衮州过了年,到了正月底。天已回暖,黄色的迎春花遍地开,树枝上都是夜里透透探头的芽苞。
朱府,歇息门房里小吏,四仰八叉的躺在暖炕上。半梦半醒中,猝然梦见金戈铁马入梦来。吓出一身冷汗,倏地睁开眼。侧耳一墙之外似真的有了马蹄声,哒哒踩青石板上,就在府外打了半会儿响。
“嘿,醒醒,外面有动静。”
小吏伸手推了推对面的老头,他醒来,侧耳一听,动静已弱,似乎往后门去了。
“听着响动不像是巡城的,有贼人入城了,快起来通知老爷!”
老头年纪大,见过不少世面。爬起来抓了件衣服跑进后宅,后巷的蒙面马匪已踹开了门,杀进府中来。朱家八十口尚在睡梦中的朱主仆全数被揪出来,抱头蹲在院子吏瑟瑟发抖。
俩人瞧见火光,立刻往回跑,打开府邸大门搬救兵。留守在门口的两个马匪,蒙着面坐在马上。持弓射来一箭,钉在朱府的金丝楠木门匾之上,黑漆大门砰的又关上。
后院的马匪揪住朱钟山及其管家,拖到库房面前。勒令打开库门,拿着本账册开始照着上面的账目搬东西。
足足也搬了六口楠木箱出来,装到后巷的马车上。临走时,还颇为好心的给他们将门锁上。为首的并将钥匙还给朱钟山,一头银发,面上扣着张木雕狐狸面具。
“朱大人家财万贯,某近来手头紧。遂来打打秋风,大人若要不服,来敏山河寻某便是!”
一州之长,朝廷四品大员。加之同银尾狐结怨颇深,叫这般欺负到头上。朱钟山突然硬气起来,啐了句,“淫尾狐,你个杂碎!”
那人不甚在意,指挥手下的人撤离,回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某是杂碎,大人岂不是杂碎中的杂碎!”
然后飘飘然离去,管家瞧那身影,咽了几口津液突然惊呼起来。
“大人,他不是银尾狐!”
离去的人猛地顿住脚,他惊觉失言赶紧捂住嘴巴,懊悔不已。但已是来不及,被听到了。
朱钟山也瞬间从梦中惊醒,细细看那背影却不像银尾狐。早年银尾狐是山上的矿盗,被衮州官府招降至麾下负责朝廷开矿事宜。后因分赃不均,矿山又出了人命,朱钟山反手要卖了银尾狐背锅。俩人遂闹翻,银尾狐聚集了三千矿徒,啸集黄草山为匪。
今夜这人看着确实不像他,身量削瘦些。行事也不像,银尾狐贪婪成性,岂会只搬六只木箱?
可这不是他们应该察觉的事,发现的端倪越多,只会死的越快。
“既是如此,某只好送大人一程了!”
话音才是刚落,两只箭矢破空而来射穿朱钟山及其管家的脖子。院子里见血,立刻就有人晕厥了过去。
次日到了午时,武兆等都不见来,院子里只有七岁小灵越。也不知武兆从哪儿捡来的,生得又矮又小。服侍不了人,只能当做元嘉的眼睛使。
昨日温玉阴沉着脸,将人都喊走。院子里除了两个看门的,只有小姑娘一个人能动。为了叫那小丫头够到自己,元嘉治只好躺在竹椅上,让她将温热的棉布敷在眼上。
棉布浸透了天香雪凝丸的药汁,香气逼人。但也散得很快,热气散去,香味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每日需敷三炷香的功夫,其间需要不停的更换纱布。
所以小姑娘要守着,给她递棉布。
敷眼的功夫,元嘉想起昨夜温玉的黑脸,颇为惆怅。猜想第一见他,报恩的理由大概编的不好,所以叫他心生了厌恶。那么久也不曾问起过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这号人,倒是与他身边的几个侍卫相熟悉了。
她想着不觉入神,院子进来了人,还没走近她就感觉到了。
“武,武大哥,你们回来了?”
小灵越抬头看见是温玉,正要出声。温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拿过她手中的棉布示意她下去。然后坐在木墩上,探身过去亲自给元嘉换棉布。
正好她也抬起胳膊猝不及防的抓住他的手指,倏地睁开眼,“大,大人?”
落了天光进眸子中,竟是一点都不疼,反倒是看见了那张阴沉沉的脸。眸子里充斥着血腥杀戮,甚至是溢出了眼睛之外。
元嘉一吸鼻子就闻到了,他周身的血气。
可是他穿的干干净净,墨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怎么会?
她睁着一双鹿眼上下打量温玉,惊愕不已,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眼睛突然能看到了。
倒是小灵越率先惊呼出声,“姐姐,你能看见了,你眼睛好了是吗?”
是吗?眼睛好了?怎么突然好了?
元嘉抬起手在眼前晃了晃,果是能看见了。不仅是温玉那张脸,还有七岁的小丫头,也瞧得清清楚楚的。
怎么会?
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温玉一来,她就自己突然好了。像是淤堵的气血瞬间通畅复明了,早日他还有此等奇效,该是早让他来看自己的。
温玉瞧两人自顾乐呵,丢下棉布,伸手勾住元嘉下巴。使了些力道捏住,意味深长的打量她。
“闹了那么久,就是想要我来看你是吗?”
“我,我没有”,元嘉被迫仰面看着他,看见他眼中的轻蔑之色。
他又以为自己在勾引他了!
“欲擒故纵,念在你是初犯,我原谅你了。”
温玉骤然转变脸色,笑意盈盈的瞧她,似喜欢她这样的把戏,“快午时了,饿了没有,我们去吃饭。”
元嘉深感大冤,连连拒绝说不饿。
然实则是温玉饿了,叫武兆几人气了一宿没睡,连早膳也没吃挨到现下。一瞧见这姑娘吧,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情就没那么郁闷了。
朱钟山死就死了,左右不过他花些心思将消息压下来。封禅大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朝廷上下现在应都是想要压下此事,待大典礼成再议。
于是弯腰不由分说的将竹椅上的元嘉抱起来,院子的葡萄架下侍卫已摆了饭食。
小灵越跟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元嘉被闹了个大红脸,在他怀里扑腾。男人强健的臂膀轻而易举的压制住她,目光凶恶。表示自己心情不好,她要是再敢乱动就把她扔出去。
她被迫对上那双桃花眼,老实下来。知晓他现下完全将自己当成争宠的小女人了,这势头且要一发不可收拾下去了。
还有,还有他身上这满身的血气从哪里来的?
元嘉满腹疑问,险些忍不住凑到他脖子上闻,那样子的话就更说不清楚了。
她深深觉得当初借口实在编的太烂了,十分懊悔。拗不过他,只能让他抱着去用膳。
院子里的侍卫见怪不怪,称职的守在门口。小灵越发的机灵,拿起瓷碗先给他们盛汤。垫着脚够不到也要盛,对着温玉卖乖。
“好了,自己吃吧。”
嫌弃她是个矮冬瓜,他便自己接过勺子动手。元嘉也晓得现在院子里,天大地大,温玉最大,老实的去抓筷子。
温玉佯做温怒状,拍下她的爪子,“放着,我来。”
然后他便端着碗,筷子夹着白嫩嫩的豆腐块喂到嘴,“张嘴。”
这,她又不是没长手。
元嘉犹豫了,温玉脸色立刻就黑了下来,凶了她一句。
“张嘴,这会儿不吃,一会儿就不许吃了。”
她看向那双凶恶的桃花眼,没在怕的。因为他在故意凶自己,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但心情不好倒是真的。
凶她就是在告诉她,只要她听话张嘴吃了,他就开心了。
好吧,看在他那么好哄的份上,元嘉张嘴吃了。
温玉脸色果然好转,耐心的给她荤素搭配着喂。但元嘉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他身上充斥着难闻的血气,像是染进饭食里面去了,让人难以下咽。
“大人,我吃饱了,不想吃了。”
她赶紧摆摆手,忍下胃中的恶心。险些将鼻子捂起来躲开,可他这世他性子不好。要是叫他知道自己嫌弃他臭,会不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元嘉惜命,忍住了爪子。
只是忽然间,她就,就突然没有那么想要报恩了。
这一世他权势地位都有了,还有什么是他缺的,想想不如等到下一世?
等他性子好了,需要她了再说。这份恩情她暂且帮他记着,永世不过期。只要他还在六道轮回中,自己就认这份恩情。定然不会叫他前世,白用尸身喂养自己的。
元嘉叫自己说服了,不想不辞辛劳的伺候这阴晴不定的老虎了。她宽慰自己,眼睛好了,找机会离开。
温玉不知她的打算,举碗问她,“真的不吃了?”
还剩了大半碗饭,她就嚷嚷着不饿了,拢共吃了还不到三口。
不禁感慨女人的胃,果是小。
不过郁闷的心情却是有所缓和,也不逼她了。
“那便不吃了,晚些饿了再吃。”
他正过身,自己吃了起来。就就着元嘉吃剩的饭,碗筷都不换。与小灵越对坐吃起来,心情好,偶尔还给她夹菜唤她多吃些。
元嘉看着那碗饭,心里不是滋味。
那是她吃剩的,他怎么可以吃……
温玉瞟到她气呼呼的脸,怎么像是自己抢了她的饭碗一样。
“怎么,你又要吃了?”
“没,没……”
她看见那双眼睛,盯着她在说,不吃就浪费了。
元嘉很想大声嚷出来,告诉他!那是她吃剩的,他怎么可以吃!
但她又什么都没说,像只皮球一样瘪了气。
最后桌子上的饭菜被一大一小扫得干干净净,温玉甚至还用菜叶刮过油渍,所有碗碟被他吃得噌亮。比狗添过的还干净,能倒映出人影来。
灵越年纪小,吃饭着急。落了米粒在桌,碗壁上挂的都是白饭。他便是一脸的认真,提醒道:
“还没吃干净,要吃干净了才可以。”
“喔”,小姑娘赶紧捡起桌上的米粒塞进嘴巴里,又一点一点将碗壁上的米粒吃干净,才倒过碗来让他看,“大人,吃干净了。”
但没像他那样,噌亮得如狗舔过。
可孩子还小,他只能忍下浑身的不对劲,唤人将碗筷撤下。
小灵越觉得好玩,撑着脑袋左看温玉,右看看元嘉,好奇问道:
“大人,你和姐姐是夫妻吗?以前我阿娘吃不完的饭,最后都是我爹爹吃掉的。”
元嘉跟炸毛猫一样,矢口否认,“才不是,不是!”
温玉却莫名被问的心情大好,心花怒放。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慌乱跳脚的模样,忽然探身凑到她脸上,哑声问道:
“那是什么?”
他将来要抬她做姨娘的,姨娘也是夫妻的,不是吗?
元嘉被问住,他竟真的要抬她做他的姨娘!
温玉紧逼,“你说那我们是什么?我说过要抬你做我的姨娘,也是夫妻的。”
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凑上在她的嘴角边啄了一下。当真生了抬她做姨娘的念头,只要她日后听话,不问不该问的,不背叛他。
元嘉比他更先察觉到他的心思,呆呆地落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中。看见里面的杀戮血腥,看见他如何谋划着篡权夺位之后,抬她做他的姨娘。
他是反贼,在谋划刺杀皇帝!
她看见了他的心思,只要一看那双眼睛,就能轻而易举的读出他的内心。
元嘉吓得面色如土,身子发着抖,避开他的手指。
“怎么了,脸色突然那么难看?”
他不明所以,眸子中确实露出了担忧之色。那并不假,元嘉看到了,却仍是害怕。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会和前世的阿福天差地别。
若是如此,这恩还报什么报!等下回吧,造反刺杀皇帝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奋力挣出自己下巴,确实徒劳,骨头像是要被他捏碎了一样。
后悔,十分的后悔。尤其是读懂这个人的狼子野心后,恨不得连夜打包跑路。
小灵越听得他们说竟只是姨娘,失望道:
“大人,姨娘不好,姨娘不好。他们就叫我阿娘姨娘,后来我爹爹把我们赶出家。我阿娘就在生我弟弟的时候,一个人死掉了。”
温玉心头一震,豁然开朗的心情瞬间蒙上一层乌云。转过身子来,凶巴巴地问道:
“姨娘怎么不好了,你爹爹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
灵越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绞劲脑汁,认真想了好久才想起来。
“我爹爹家在衮州府的青衣巷,门口挂着好大一块门匾,叫朱府。我阿娘死在双花村,武哥哥就把我接到这里来,让我来照顾元嘉姐姐了。”
“喔,那你是叫朱灵越是吗?”
温玉失笑,幽幽盯着那小姑娘,昨夜他才刚杀了她的爹爹。
小灵越摇头,说离开朱府后,阿娘说她们就不姓朱了。
而元嘉猛然看到了他垂下的眸子,心头一震被迫读出了他此刻内心的想法。
是他杀了灵越的爹爹,现在还在沾沾自喜。嘴角似笑非笑的弯着,宛若玉面罗刹。
如此他身上的血腥......元嘉大惊。突然蹿起,跑到石桌对面将小姑娘拉到身后藏了起来,“灵越过来,你别动她!”
温玉一脸无辜,“我,我什么时候说要动她了?”
却也似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很快就阴沉起来。手指抓住桌上的茶杯,裂痕瞬间就沿着杯底蔓延出来。
但他又用手指盖住,掩盖住眼睛的杀意。宽慰自己,也许只是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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