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完全不能称之为梦，虞芙一直如此觉得。
哪怕做梦的人不记得了，但半夜惊醒时狂跳的心脏和后背的冷汗，都是在警醒人们：潜伏在人生中的危险，从未远离过他们的生活。
所以，在第一次重生之时，虞芙就疯狂地寻着法儿，想要改变结局。
改变自己和月间影婚后，月间家族以她为要挟，让以身殉国的父母背负上污名的结局。
改变万宁在游行运动中，为了保护同学，身中数弹，尸横街道的结局。
改变月间影在血刃仇敌之前，忍辱负重二十年，待到了解便挥刀自尽的结局。
可她改变不了。
她像精卫填海般奔波，却始终不能把死亡这片海填平，只是眼看着稍起涟漪，最终归为平静。
可她也死不了。
她的死亡似乎和月间影绑定，而双死，只是她另一世的开始。
可为什么只有她记得。
只有她记得每一世的无力，每一世的死亡之后，是新的开始，她眼看着那些活生生的生命，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流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噩梦缠绕了她。
“别……别去！”
杜雨听到了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朝着虞芙的方向摸去。
“小芙……”
虞芙双眼紧闭。
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她的细眉紧蹙，嘴唇苍白，不住地发抖出声。
杜雨见她这般，瞬间清醒过来。
“小芙……你醒醒！”
她一只手环抱住虞芙，伸手去开灯。
“啪！”
灯亮的瞬间，虞芙的眼睛猛地睁开。
杜雨感觉自己的腰瞬间被一双手束紧。
“小芙，不要怕，我在这里。”
“小芙……你在哭吗？”
杜雨伸手触摸到一阵湿润，耳边是虞芙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她听着虞芙断断续续地说着：
“游行……快到了，万宁……”
“爸……妈……别去……”
杜雨轻轻拍着虞芙的后背，轻声安慰，直到虞芙再度入睡。
她叹了口气，轻轻擦去了虞芙的眼泪，看着她睡梦中仍是带着忧愁的脸。
她听楚妈妈说过，爱人如养花。
可她的爱人，在这个冬天，以让人心惊的速度，在她的面前迅速地衰败。
*
“月间影就TM是个忘本的鬼子！”
万宁对着报纸呸了一口。
“不就收养了个孤儿？还月间家族一直秉持着和平的心愿，希望融入这个国家？鬼子说鬼话，就不怕阎王半夜上他家！”
“说不定阎王早搁他们家住着了。”
虞芙冷笑一声。
“不过天道好轮回，作孽迟早全家没。”
“说得对！”万宁点点头，“而且作孽的还不止月间家！你看到了报纸上登的和约内容吗？真是开水烫了王八壳，缩得了脑袋守不了国！”
“看到了，一群登堂入室的强盗。”
“哼！他们想抢，也要看我们乐不乐意！那群去和谈的怂蛋，他们几个胆儿敢代表全体人民？我们倒要让他们看看人民的意志到底是什么！”
“……”
见虞芙突然不接了话，万宁和杜雨齐齐朝她看去。
虞芙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翻找着，咬着唇一言不发。
“虞芙……你怎么了？”
万宁开口问了一声，转而把疑惑目光转向杜雨，杜雨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虞芙要干什么。
“你们……是要去游行对吧？”
万宁听清虞芙的话后，惊喜地点点头。
“对啊！我们要抗议！要求他们拒绝签字！你跟我一起……”
“我去不了。”
虞芙冷然开口。
“什么？这可是事关我们国家的大事，你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万宁站起身来，朝虞芙走去，却被虞芙塞了一满怀的东西。
“拿走！游行那天记得穿上。”
“这什么鬼东西？光这一件外套就重得跟铁一样，还有个这个帽子，搞得跟什么外国那边的贵族一样，我不要！”
万宁把东西往床上一丢，目光炯炯地看着虞芙。
“虞芙，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没跟我说？你之前明明也很关心国家的动态，明明我们之前约好了，响应号召，一起行动的！你怎么能临阵退缩！”
“她没有临阵退缩。”杜雨突然出声，“是时间不赶巧了，那天我们提前约好了，让小芙陪着我。”
杜雨抬起头，在虞芙诧异的目光中面带哀伤地笑了笑：
“那天正好是我父母的忌日，我想让小芙陪我去祭拜一下。小芙不说，也是怕我伤心。”
“啊……啊……不是……”
万宁眼睛睁大，顿时因为戳到了人家痛处而悔恨万分，她连忙走到杜雨的身边，拉起她的手，诚心地道歉：
“真的对不起，小雨，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的。”杜雨拍了拍万宁的手背，“而且小芙也是因为担心，才为你准备这些衣服帽子的。”
“担心归担心……这么重的衣服帽子想要压死谁？”
万宁瞟了虞芙一眼，发现对方在看着自己。她顿时想起了刚刚自己大吵大闹，登时觉得有些丢脸。
但是，她之所以有这么大反应，还是因为虞芙没有提前把话说清楚好不好？
想到这儿，万宁朝虞芙吐了吐舌头，扭过头去：
“我才不穿……”
“这可是小芙特意请高人算过的‘必胜战甲’。”
察觉到虞芙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杜雨瞬间红了脸，但还是硬着头皮，拍着胸脯，继续说道：
“只要你穿上了，游行一定会顺顺利利，你们期待的目标也一定能够达成！这也算是小芙尽了一份力嘛。”
“这……”
万宁看了虞芙一眼，见她虽然阴沉着脸，却也没反驳，便把杜雨的话信了八成。
她拿起衣服细细打量，突然开口问道：
“你们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这衣服里还真缝了铁片，不过……这缝铁片的地方怎么东一块西一块的？这也有说法？”
“这……”
杜雨看了虞芙一眼，见虞芙看着她，却不开口帮忙，似是想看她如何圆谎。
杜雨砸吧了下嘴，拿出了自己毕生的骗术来哄万宁：
“这个……用铁片呢，象征着咱们铁骨铮铮！至于这个铁片的位置嘛……是我们布下的平安阵！能护你平平安安，顺利归来。”
“等下……你们布的阵？”
万宁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缺口，怀疑的目光投向两人。
杜雨内心咯噔，面上却不漏，嘴上应着：
“对……对啊，我布的！实不相瞒，那位高人，正是在下！”
看着万宁复杂的神情，杜雨连忙找补道：“你可别不信，我真的会算！要不我给你露一手！”
“那行啊！你算什么？”
“那就……算牌！”
“算牌？”
“对！”
杜雨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副牌，边洗牌边道：“你我各抽一张牌，我会展示我的牌，然后算出你的牌是不是比我大。”
“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就直接算？”
“对，直接算。”
万宁闻言直接抽牌，杜雨抽牌明牌，看了万宁一眼，便随口道：“比我大。”
万宁瞪大眼睛，洗牌，再抽。
杜雨抽牌明牌，道：“比我小。”
万宁震惊，重复动作。
“比我大。”
“比我大。”
“比我小。”
……
杜雨一一算中。
等到万宁洗牌洗累了，她这才抱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杜雨。
“不是？小雨你真的会算？”
杜雨见她此番模样，笑了笑，面露得意。
“你知道小芙花了多少钱赎我吗？”
“多少？”
“两百五十万。”
“多少？！”
杜雨见万宁上套，便继续忽悠她道：
“要不是我有这手艺，你觉得小芙为什么花这么多钱赎我？”
“原来如此！”万宁恍然大悟，“我还以为她逃了婚，转眼就替你赎身，是因为看上你了呢！”
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此刻已经变了脸色的万宁继续真情实意地向杜雨表达着自己的敬佩：
“原来是大师啊！太唐突了！这衣服帽子我一定好好穿着！不过……”
虞芙刚准备松的一口气，此刻却又卡在了嗓子眼，等着看万宁还要问些什么。
“你能不能帮我算算我能活多久？是不是长命百岁？他们总说我手上的生命线短，我才不信呢，但是现在我信你。小雨你帮我算算吧！”
虞芙闻言黑了脸，一把拎起万宁的衣领，冷哼道：
“就你这厚脸皮的劲儿，肯定是最长寿的。既然小雨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了，现在拿上东西，离开我家。”
“哇！你家里有个大师不告诉我也就算了，我好不容易有这机会，你还赶我走？你以为你要我走，我……”
万宁看着虞芙冷漠的眼睛，咽了口唾沫。
“我还有什么理由在这呆着！我师父叫我早点回去煎药呢！告辞了拜拜！”
看着万宁消失在窗口，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虞芙转头看向杜雨，打趣她道：
“我倒不知道，小雨还是个能掐会算的。”
杜雨瘪了瘪嘴，说道：
“我是真的会算牌！只要我在牌桌上，客人就从来没有输过！你替我赎身的时候，楚妈妈就没跟你说过？”
见虞芙不回话，杜雨戳了戳她的脸，问道：
“那现在怎么样？这位客人对我的技术可还满意？”
两人相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
转眼大寒，天空散了小雪，刚落地便化了冰。
这是南方的冬天。
今天是游行的日子，杜雨知道虞芙担心万宁，原本想陪着虞芙在家里等消息，却没想到虞芙突然提出要带她去红星福利院看看。
出去走走也好，杜雨连忙答应了下来。
两人从清晨开始忙活着煮八宝饭，等到正午才准备完毕。
虞芙又让人备了些熟肉，连着两人亲手做的八宝饭一起，先差人送去了福利院。两人看着送餐的车尾都不见了，这才准备着出门。
“走吧。”
虞芙替杜雨系上披肩带子，又拿了把伞撑开遮在杜雨头顶，两人这才朝着红星福利院出发。
两人一路都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雪落，紧紧地抱着彼此，慢慢地往前走。
路上倒是没什么人，红星福利院原本也在郊外，所以两人越走越觉得，苍茫的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小雨。”
“嗯？”
“此番美景，不知我是否有幸，请杜雨小姐跳支舞呢？”
杜雨抬起头看向虞芙。
这段时间，因为忧思和梦魇，虞芙的两颊出现了两道明显的凹线。更加突出的眉骨显得她此刻的眼眸更加幽深，让杜雨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此刻，虞芙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杜雨松开了抱着的手臂，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朝着虞芙行了一礼。
“不胜荣幸。”
虞芙握住杜雨的手，两人踩着刚落的雪，轻盈地旋转，在雪中留下每一个舞步。
最后一个旋转结束，虞芙顺势一把抱住了杜雨，杜雨一把抱住虞芙的腰身，抬头朝着她笑。
“虞小姐，你还欠我一个吻手礼呢？”
“好吧，那你先站好。”
见虞芙答应了，杜雨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却一下子踩着了刚刚化冰的地儿，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上半身便直挺挺地往后栽去。
“呀！”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杜雨这才睁开眼睛，却一下对上了虞芙无奈的眼神。
“小心些呀。”
“嘿嘿。”
虞芙看杜雨还是傻乐，索性把护住她脑袋的手抬起，深深地给了她一个吻。
“怎么样？”
“很好，喜欢。”
杜雨一把抱住了虞芙，两个人就顺势这么躺在雪地里，看着漫天的飞雪。
过了许久，两人才互相扶着起身。
杜雨看着虞芙，突然笑出声来，她牵起虞芙的一缕头发说道：
“白头发老太太！”
虞芙伸手替她弹去睫毛上的雪，回嘴道：“你现在也是白头发老太太。”
虞芙蹲下身，示意杜雨趴上来。
“路太滑了，我背你。”
“那就辛苦杜夫人了。”
“我的荣幸，虞夫人。”
虞芙小心地起身，确定杜雨抓稳了，这才清了清嗓子道：
“您坐稳咯，两位白发老太太要去福利院给孩子们送礼物咯。”
“出发咯！”
*
两人到福利院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吃完了午饭。
她们开始给孩子们分发衣服和生活用品，还有一些饼干糖果类的零食。
这一天也算忙碌，孩子们环绕在周围，分散了些虞芙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一直担心着万宁那边的情况。
等到两人忙完，天已经黑透了。
虞老爷担心不安全，派了车来接两人回家。
两人上了车，看着车后朝着两人挥手的孩子们的身影逐渐变小，随后彻底看不见。
眼见虞芙逐渐有些焦躁，杜雨这才开口打断她的思虑：
“小芙，其实刚开始我说五百万的时候，没有想过捐一半给福利院的。”
“啊？那我再给你一笔。”
“我不是这个意思！”
杜雨发狠地捏了下虞芙的手掌，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我那个时候要这笔钱，是想分一半买断过往，就是给自己赎身。”
“还有一半，是给自己买份希望，想着有些钱，无论做什么都好，往后的日子也算有个盼头。”
虞芙看向杜雨，见杜雨也在看着她。
“可是后来我发现，我不需要了。你需要我，我留在你的身边，这就是我所有的期望。”
“所以，不要害怕，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陪着你。”
虞芙听着杜雨的话，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甚至连下车的时候，她都是靠杜雨牵着才有力气走回家里。
她们刚打开门，就听见屋内虞夫人和虞老爷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虞芙内心一颤，她跟着杜雨慢慢地走进屋内。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
“小芙，这两天你就待在家里，千万别出门！”
虞芙颤抖着开口，说出了那个重复了千万遍的问题：
“出了什么事吗？”
虞老爷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开口：
“小宁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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