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水涝鬼，今儿还真不是个好日子。”金色面具下的丹凤眼亮如灿星，“一路行来山水如画，倒是忘了还有你们这一群腌臜。”
这鞭子看着平平无奇，抽出一瞬间在空气中发出噼啪脆响，隐约有电流闪过，鞭柄云纹暗暗生光。
无数水涝鬼掉出来的眼球满怀警惕地看着，张开血盆大口，齐声发出婴儿哭泣似得声音。杨谔浓眉一皱，一鞭下去，抽中几只，荧黄电光以那一鞭所触之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开，婴儿哭声很快变得凄厉，不久变为众鬼嚎哭。
但它们并未散去。
杨谔收鞭，敏锐意识到这群水涝鬼的目标是游我意，踏清秋明晰他心中所想，已是将昏迷的游我意护在腹下。
倒是心大，这么大声音还能睡着。杨谔心想，莫名觉得这孩子挺可爱。
想完后，又觉得自己有病。
水涝鬼们藏于水下，澄澈水面已变得黑暗浑浊，气泡密集得像是沸腾的水。杨谔手中鞭子并非上等灵武，杀不死这些东西，反而还会消耗自身灵力。若不是为了游我意身上藏着的机缘，恐怕他早就将人丢给这些东西了。
游我意现下醒着，睁不开眼，混混沌沌，耳畔嘈杂，所听之声跟杨谔所听截然不同，但战场情形却如亲眼所见一般。杨谔所听全是不明所以的鬼哭声，可在游我意耳朵里全是人声。
“这人怎么还不把这小孩送过来啊，俺要被电死啦！”
“他看上去也不是很厉害……”
“杀不掉他就缠死他！”
“反正我们也不会被他杀死，干脆杀掉他把他拖下来跟我们一起当水鬼吧……”
“是啊是啊，不然我们会被杀的……”
“是啊是啊，我们会死得很惨的……”
“是啊是啊，让他也来当水涝鬼吧……”
……
声音如同山一样压在身上，环绕在四周，游我意甚至喘不过气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骨骼崩裂之声交错其中，杨谔对战经验过少，眼睁睁地看着一头巨怪浮出水面。
这巨怪由无数个水涝鬼组成，上半身是簇拥挤在一起的头，它们甚至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四眼一大嘴的怪；下半身是其白骨搭建组成，它“桀桀”怪笑，配合着打快板似得刚组合在一起彼此并不相熟的白骨身躯。
配合着黑夜，此怪一丈多高的身躯更显可怖。
这些声音在游我意耳中却不同——
“卧槽，这谁的腿？”
“俺滴波灵盖怎么碎啦？”
“这谁的脚？挪过去一点。”
……
杨谔心思迅捷，灌注灵力扬鞭，电光在触碰到巨怪那一瞬间笼罩上去，在光芒正盛之时，旋身，五指一抓，系在马鞍侧的长剑一声嗡鸣，赫然出鞘，凛凛寒光摄人心神。金色面具倒影在剑身一闪而过，随即砍向巨怪。
轰然声响，巨怪倒地，众鬼碎成一片。
杨谔收剑，傲然冷哼，“小小水鬼，不成气候。”
重压在身上的声音消失，游我意缓缓睁开眼，杨谔提着他后颈衣服将他提起来，“小子，你倒是会装相。”
游我意赞叹道：“哇！大哥哥你好厉害，小弟真是佩服。”他张开手，“这么大的怪物，你一个人就干倒啦！”
但凡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没谁不喜欢他人夸赞，尤其还是在对方生死关头拔剑出手。杨谔不禁有些飘飘然，连放下游我意的动作都轻柔许多。
“休息一会儿，天亮之前赶到城里。”他重新拿出那盘点心，递给游我意。
紧赶慢赶，终究是在熹微之时赶到。此时已经人来人往，挨家挨户门前贴符箓，早集商贩已然准备，蒸糕的热气氤氲，直往人心里钻。
游我意被牵着，噘着嘴，杨谔这坏人在进城前不知给他使了什么法术，竟让他换了一张脸、变成了个哑巴，让他根本无法向守城士兵说清自己来历。
他愤怒地向杨谔比划，“你不是说带我回家吗？如今到了天府，我能自己找回去，为什么还缠着我？”
杨谔看懂了，又露出那副令人生恨的模样，“你这孩子有点意思，竟能让水涝鬼不惜代价也要抓到你，你身上肯定有难得的机缘，在没得到它之前，你别想在我眼皮底下溜走。”
挣脱挣不掉，喊叫喊不出，唯有暗自找寻良机，方可脱身。这踏清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他盯得死死的，估摸着心里还记恨着他吐在它身上的仇。游我意嘿嘿笑着，因为够不着，只能殷勤地摸摸它的腿。踏清秋一声响鼻，并不睬他。
“‘佛青阳’明日在芙蓉李氏城域举行，他们倒是上心。”杨谔看着芙蓉李氏子弟在人群中来往姿态道，“这服饰倒是别致，深蓝外衣，花纹是白色芙蓉……唉，巡查的倒是严密，似在找人。”
几个弟子手持一张画像，四处问询，一辆牛车驶过，碰掉一张画像。风来，游我意瞧见画像中人有几分眼熟，忍不住硬拽杨谔过去捡起。
竟是游禄！他怎的丢了？
长兄如父，纵然平日受了欺负，不免得还是担心。他反手拽着杨谔的袖子，杨谔笑笑，明白他的意思，将画像抽走送还，“跟我无关，再说了，你怎么就不担心你自己呢？”
真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还是个坏人！
游我意急的跺脚，却被杨谔如麻袋般扯着进了客栈，头不转眼不移地丢了一袋子银钱给迎上来的贼眉鼠眼的小二，租了一间上上等厢房。杨谔似有什么急事，将他关在里面，顺便还跟得了钱赶着来巴结的小二嘱咐道“看好他”，说罢就急匆匆地离开。
机会来了！
翻窗爬墙这事对游我意不算难，糊的纸窗再坚固用力扯两下也就碎了。门外小二闻声推门，只见游我意吐着舌头，扒着窗棂一跃而下，踩着早集人搭的凉棚，几个跳跃，可惜天不遂人愿，凉棚弹性十足，膝盖不小心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疼的他龇牙咧嘴。
小二在楼上吓得花容失色，唇边的长毛大痦子一抖一抖，翘着兰花指，“你站住！”
我才不站住！我爹都管不住我！游我意担心游禄，不免关心则乱，想着自己也去寻找。
他不想这天府幅员辽阔，芙蓉李氏派出那么多子弟寻了一夜都没寻到，他小小一人，如何能找到？
漫无目的地寻找，肚内空空，眼前馒头仿佛化身勾人摄魄的狐精……
好饿……他伸出手去……
“呔！你这小叫花子，怎么偷人吃的！”一脸横肉的摊主重重一推游我意，他摔在地上，恢复五成清醒。
他无法为自己辩解，跑也跑不动，只能闭着眼睛等待摊主那一掌到来。
“你这小孩？怎么被人下了换容术？”肩膀被一只软软柔夷按住，嗓音温和软糯，游我意乍然回头。那是个杏眼姑娘，豆蔻年纪，尖窄脸，浅棕眼珠宛若盛了一汪水，深棕直发，一袭红衣如火，染有花鸟，银色头饰，动起来叮当脆响。容貌不算精致，但实在可人。被那眼睛一望，仿佛天大的烦心事全都烟消云散。
她弯身一手扶起游我意，一手按住摊主的手，两人身形相差颇大，这一按竟让摊主忍不住后退一步。
“这位大哥，请见谅，这孩子被人下了咒，这钱我给了。”她拱手致歉，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蒸糕，拉起游我意。
摊主震惊地后退几步，尴尬道：“原来是仙君，这蒸糕就算我请这个叫花……小公子的了。”
“你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吧，我可见到你摔下来咯，摔疼了吗？”她缓缓道。
游我意突然升起一股莫大的委屈，因为发不出声只能点头，少女将他抱起，“你先跟我走，我帮你回客栈处理一下伤口。”
少女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草木的气息，像是夏日雨夜后徐徐微风带来的泥土与树木的自然之气。
游我意大口吃着馒头，吃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没发觉少女所到之处就是方才杨谔带他来的这个客栈。小二带着见过游我意的人匆匆出去找，两拨人就这样生生错过。
上到二楼，游我意总算发觉此地熟悉，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少女在自己房门前设置灵锁，这房间正是杨谔那间房的隔壁！而那房间门正开着，杨谔的衣角若隐若现。
游我意不顾疼痛挣扎，少女抱不住他，咚的一下落地疯狂往下跑，可此计划中道崩殂，跑了三米后后颈衣服又被人抓住，不消回头就能感觉到杨谔恶狠狠的眼神。
“哟，熟人啊。”杨谔皮笑肉不笑地说，将人提起来。
接着转身，不敢看少女似的，咬着后槽牙说：“寨柳……小姐，许久不见，多谢你……帮我找这孩子。”
寨柳小姐仿佛骤然见到思念已久之人，吃惊到双手捂住嘴，眼睛微微睁大，含着泪光，随即意识到反应过激放下手，红晕爬满脸颊，声如细丝，“杨二公子，许久不见……我，你还好吗？”
杨谔下意识用手抚平凌乱发丝，恢复冷淡语调，“我很好，多谢小姐关心，住在隔壁，我们……还真是有缘。”
寨柳小姐脸上红晕更浓，她的小麦肤色让这几分少女羞涩更显可爱。
杨谔不自在地转身，“那我就先走了。”
少女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二指扯住他的袖子，“你……你先等一下，我，我是来找你的。”她微垂长睫，嘴唇抿着，“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我从家里跑出来，就是来找你的。”
游我意感觉杨谔浑身都僵硬了，接着他又被杨谔丢进房间，房门“啪”地关上。整个房间都被设置灵咒，这下他是怎么都逃不出去了。
偷听总是可以的吧。依稀能听见些争执之声，不一会儿门被打开，杨谔带着一身怒气进来，杀气腾腾，不知两人聊了什么，杨谔状态极为不寻常，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
游我意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的脸和喉咙，示意他解开自己的咒。杨谔手指翻动，他总算是能说出话了，游我意道：“我现在不跑了，跟着你，不过你得帮我找到我的弟弟。”
杨谔回想了一下见过的告示，翘着腿喝茶：“这是你弟弟？这可真是有趣，你自己也丢了，怎么你家里人都没贴关于你丢失的告示，看来你在家并不受宠。既然这样，还找你弟弟做什么？”
游我意不以为意，手里拿着热腾腾的蒸糕，小短手费劲巴拉地给自己倒茶，“我自己弟弟，又与你有什么干系？我都听你的话了，你也得帮帮我是不是？”
这孩子聪慧，也是个习武的人才，也懂得变通，长相也可爱，杨谔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喜爱。和这孩子在一处也不聒噪，带在身边也很方便。
只是……
杨谔弯唇一笑，“好啊，不过我们拉钩，我帮你找你弟弟，你给我你的机缘，不许瞎跑。还有，方才那位小姐叫寨柳砯凌，臭小子不许占她便宜。”他的语气倏然变得阴沉，“若是有人违背盟约，下场会很惨哦。”
游我意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勾出小拇指，爽快地结了盟。
“你他妈能不能听懂老子说话？！”楼下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就连游我意脚下地板都在微微颤动。杨谔一手夹着游我意，一手持剑，同隔壁寨柳砯凌撞了个正着，砯凌似乎哭过，双眼微红，二人短暂地对视，默契地一前一后做戒备姿态。
闹事者是个高大肥胖的男人，纁黄色白玉兰衣袍，龙鱼纹玄色腰带上配着杂七杂八的挂坠，玄铁臂缚，长冠笼发，只可惜那张脸实在不讨喜，流氓痞气占了八成。他身后站着数个带刀持枪的精锐，个个猿臂蜂腰，下半张脸均带着金色面具，不难看出这是位世家公子“微服出访”来了。
这位大公子颐指气使地踩着小二的肚子，“我说，我就要住你们这家客栈，赶紧把你们这间客栈其他人清空，钱管够，要不然，老子就砸了你这店。”
小二疼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掌柜的也颤颤巍巍地出来，吓得跪在地上，“仙君啊，小的一小老百姓，这店里五湖四海的客人都有，您说让我清店，您……您让小的我以后怎么做生意啊？”
“丹邱周氏，怎么派出这么个不中用的？”杨谔冷笑，转而对砯凌温声解释道：“这是丹邱周氏的大公子周浮，字远游。是个……没什么能耐的废物。”
剑声飒然，杨谔浑不在意地偏头，剑身擦过他侧衣领，扎入门框入木七分，还在嗡嗡震鸣。是周浮身后右侧眼神极为狠厉的男人，这人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他的身形略微单薄，似乎习武不久。
周浮踹开将欲吐血的小二，眼神凶恶地看向三人位置，“哪儿来的鼠辈宵小，知道老子的身份吗？还不乖乖下来受死。”
游我意道：“什么鼠辈宵小，我们明明是正大光明说的，若不是我这大哥武功高强，不然你在‘佛青阳’前杀人见血，就算你是多大的身份，天府民众哪个会放过你？”
周浮舔舔嘴唇，横肉纵生的脸上不屑一顾，他道：“不过是个是否存在都不清楚的野神，才祭祀供奉多少年？他受的供奉难道有我毋道神多？就算真出了事，毋道神也会赐福于我！祭祀不过一日，不是说祭祀后就能见血腥了吗？你们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比较重要。”
“真是猖狂，早些年就知道丹丘周氏出了个纨绔，今日倒是得见。”说话中人并非杨谔，而是楼上一玄衣客，他腰间环状玉佩上刻一“巫”字，清晰明了地告知众人自己乃皇城天祭司之人。
随之话落，三楼其余各屋大门纷纷打开，训练有素的天祭司兵卫齐齐走出，均是玄衣，云靴踏地哒哒声响也是一致，乌压压一群俯瞰下来，众人只觉好似乌云盖顶，不敢呼吸。
天祭司副司长澹台峥摩挲腰间玉牌，意味不明道：“不知这位周公子，今日能否将我赶出去？”
周浮自是不敢，他忌惮地向澹台峥一拱手，内里不知有多恨，一旁的单薄侍卫瞧他愤恨模样，知晓主人今日不出这口恶气受灾的决计是他们，霎时抽剑一跃而起，剑尖劈向杨谔等人。其余侍卫随之出动，攻向其余留下之人。
周浮道：“皇城之人，小的自然不敢冒犯，但这些人，小的还是不想留，还望大人莫要出手。”
澹台峥漠然点头，踱步回房。其余兵卫仍戍守在外，形成一道强大的肉墙。
那单薄侍卫来势汹汹，誓要将人一分为二，杨谔带人躲过，汹涌剑气令地板划出一道深痕。
杨谔道：“没有灵力还能将剑修成这般，你真是个不错的人才。可惜……”他二指夹住刺过来的一剑，一个漂亮的旋身侧踢，瞬间将人踢出几米外，“没有机缘，就算吸收天地灵气修炼，也不如有机缘的修炼得迅速。以你如今的修为，你这剑在我这里，就如同小孩拿着木剑乱砍，伤不了我的。若不是这几日不能见血，你现在早就心脉破损而亡了。”
客栈大堂俱是打尖儿的客人，大多都是当地居民，徒有一身力气，周浮侍卫三下五除二将人赶走，只余下角落里的三人。
这三人不怕热似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面前是三碗阳春面。中间的那位安静地吃着，面对这场闹剧头不抬眼不睁；左侧的那位时不时回头望，嗦面嗦得吸溜响；右侧的则是坐立难安，反复观察中间那人的神色，连面都吃不下去了。
“就剩下你们了，有眼力的还不赶紧滚！”一侍卫提刀过去，看出中间人是权利中心，架在他脖子上。
就在那一霎，那剑凭空顿时碎成几段，凌厉眼神自斗笠间一闪而过，那几段断剑飞回去，刀锋对准侍卫脖颈，环绕一周。那人依旧是静静地吃自己的面，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比自己的面更重要。
右侧人第一时间愤然站起身，一拳揍向侍卫腹部，侍卫横飞出去，砸烂一张木桌。他摘下自己的斗笠，这是一位男女难辨的美少年，颧骨处有一道红色小蛇刺青，褐色鸟羽头饰因他的动作一颤一颤，脖颈处挂着骨链。
少年道：“阿姊，这人实在是该死！”他神色阴沉，仿佛一条毒蛇。
左侧人也随之掀开斗笠，这人长相同少年一模一样，应是双生，是个少女，她按住少年的肩，“小弟莫气，阿姊都没说什么？你也太冲动了些。”
称为“阿姊”的人终于吃完了自己的面，摘下斗笠，令众人惊叹的是这三人竟长得一模一样，不过阿姊眉眼间更舒展，长得更开，气质相对沉稳，骨链上拴着一枚狼牙。
她将二妹三弟拨到身后，敛衽道：“在下百越族族长长女神慈若，这二位是吾妹神煦虾和吾弟神栐职。丹丘周氏和百越神氏这些年互通往来，想来周大公子不会为难吾三人罢。”她碧色眼瞳深不见底。
周浮脸色骤然一变，不自然地后退几步，似有忌惮，也知道今日无论如何都无法讨到好处，只得咬牙道：“我们走！不同这疯婆娘计较！”
游我意不禁大为不解，皇城天祭司副司长这位周大公子都不怕，如何怕这看上去颇为羸弱的女人？但瞧杨谔的模样，他似乎也颇为不解。
“有趣，这一场小小的祭祀，为何今年来的人这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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