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女孩,宿意小心翼翼地再细细端详了一眼。
落落不似一般女童梳着发髻,头发也有些短的,还泛着不大正常的黄,脸上不知道是涂了什么东西还是天生的,黑漆漆的,其实看着倒更像是个男孩。
宿意挠头安慰道:“哦哦,我早看出来了。”
“......”
落落适时沉默了。元郗不愿见宿意尴尬,于是将宿意的话接起道:“我也差不多。”
宿意:“......”
落落:......
元郗翘起一根快要烧完的木头:“这地是你扫的?”
落落还是点头。
元郗又道:“多谢了。”
宿意这才注意到,他们进庙之时会有的奇怪感觉,原来是这正庙太过干净的缘故。
落落似乎分外安静,除了宿意二人时不时问她些问题外几乎不会主动说话,就直愣愣地坐在那丛蒲团子上,像个脏兮兮的残缺的木偶娃娃。
宿意道:“落落,你为何会在这里?家里人呢?”
这孩子看着瘦瘦小小的,最多不过十岁。
落落只摇头。
宿意叹气道:“怕是路过此地同家人走散了,家里人约莫也是万分着急。可需我们帮你找找?”
落落摇头。
“不。”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失了神。
元郗出声笑道:“阿七,这人啊,就数这脖子处最是脆弱,要是谁一不小心摇头摇多了,指不定就断了,你说是吗。”
“......”宿意哪能听不懂元郗这话,这哪是同他说的,分明是同那快要将头甩成拨浪鼓的落落说的。
恐吓!这是**裸的恐吓!
不过这话好似有些奏效,落落倒真像是让元郗吓到了,屁股往左一挪,将那小个的脑袋靠上宿意的手肘,露在外面的那手即刻死死攥住宿意的袖子。
这一下叫元郗看在眼里,碧色的眼瞳毫无掩饰的溢出几分得逞的笑意来,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冷了下去。
这小妮子竟就这样靠在了宿意身上,还抓着宿意的袖子这么久不放。
宿意若是扒开便算了,可对方偏生还把自己的手送上去拍着安抚她。
“......”一木棍敲在地上。想说的话尽数化作几声抗议。
“阿郗。”宿意隔着火堆向元郗递去了一记眼刀。
“......”
很好,还要凶他。
这是怎么了,宿意不大明白,这平日里通情达理十分沉稳的元郗,进了这庙里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捉弄起一个小女娃来,还十分幼稚地出言恐吓,属实奇怪。
“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元郗的一句话,便让宿意先前的努力白做了工。宿意也不恼,轻声细语的又安抚了许久,落落好半晌才愿意将头露出来,手上却是不松。
元郗嗤了声,手中的物件仍然十分不爽地敲着地面。
“不怕不怕。”宿意想着赶紧转移话题,道,“你为何知道我们的火是生在这里?都说眼睛不大方便的人耳朵会更好使些,果真吗?”
落落顿了顿,似是不敢再摇头了,也不敢点头,“嗯。”
“我看得见一点。”
宿意恍然道:“因为光吗?”
落落道:“嗯。光强的话,能看见一点。”
宿意又道:“嗯...,有些冒昧,能说说你身上的伤和眼睛吗,或许......”
或许他们能想办法治一治。
落落又不说话了。
“......”“......”“......”
宿意前面看了看刨着火堆的元郗,右边看了看沉默的落落,有些后悔,也跟着闭眼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发誓自己这一趟定要好好学学那书上说的“左右逢源”。
“......”
“不若......”宿意想了想又道,“不若早些睡...”
“我……”
“眼睛”落落道,将宿意原本计划的圆场打破。
“我的眼睛,还能看见吗?”落落轻轻将左手挪到那只漆黑又亮堂的眼上摸了摸,像是想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将原本睁着的眼睛再睁得开些:“我不想只能感受这一点点光,我想看到很多、很多很多的光。”
宿意一时沉默了,不是因为落落的眼睛,而是不只因为她的眼睛。
一旁元郗却先道:“能。”
“怎么不能。”
“怎么瞎...”又改口道,“怎么病的告诉我,治不好叫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如何。”
“......”
落落的眼里露出一丝疑惑来。
宿意闻言不可控制地抽了抽嘴角,其实元郗这话说的虽奇奇怪怪了些,却是不错的,莫空山上那屋子里的书早被他翻遍,其中不乏人间杏林之术;何况元郗的血......
“的确可以试试。”
“......”
......
她是在九年前出生,在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原州,在她看来一个不大漂亮的地方。人们都说人对自己的家乡多多少少有爱,和留恋,否则就是无根浮萍、是忘本,她偏不是。
关于她的命,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待她......好吧,其实大约也知道一些。
因为她不是男丁。
据说她母亲是一个姓洛的女人,曾是一个大地方上有名的商户女,生得极美,为人又纯良和善,不少人受过她的恩惠。不过说来也有些荒唐,大户人家的女儿偶然间随家中人出门游玩,只因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糖人,竟就这般轻易爱上了一个街头的闲痞子,那人便是她的父亲,当地人管叫崔老二。
这个妙龄女子一发不可收地坠入了爱河,甚至为了那人,断了同生身父母的十几年养育情分去私奔。只是那洛娘子虽同家中决裂,可洛员外和洛夫人到底舍不得,在她出走之际塞上了不少银钱首饰做嫁妆。
常言道“红豆相思,至死靡它”,成婚后,洛娘子用嫁妆钱同崔二一起到了原州,在一镇子外买了一座小宅子和两亩地安家,两人过得倒还算好。那崔二应承洛娘子的话每日出门务工,留下洛娘子学着犁地、油盐,打理家中琐碎事。
听到这里,宿意道:“这洛娘子秀外慧中,真一名副其实的好娘子。”
元郗道:“娘子是好娘子,这郎君却未见得。”
宿意颔首:“的确。”
落落闷声续道。
这样的好景确实不长,洛娘子在那年年春锄地之时感到不适,周围有经验的老妈妈们说,是有孕了。洛娘子很快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丈夫崔二,两人俱是欣喜。可谁料,这一胎,洛娘子生下的是个女儿。娘子脸上难掩新得孩儿的欢喜,不曾想,那孩子还未取名,就在不久后夭折于襁褓之中。
接生婆说,是洛娘子身子不好的缘故。可是第二年,洛娘子又有孕了,怎料天意弄人,还是个女儿。洛娘子不大喜欢崔二所提的“招娣”,给女孩取名叫“意归”,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没听丈夫话的时候。
落落道:“意归,也死了。”是被崔二丢到水缸子里溺死的,洛娘子亲眼所见。
可怜的女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不仅是意归,还有她留在年前的第一个孩子...满腹伤怀的洛娘子痛哭流涕,撕心裂肺般质问丈夫为什么,直到得到一个自己从未想到的答案。她开始渐渐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她逃跑了,想回家...所以,她的腿断了。
许多年来,没人试图将她扶起。
后来?...后来,她再没在出现在周围人的眼前,生了一胎又一胎,也死了一胎又一胎,只因,全是女婴。她们大多数是和老二意归一样被溺死,但在隆冬之日于屋外冻死的,双手掐死的,被褥捂死的,都有。
落落眼神有些闪烁道:“我吗?我是被扔进山中喂畜牲的。”
她是洛娘子诞下的最后一胎...洛娘子死了,生下她后被姓崔的活活打死的。而她,大约算得上幸运,在那个秋天被镇上一个邻居进山打柴时救下了。那是一对新婚的夫妻,据说是早年间穷苦之时受过洛娘子的接济,便收养了她,给她取名叫“洛落”。她没死,被这对夫妇收养的事也很快传到了崔二的耳朵里,那人只道“想收的尽管拿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这对夫妇亲生的,自记事起便知道了,于是她开始学做女工、种菜、替别人做工,总之很多东西。那对夫妇很快喜得麟儿,街坊都说是洛娘子在天有灵......
真是在天有灵吗?她想。越发强烈的寄人篱下之感让她不得不更加使出浑身解数来赚钱、来讨好,为自己的格格不入加注。镇上的人几乎都认识她,没人不夸她好,“小小年纪就如此顾家懂事”,这是他们见着她常说的话,可她不爱听。何曾有人了然她的窘然。
可这还不够,她被要回去了,最终回到那个结束洛娘子一生的囚笼。
崔二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赌钱的瘾,知道她能赚钱,便将她要了回去,那对夫妇,他们不好说什么,也没说什么。
“我的眼睛是前两年绣东西瞎的。”
一开始她还收拾屋子,后来不了。屋子里常年晚上没有光,崔二不舍得拿钱买烛火。她常在夜里做东西,一开始只觉得还好,时间长了眼睛就开始慢慢模糊起来,再久些,就差不多现在这样,瞎了。
她从不敢“偷懒”,为了少挨些打。崔二时常在白日里睡觉,她不想留在屋里,也不敢留在屋里,做活计怕一不小心弄出些动静来,那样也会挨打。于是她在白日里出门做工,夜里崔二出去赌钱不回来的时候才在屋里。
断掉的手臂,是被来催债的人砍下的。崔二赌运不好,欠下了不少债,一帮打手前来追他这十几年的债务之时他不愿自己挨刀,将躲在角落的她推了出来。她不愿回想起那个晚上,她早将它忘了...忘了吧。
不过好在,她“丑”了些......
她去镇子里做活计时,曾经拉过一把另一个女子,她叫什么来着,她忘了。
她遇见她时同现在的望鹤山天气一样,长日落雨,雾蒙蒙的见不着光。她顶着一把破了洞的伞,做完工要回那处去绣东西。那人看着约莫大她两岁,盖着一块烂衣裳倾斜着倒在巷末一个木板车上,头发和衣服湿成一团粘在有些青紫的脸上和身上,似乎是死了。
探了探那人鼻息,她将手中的破伞支在那人身边,把木板车一步步推到不远处淋不到雨的帆子底下。直到那人转醒,她才走了,给那人留下了些碎银子,一件粗布外衫,那把伞,和一句话。
她约莫知道那人身上发生了些什么,自那之后她将原本的头发剃光,脸上一直涂着牵牛子做成的东西,那东西发黑,发臭,却不会害她。
“后来那人呢?你呢?”
落落摇头道:“我没再见过她。”
元郗道:“这么说来,你的腿...”
“是。”
她的腿也是被打断的。去年春天,她成了十几年前的洛娘子。她和她一样逃跑,和她一样被打断了腿,也一样蠢。
被抓回去的日子更难过了,眼睛瞎了,腿脚不利索,还丢了一只手,赚不来以前银钱的一半,她每日挨打的次数也多了。她也不是没有解脱的选择,可她不愿意。
她最初来到这世界便是不得已,你要说恨,当然有了,她怨那个姓崔的,怨洛娘子,怨那对夫妇,怨那片土地和行尸其上的所有人,甚至是太阳、月亮,什么都怨。可日子久了,她不心里就不只有恨了,她开始羡慕镇上其他同龄人。尽管没见到过,可原本,她也有阿娘的。日复一日的苦痛没有将她逼疯,她迫切地想要换一种活法!她终是乘着崔二一日的好赌运,揣了些吃食、带着偶然从屋子后面挖出来的洛娘子留下的一件物什逃走,两夜未停。
宿意看了看落落道:“所以你到了这里,对吗?”
“嗯。”
宿意心中叹了口气,人界附近的地图他不是没看过,那原州离此不算太远,可对有些特殊的落落来说可不。他有些不太能想象一个这样的孩子,在这一路上疲于奔命的样子。
元郗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落落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可能快两年吧。”
她初到这里时为了活命,把兜里揣的几个地瓜埋进了地里。她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这地瓜却意外的活了。她不知道过了几年,只是她来了这里这段时间,她数着这地瓜熟了四季,所以她猜,大约是两年。
元郗道:“那姓崔的没找过你?”
“......”元郗又道,“当我没问。”
宿意道:“落落,你既逃了出来,为何不到其他地方生活,却到此偏僻无人之地?”
落落道:“我不知道。”
出了镇子之外的路,她不认识,为了不被抓到,几乎是摸上哪条走哪条。
又过了片刻,落落闷了闷,而后声中又染上一些淡淡的笑意:“其实我很高兴。”
宿意愣然道:“高兴?”
为了自由,还是阳光?
落落道:“嗯。高兴。”
为了生命,她这条命。
愿意相信眼前这两个陌生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世上让她不知道的事情真的太多了,比如为什么当年的洛娘子会嫁给那样一个畜牲。她总不信天,又总归还算幸运。
没有人撕开伤疤不知道痛的,可那又怎么样,她想。生命赋予了她愈合所有的力量;那些疼痛的,瘙痒的地方,即使不能生出新的皮肉、不能长出双翼,那也是比恨、比痛苦,比一切,都更加伟大的力量。
终于还是磕磕绊绊写到第七章,感觉很卡,很难。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哈哈。
落落的出现是根据一些女□□迹的启发而来,希望这个世界能对女性好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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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望鹤归解落三秋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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