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佳暂时留在警局,她的房东已经在赶来的路上,再加上陈立业,这个案子的受害者、证人、嫌疑人同伙都已到齐,只等戴三奇被逮捕归案。
紧张地等待中,风雨欲来的气氛逐渐凝结,李佳佳忽而感到一阵不安,她看了一眼陈立业,忍不住小声问:“戴三奇让你跟着我干什么?”
方解逼问都闻不出来的事,李佳佳自然也是难以获得答案。
她叹了口气,双眼无神,自言自语:“活着就好啊,之前找不到工作都想找个好日子走了,人真不能乱口嗨,幸好没出什么事。”
“呵。”趴着不动的陈立业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李佳佳:“?”
陈立业的头磕在桌子上,弯曲的脊背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钝:“你运气真好。”
李佳佳迟疑道:“是在嘲讽我吗?”
“不是。”陈立业缓慢地抬起头,他没看李佳佳,而是盯着手上紫红的牙印,“你还有找工作的机会,我的人生已经完了。”
李佳佳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很年轻,但又暮气沉沉,眼睛像蒙着一层雾,这种丧气和李佳佳迟迟找不到工作而受挫的丧气不同,那是一种完全抛弃自己的绝望。
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很单纯,找不到工作的痛苦,会迅速被第一次找到工作时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强烈喜悦所取代,直到迅速体验到工作的痛苦,又开始幻想找更好的工作,又踏入找工作的辛酸中。这一个过程要发生许多次,直到他们清楚地知道,所有的工作都是这样,上班就是反人性,就会带来痛苦,从而不再期待,渐渐麻木。
李佳佳现在正处于就算要吃屎,只要能饱腹就愿意捏着鼻子干的阶段,到底是因为还没真正地进茅坑。
她不由地说:“就算有案底,出来还是能找到工作的,而且你也没有干什么,应该判不了多久吧,说不定就拘几天。”她话头一转,“如果你能告诉我戴三奇为什么让你跟着我,我可以给你写谅解书,跟你和解。”
陈立业看着这个女孩子,故作聪明,一副蠢相,她以为跟踪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吗?她以为她的人生安全对警察来说多么重要吗?她以为谅解书能拿捏他什么?真是无知,该死的无知!
真正能出具有用的谅解书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心中的痛恨激烈地翻滚,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马谦那张愚蠢的脸,他为什么那么天真?为什么?当他向马谦诉说他的痛苦时,马谦愚钝得像一根烂木头,只会说些什么肯定能找到工作的废话,他为什么能那么心安理得?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哦,是因为——
“李佳佳!”
李佳佳猛然站起来:“诶!”
方解在外面喊:“房东来了,你过来。”
李佳佳的房东是一个中老年男性,人很壮实,声音洪亮,张口就是非常浓烈的酒气,面色酡红,晕陶陶中显露出几分着急,第一句话就是:“个小子不会真杀人了吧?”
方解神经一绷,立马道:“什么意思?你认为戴三奇有杀人倾向?”
“个怂货,该是没胆子杀人的。”房东嘟囔着。
方解敲敲桌子,试图让房东清醒一些:“李佳佳你知道吧?1802主卧室的租客,她之前向你反应过戴三奇跟踪她的事情。”
房东眯缝的眼睛瞪圆了些:“哦哦李佳佳我记得,那个小姑娘……等等,戴三奇杀的是她?戴三奇跟踪她把她杀了?”他一下站起来,踉跄了一步,李佳佳站在他身后,下意识去扶,房东一个晃眼看到张略有印象的脸在跟前迅速贴近,心脏猛地一激,卡吧一下就要晕倒。
方解迅速拽住他他松垮的衣领口将他拉住,斥道:“清醒一点!”
房东捂着紧缩的小心脏,小心翼翼看了李佳佳一眼,被酒精泡醉的智商勉强恢复:“戴三奇,我不是很熟悉,毕竟房东嘛,手机上收收房租就行,只要别给我整得像1705似的,我都不会去管租客干嘛。我就记得戴三奇人挺内向的,不怎么说话,他之前还问过我硕士的住房补贴怎么搞,我说我哪知道,我不兴这个,你自己跟你公司申请去,不过这家伙最后去送外卖了,噫呦,硕士去送外卖,这真是——”
他脸上似乎要升起讥笑,可是瞬息之间,又变成了惋惜,“无奈啊,你瞧这社会给人逼成啥样了。”他的嘴角垮下来,做作地抹了抹眼泪,小眼睛左斜右瞟,像是在观察谁的反应。
方解心下异样,表演型人格?
黄春林悄悄给她做口型:他怕戴三奇。
方解微不可闻地点头表示认同,她继续问:“你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怀疑戴三奇可能杀了人,我记得我电话里给你讲的,是跟踪案。”
房东顾左右而言它:“跟踪狂,那也是心理不正常啊,尿床的都是杀人犯的标志呢,跟踪,万一他突然受了刺激,你看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嗷——”
李佳佳狠狠踩在房东脚上。
房东痛得眼神都清明了很多,他气急败坏:“你发什么疯?说你漂亮还不行了?夸你你还不受用,欠骂是吧?”
方解重重一掌按在房东肩上,他就像个瘪了的气球,又萎靡下去:“戴三奇我真不了解,警官,我就是个收租的,知道不了多少。”
黄春林突然说:“你不是从酒桌场上下来的吧?”
房东一惊,下意识说:“你怎么知道?”
“这个天气,要是在酒桌上喝的酒撒在了衣服上,赶来警局的这段时间也该干了,你胸前的酒液怎么还是湿的?这酒味儿还不掺馊,路上才喝的?怎么着,进警局还要喝酒壮胆?”
房东急急忙忙揪着自己的衣服一看,果然胸前有几处湿印子,他大为懊悔,光想着充醉鬼躲避警察的盘问,没曾想才几句话就被掀掉了底。
他涨红的脸也惨淡了些,搓了搓脸,坦白:“这个戴三奇,他是有点不正常。”
方解问:“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觉得他不正常?”
“两年前吧,说起来他是老租客了,在我这儿住了有三年多了。”
房东以前混,剃个圆寸,脖子上戴着个小指头粗的大金链子,但凡懂点行的人都要被那金项链的假色调整笑,但因着他收租,又犹豫着不敢断定,在许多人的印象里,收租可不是土豪么。
实际上房东没多少钱,他爹妈在外头没闯出个什么,勉强在外面买了个房,现在还苦逼兮兮地每个月还房贷,他没什么志向,就靠爹妈给的老房子的租金过日子,在外面装得人五人六。
混的人恭维他,他心里爽,那帮操蛋货老是闹腾着要他请吃请喝,他就火大,又不敢明抠,怕在小弟面前丢了面子,只能猛吃闷头亏。对内向的刚毕业的戴三奇就不一样了,鼻孔没一次是正对着人家的。
房东哼哼唧唧地说:“你们想,硕士嘛,那高级知识分子,谁能想到找不到工作呢?我也是关心他,就说了他几句……”在方解、黄春林、李佳佳三重不信任的眼神下,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偶尔有几次是说的有点不好听,但是我真没什么恶意。”
不,他恶意非常大。
他那房子四个房间,住了三户,他自己住一户,有两户受不了他嚣张跋扈的样子,租期一到就要搬走,他揪着边边角角的印子,胡搅蛮缠还扣了几百块的押金。那两个租客嘴碎又爱计较,还在网上发帖网爆他,搞得他名声都不好了,最后不得不降价,以一个月七百的低价格,将有阳台的次卧租给了初出茅庐的戴三奇。
他第一眼就看出了戴三奇的不善言辞,也很快就知道了他找工作接连碰壁,他心里爽得出奇,什么狗屁硕士,什么狗屁大学生,混得还没他好呢,被他指着鼻子骂,连个屁都不给放,哈!
随着时间的推移,戴三奇渐渐不出门了,他变得越来越阴郁。
那几年经济发展不太好,房东的租客很不稳定,来来去去,四个房间经常住不满,几个小弟动不动就要拉他去喝酒,房东哪里来的钱,他爷爷的穷得擦屁股都不敢多用纸。
这个时候,他动了歪心思,老是多报水电费燃气,一个月从戴三奇那里多敲出**十,次次得手之后,他越来越贪,甚至故意搞坏戴三奇的门锁,他找因为撬锁进去过几回变成“公安备案”的开锁师傅混子小弟来修,要求戴三奇出一大笔材料费和人工费,自己从中扣下一半,还要颐指气使,将戴三奇一贬再贬。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刚毕业的学生,心理压力和经济压力会有多么恐怖。
兔子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当戴三奇租期到的那天,他来验收房子,大肥羊跑了他难受,想着最后宰一笔,便恨不得贴在墙上,将一个小黑点都变成损害房屋的罪名,在他满怀恶意的逼逼叨叨中,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枯瘦得如同一具骷髅的戴三奇,手上拿着刀,正冷冷地盯着他的后心。
“……我好好的房子,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了,东一个印子西一个坑,你当的什么大学生?一点素质都没有,糟蹋你爹妈的钱,找不到工作就出去送外卖,别一天天眼高手低待在房子里发瘟!你看我这床垫,用了快十年了屁事没有,你一来就睡得一边高一边低,下一个租客别人咋用?我跟你讲这床垫可花了我两千多,这七七八八下来押金都不够抵维修费的,看在你可怜,叔也不跟你多要,加上押金你一共给我两千块,行吧?”
“……”
房东的声音顿时大了起来:“你特么哑巴了?怎么着想赖账啊?说你可怜是照顾你,就你这种懒骨头,换我爹妈早给你赶出去了,还给你供外边住好几个月,个不要脸的废物!我告诉你,劳资收你两千也够便宜了,你往外面去看看,哪里能找到七百块这么好的房子,你别占了便宜还得寸进尺!”
他边骂着,边暗暗将墙上一处明显是装修时就没抹平的气泡小坑用钥匙挖得更大,毫不心虚地胡咧咧道:“特么的你一天天搁我房子里撞墙啊?要死死别处去,给我这墙毁成这样,再给我加五百块,操蛋的租给你真的造了孽——”
“房东。”
“艹你这里也给我划了一道……”
“房东。”
房东骂骂咧咧地转头:“你特么要说什么——”
他蛮横的面孔僵住,只见戴三奇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几乎快要贴在他背上,他一扭头,鼻子正好擦过戴三奇举起的刀尖。
一滴血颤颤巍巍地渗出,房东的心一下拔到了嗓子眼,他哆哆嗦嗦地说:“你你想干什么,你不要乱来啊,我我我没想坑你啊,这些都是好了好了我不收你的维修费了,你你你把刀收回去。”
“房东。”戴三奇举着刀的手异常的稳,他漆黑的眼珠子一丝光亮都透不进去,高耸的颧骨,凹陷的脸颊,背着窗户,脊背如同一张绷到极致即将断裂的旧弓,光线被拦截,他脸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云,面对房东的勒索与羞辱,他一如既往的不生气,平静地像一滩死水。他依旧是礼貌温和的语气,“房东,你说的对,我不该当大学生的,我家里供我读大学考硕士,他们哪想到是这个结果呢?我这辈子是不能回报他们的大恩大德了,我有时候想,干脆跳楼算了,但是我又想,在别人家跳楼,影响多不好啊。你看,临死前我还记挂你。”
刀已经滑到了房东的脖子上,他也是报应,扒着墙面和家具提灯定损,现在被逼到了床和柜子中间,后脑勺抵着墙,躲都躲不了,捏马的这小兔崽子最后一天发神经,等我脱身了告不死他!
他心里这么横,腿上直打抖:“我我押金也退给你,小戴,你别冲动,你还这么年轻,因为我一个嘴巴烂的孬货,把后半辈子折牢里多不划算。”
“我不年轻了。”戴三奇摇摇头,他把刀子尖慢慢扎进房东的肩膀,“没有什么后半辈子了。房东,我看你也是一个人,这样,我把你杀了,从这里跳下去,就不会对你造成影响了,是吧?”
“不是不是不是!”房东疯狂摇头,涕泗横流,恨不得跪下来给他磕头,“小戴,小戴是我猪油蒙了心,我恶毒我该死,我不该故意搞你的,你你你素质很高是我遇到的最省心的租客,你一表人才学历也高,肯定会找到工作的,是那帮瞎了眼的看漏了你,你千万要冷静啊,我不想死啊别杀我!”
戴三奇疑惑地说:“房东,你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价值,你的父母也瞧不上你,直接放弃你了;你的朋友也瞧不上你,每次你去结账,他们就骂你傻逼冤大头,装腔作势的杂种;小区里你的名声都烂透了,给你拉过租客的人听到你的名字都觉得晦气,你怎么还有脸活下去呢?我帮你解脱吧,我也解脱。”
房东疼得大哭:“我我我再烂我也想活着啊,你别死你别死,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还有很多人比你还惨都照样活着……”不知道是哪一句打动了戴三奇,他终究收了刀,当房东屁滚尿流冲进电梯下到一楼准备报警时,隔壁的电梯叮的一声,他后背炸出一阵白毛汗,戴三奇走出电梯,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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