心有失重感,仿佛裹在翻滚作祟的阴云里,找不到落脚点。但眼下她有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只好努力平息心绪。石门祭近在眼前,她要配合亓珵,完成一场百越举国瞩目的仪式,不容有失。今日后,她将成为百越新任神女,而亓珵作为政坛新秀,其荣宠和根基也会进一步巩固。
阿玘平心静气,将目前无法理清的先搁置在脑海的角落,尽管她总有一种感觉,如同心间的土壤里有什么在萌芽。
车舆出城,官兵在四下里拦截狂热的民众,只允许一部分身份特殊的人随车前行。待行至石门祭入口处,天边已晕染开一层靛青色的暮霭。岚琅山各处点起琉璃灯火,夹杂着各色装饰,显得明灭斑斓。神女步下车舆,除司礼郎中须跟随侍奉外,其余人等均须跪拜,以额触地,不可目视。
亓珵着一袭华贵的白底绣金蓍草祭礼服,大片金色的植株盘踞在他的胸前和衣摆上,在晚照下熠熠闪光。他谨慎地垂首走近阿玘,让她将左手置于他右手臂之上。随后,他随她踏进石门,走过宽敞平坦的广场,沿着石柱道拾级而上。
这条道路两侧坐落着很多低矮的殿宇,殿内狭小,仅够供奉一座壁龛,留三两灯火半明半昧。亓珵事先交代过,待神女登顶后,百越各族族长、长老、高官、贵族会陆续进入这些殿宇中焚香祷告。此时,殿宇内虽空无一人,阿玘却觉得从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窟中射出的摇曳的灯火就像贪婪之人的目光,一旦黏附到身上,再圣洁的力量也无法洗刷,除非刀劈斧砍。
阿玘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许是近日频繁清洁的缘故,石柱道在暮色中微微泛着幽蓝的光,甚至可以嗅到岩石干燥的味道。阿玘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刚好这时,亓珵停下脚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极高处,即将站上高台。
“阿玘,转身。”亓珵轻声唤她。
阿玘在石阶上回身,刚好看到辽远的天际处最后一抹红光在慢慢消散。近处,连缀成线的琉璃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而在入口处的石门之上,一只巨大的野兽如同雕刻赫然伫立。“那是……?!”阿玘不禁惊呼出声。
话音未落,野兽腾空而起,在偌大的石门祭中沿着石阶朝他们飞奔而来,在距离他们很近时从他们身边掠过,带起呼啸的风声,然后一瞬间没入神殿后的密林之中。
阿玘不自觉地抓紧了亓珵的手腕,她受惊般地看向他,却见他静静地回视她,笑意……
嫣然?
此时的亓珵,站在比她低一级台阶的位置,已然挺直身躯,与她平视着。
“……”阿玘感到一刹那的晃神,许是因为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野兽,又许是因为她似乎从没见亓珵这样笑过。他的眼中寒意尽褪,温煦如春。
直到很久之后,阿玘才明白那一刻,亓珵的心中所想。
2
登上高台后,左右两侧各伫立着一座石窟神殿,左为像境,右为无名。无名殿的正门逼仄,内里昏暗,仅从最深处透出一点点红光,将一个女子漆黑的剪影勾勒出来。那身姿修长曼妙,散发着凌厉摄人的气场。
亓珵从旁退下,留阿玘一人立于高台之上。不知不觉,石门已离得那般遥远,人们开始从石门涌入,一部分着华服玉带之人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分别前往较低处的殿宇。那些人,还有他们枝繁叶茂的宗亲,占有着整个百越大部分的财富、土地和人口,是整个百越权力的顶层,是自认为最有资格接近神祇并受神庇佑的人。
咚——咚——
鼓声响起,白日彻底湮没于时间之海,一轮荒月褪尽旧日的躯壳,在这片蠢动的大地上徐徐新升,恰是新旧交替之时。
“迎先神!!!”
随着祭司的一声高呼,一支烟火破空而上,霎时间将沉沉天幕映照得亮如白昼。
在漫天烟火之下,那个伫立在无名殿内的身影终于缓缓踱出,在高台之上显露出她的真容。
那一瞬间,阿玘几乎忘记了呼吸。
最先吸引她目光的,是女子莹白的面庞。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身后随意披散的月白色长发被夜风轻轻扬起。与阿玘所佩戴的鹿首冠不同,女子生着一对真正的长角,直指向身后的夜空。她着一袭玄色华服,宽袖长摆,仪态贵不可言,而她周身的气度却无比松弛,眼神淡然澄澈,蕴含着深邃的仁慈与洞察。
那便是先代神女……
随着最初的冲击和震撼而来的,是一种几乎刺激着阿玘全身的熟悉感和舒适感,如同紧绷的枝叶迎接朝露,焦虑的池鱼游入深渊。
记忆之海落下清露,洗去了时间积淀起的尘埃。阿玘眼前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画面——一个女子的轮廓在她身前,逗着她,唤着“汝安、小汝安……”
她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如同稚子急于投入熟悉的怀抱。
“汝安……”
女子的声音穿透漫长的时空,使最深处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合二为一。
“汝安。”她走到阿玘近前,微微俯身看向她,眼中流露着温柔和欢喜。
“……”阿玘想开口唤一声“母亲”,可张开嘴,一时间却发不出声音。许是因为,她实在不习惯这个称呼。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生身母亲,她笃定无疑。
女子伸出手,轻轻牵起阿玘的手。
“别怕。”她轻声说。
一阵风声在近处的山林里呼啸着。
像是看准了时机,祭司高呼“敬新神!!”
野兽的嘶吼声响起,在山林里回荡片刻后,一庞然大物奔腾至近前,停留在她们二人身边,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接着,阿玘感觉到自己的手掌被放到了一个有着毛发的东西上面。那毛发有些粗硬,毛下的皮肤泛着凉意,但能感觉到呼吸的起伏。
阿玘整个身躯都僵住了,她转过头,正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刚刚在整个石门祭奔腾而过的巨兽。
那巨兽着实离自己太近,她终于意识到它有多庞大——它的背脊几乎高过她的头顶。
“这是狰,”女子轻轻地抚摸着那巨兽的背脊,“据说以前,狰一直是神女的护卫,不过早些年间已经绝迹了。十余年前,它突然现世,这里的人遂不问代价将它捉来,过程中死伤难计。不想,它竟能臣服于我,想来也是一种因缘。百越人深信,它的守护即是认可,如今,它将继续守护新任神女,也就是你。”
阿玘看着狰的眼睛,那赤色的双目深沉宁静,令人不再感觉恐惧。只见那庞然巨兽,慢慢在阿玘面前俯下身躯。
阿玘像是获得允许,抚上它的头顶。
有人带头高呼:“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
众人纷纷跪拜在地,一次又一次俯身叩首,不论身份高低,恨不能将灵魂掼进大地里。
石柱道两侧微弱的长明火瞬间爆燃,从暗处陆续涌出大量神使和舞者,顷刻间,神乐声、高呼声、歌舞声,交织错杂,声浪渐渐蔓延到石门祭之外,渲染到越来越远处。远在城内的地方,亦呼应般地燃起烟火,所有人都欢呼着参与到这场盛会当中,无论距离远近。
3
贺兰箜牵着阿玘迈进像境神殿。
殿内是由石山凿空而成,殿顶高悬,四壁开阔,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石雕神像,鹿首人身,垂眸而坐,纤长的双手置于膝上。殿内四处燃着无数灯火,仍难敌暗影重重,昏晦压抑。
“这是……鹿?”阿玘茫然地发问。
贺兰箜笑了。她和阿玘一同看着面前的神像,眼神空净,不含喜怒。
“葱茏族在人世挣扎多年,以贺兰为姓氏。但葱茏自然不是鹿,葱茏的女子也不是神。”贺兰箜声色沉静地说。
“百越山多鹿多,鹿只是百越的信仰之一,我们彼此都成为了错误的替身。”
阿玘看向贺兰箜,见她眼中有笑意,却没有温度。
她的目光流转到贺兰箜的长角上。
过半晌,“母亲,为何我没有生角?”
贺兰箜看向她,神色没有起伏,但仍是柔和的,“古籍中说,是否有兽角多和血脉是否纯正有关。但贺兰氏不生兽角已逾百年,只有以百越奇毒激发,血统更为纯粹的贺兰氏才能后天生角,我便是此类。
你的父亲非我族类,故而你在化神后未能生角。”
贺兰箜看着阿玘,想到她将因其承受多大的痛苦,内心生出一丝不忍。
名为化神的奇毒,实为化血去脉,将她们身体里数代以来积累的人族血脉一点点化去,直至血统纯粹。
她接着说道:“我幼时听族中长辈提起过,在十分久远的以前,葱茏一族本生活在百越某处的深山里,族中不论男女老幼,皆为人身兽角。我们生活的地方远离人世,直到天地异变,族人为逃难流落在外,才意外被临近州的百越人发现,随即遭到围捕。百越人初见下,对生着优美长角又外形俊美的葱茏族欲罢不能。被俘虏的葱茏人中,形容更为姣好的,不论男女,均被送往皇宫,当作奇珍异兽来豢养,后来不知怎的竟开始与皇室通婚。其他人,则被贵族瓜分去做奴隶和伶人。而离散在外的族人为避祸只能自断双角,伪装着过寻常人的日子。后来,宫中一脉得姓贺兰并延续了下去,可惜血脉分散不可免,久而久之,葱茏人不再生角,连月发异瞳都难以觅见。”
阿玘听着这些宗族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看着阿玘的样子,贺兰箜笑了,张开双手将她拥入怀中,用下颌轻轻摩擦她的头顶。母亲的怀抱柔软,散发着植物的清香。
“汝安,我很庆幸,你好好的。”
深宅旧院,空荡幽暗,暖意全无,稚子的啼哭久久回荡,却无人回应……阿玘眼中有了水痕,她握紧自己的双手,有微微的窒息感。
“母亲,你离开后,后悔过吗?”
贺兰箜久违地感到沉静空荡已久的内心生出一丝波澜,她沉默地感受着,没有回答。
“母亲,我没有怪你。”阿玘轻轻拍着贺兰箜的背。
“汝安,”贺兰箜靠近阿玘的耳侧,喃喃道,“一路走来,我都未曾悔过,我几乎为此感到遗憾。”
贺兰箜认真地看着阿玘的眼睛。
“这世间,最寻常的是离散。
从过去到未来,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放弃自己在这世上一个可能的结果。
但一味回头,只会悲哀往复。
除了继续向前,我们别无选择,纵使前路艰难。
莫牵扯,莫强求,但问本心。”
贺兰箜的双眸含着幽微的流光和暗影,如深渊般美得让人颤栗。
汝安,你可知化神后我们会逐渐经历什么。我们会慢慢忘却语言,散落记忆,直到能觉知万物,与天地相通,最终褪尽执念,人性消解,本心复生。而唯有那时,我们才会抵达那条唯一的指引之途。
故土在前路,翘首以盼。
第三章第二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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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结之绊:寤寐千尺,回岸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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