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涌过来,白芊芸灵巧躲过。
来不及转向,孟博衍扑空,陷进被褥里,冰凉的蚕丝似有魔力,将翻涌似火的热血冷却。
这便是提示,今夜躺在这里,只能睡觉。
孟博衍脱下锦袜,摸黑脱个精光,像泥鳅般钻进丝衾被。想到院内挖出的深坑,他道:“待天明,叫人再好好挖一挖那坑,地面上铺竹席,放上木桌,谁也看不出那有个坑。”
白芊芸和衣而卧,踢开戳过来的脚趾,道:“不用麻烦,我很快就要走。”
猜忌的君王,不能容人,随着大权在握,萧琮远的卑劣面无限放大。无相宗手握塞北,势力甚至比于家大,高家倒台后,她就不再是萧琮远的手中刀,而是肉中刺。
“要回塞北吗?”孟博衍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担忧,“萧琮远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我要回塞北,他当然不会放。”白芊芸翻身面向外,“可我要回西庭呢?阿爹死后,西北边塞乱了多年,萧琮远就没有想法吗?”
感受着耳边热气,孟博衍脑海中遐想,勾勒出枕边人神态。
“萧琮远和我说过,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出镇西庭,无相宗已拥有塞北,他绝不会把西庭交给你,而且——”他还有另一层顾虑,“我怕你非但走不了,萧琮远还要收塞北。”
白芊芸噗笑出声,小声道:“你傻啊,谁会以无相宗宗主的身份走。”
孟博衍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下意识分析局势。萧凌容不下白家,萧琮远就会容得下吗?
必然容不下。
就眼下情形,若西庭人知白家女在世,必定心向白家,这恰好是突破口。身为帝王,分明可以下旨除掉高家,可萧琮远没有,非要各方搜罗证据,再交给臣下动手,想要沽名钓誉,就会被束缚手脚。
只要白家昭雪,萧琮远就会忌惮民意,不敢动手。
“阿芸。”孟博衍不闻回应,又轻唤了几声,翻身搂着白芊芸、浅吻她的额头,“睡吧。”
翌日,天光大亮,白芊芸还未醒。孟博衍拾起衣物,轻手轻脚穿上,趴在软榻边,侧头看着,一偏头,发髻便松散开。
他忙按着头发坐到铜镜前,拿起把银梳子梳头。
不慎挪动椅子,地面摩擦出嘎吱声。白芊芸睡得迷糊,伸手摸了外围,被褥里没人,干脆舒展四肢,懒散摆开,腿触碰到余温,睡意驱散了大半。
她撑起半截身子,还是不想起,哑声叫道:“孟博衍。”
孟博衍戴上发冠,应声道:“醒啦,坐过来,我给你梳头,不盘发,束一半。”
说得太过完美,以至于挑不出毛病。白芊芸半睡半醒,晃悠到铜镜前,险些坐歪椅子。
窗上光影陆离,一缕日光折射镜面。
孟博衍早年出入青楼,最善给女子梳头,不出小半刻,已用发簪挽出个漂亮的髻。
时候不早了,不能继续睡,今日外头定十分热闹。白芊芸困意未消,拍打脸颊卯劲,又用冷水擦脸,好不容易才清醒。
“想不到,你起床时这么乖。”孟博衍端起冷茶走到外屋,推开屋门,“我完漱口就走,要去梁公府上一趟。”
嘴里含着水,他才发现琳琅等在门前,一时慌神,竟将冷茶咽了下去。
琳琅亦是慌乱,瞬间明白过来,这人昨夜没走。她屈膝行礼,神色如常,低头走进屋里。
前脚跨入屋门,她猛然转身,拉住孟博衍道:“王爷,走后门。”
白芊芸听到了,披衣出去,问道:“有人来吗?”
琳琅答道:“金武带着内侍监前来,现在前厅等候,若让他们看到,怕是不太好。”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白芊芸看向孟博衍,“你难道会怕吗?”
这话不该听的,琳琅借故去前厅照应。
若在平日,孟博衍怎么会怕,今日偏就心虚,连带语气也虚:“要不,我还是走地道吧,路近。”
“随你。”白芊芸笑着看他钻下去,朝坑内挥手,“我去前厅了。”
作为宫中老人,平喜这年头不常出宫,此时前来,定是萧琮远的意思。她想着,脚步放快了些,边走边整理好衣襟。
这些猜测,从金武的言语中得到证实。
“卫刚归案,承认刺杀督军,此事满城尽知,陛下一早亲自过问,特派内侍监随属下同来,问督军该如何处理。”
因他没说到重点,平喜补充道:“卫刚说,是受宣盛指使,宣盛不认,陛下不愿处置,高定父子则认为当严惩。陛下故遣奴婢来问,江督军以为,是要如何处置宣督军。”
白芊芸问道:“卫刚有证据吗?”
金武答道:“从伤势来看,可以肯定是卫刚刺杀督军,至于受谁指使,全凭他一面之词。”
“劳烦内侍监上复陛下,依律惩处。”白芊芸拉过平喜,轻声道,“请陛下稍安勿躁,此次,定如他所愿。”
无证之事,可疑罪从无,萧琮远不想处罚,才遣人来问,是希望她为宣盛说话,可那般行事,岂不是打翻了高家的如意算盘?
城内知她遇刺之事,少不了高家煽风点火,此事闹大,众臣皆知,萧琮远就要罚宣盛。
御殿军暂无主帅,高祈才会露出尾巴。
*
孟博衍回到王府,打马直奔梁府。
梁贞奉旨入宫议事,他等过晌午,才将人等回来。
“晚辈叨扰,长话短说。”孟博衍行礼道,“明日早朝,晚辈要向陛下提及一事,请老尚书相助。”
梁贞将他带到书房,看了眼桌上翻开的书籍,道:“王爷不说何事,下官难答应。”
书册上批注过,墨迹未干。
孟博衍目不斜视,躬身揖礼道:“晚辈要请陛下替白家平反昭雪。”
此事必须做在前面,不能等到白芊芸袒露身份。
梁贞的反应不出意料,犹豫片刻道:“不必急于一时,待王爷和江督军查明真凶,陛下自有定夺。”
说起江离,他问道:“江督军明日可去上朝?”
“不去,她遇刺受伤,需要休养。”孟博衍回答完,不依不饶道,“晚辈明日必提此事,久则生变,望老尚书相助。”
“江离,她到底是什么人?”梁贞忽然挺直腰板,眼神凌厉,四十年积淀而来的平静不复存在,“王爷所求,是否是为江离?她并非孤儿,而是西庭军遗孤,下官说的可对?”
听完最后那句,孟博衍松开袖内紧握的拳头,坦然称是,继而开始瞎编:“她父亲是西庭军中小吏,双亲俱死于昆州人手中。”
真相捅破前,怎么说都无妨。
梁贞感慨万千,捋着胡须道:“王爷之意,下官明白,白家无罪,西庭军亦无罪。”
他瞥向山水屏风,郑重地说:“下官与清派,定和王爷同心。”
孟博衍走后,许游章从屏风后转出,坐在书桌前,继续批注典籍。
“文轩,明日你要看陛下脸色行事。”梁贞道,“以我观之,陛下未必愿意此时给白家昭雪。”
许游章手上未停,问道:“那先生为何还要答应安乡王?”
“我是为了江离。”梁贞说完,捂嘴咳嗽几声。
自去年大病一场,他愈发力不从心,如今朝堂,人才凋敝,急需一批青年俊才。放眼天下,西有昆州虎视眈眈,若正面交锋,相夷军绝非对手,要对抗这个西域强国,唯有西庭铁骑才可。
许游章搁下笔,起身侍立先生身旁。
梁贞道:“陛下明日若是拒绝,便是寒了西庭旧部的心,江离日后,恐难为大玄所用,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让陛下应下此事。”
说罢,他殷切地看着许游章,这是大玄日后的治国之才,
“文轩,大玄衰败,起从白家蒙难,若能重整西庭军,或能挽回颓势。可江离非白家人,未必会像白家那般忠心,你和她是旧识,要从旁多加规劝。”
许游章垂手受教,问道:“若无西庭军,大玄就无法中兴吗?”
没有西庭军,还可以组建其他府兵,没有白家,还有其他世家,先生为何要将国运和白家挂钩?他没敢问,更不敢说先生口中的俊才,是白家人,身负灭门之仇,白家人还会忠心吗?
所以当初他才会问白芊芸,是否会和萧琮远为敌。
梁贞扫过架上古卷,沉吟道:“日后你自会知晓。”
次日早朝,白芊芸果然未到。
群臣礼毕,孟博衍出列提出昭雪之事,并跪于阶下,言称皇帝不答应,他就长跪不起。
平章帝刚下旨宣盛停职,此时无比烦闷,不想处理任何政务,见殿内跪倒一片,满肚子气没处撒,阴着脸不说话。
梁贞诚意拳拳地道:“惊风隘之失,是内鬼作为,陛下为白家昭雪,天下武卒必感念天子圣明。”
这番肺腑之言,到了平章帝耳中,已成胁迫,若不昭雪,天下武卒就不认他这个天子,就会起不臣之心。
本就怨念旧臣的帝王,眉间阴郁更甚。
孟博衍知道萧琮远想要什么,这人不知白家有幸存者,对他而言,是否昭雪并不重要,关键是要除掉高家,不肯答应,全因高家尚立在朝上。
请梁贞带领清派相助,并非要萧琮远应下,而是堵住他的嘴,不让拒绝之辞落在殿上。
双方较劲,群臣如同石化,不敢轻动。
眼见龙椅上身形将起,孟博衍挺身再拜,道:“陛下所愿,臣尽知,此求皆为陛下。”
如他所愿。平章帝想起这四个字,若真能如愿,为一群死人昭雪,有何不可?
“既如此......”他目光扫到站着的许游章,眉间稍展,果然还是一手提拔的人靠得住,“朕即刻下旨,追谥之事,由许文轩全权负责。”
那怎么行?这是礼部的活。
许游章跪地谢恩,正要推脱,骤然想起先生教诲,最终把推脱之辞咽下,谦逊地道:“臣斗胆,请礼部诸位共议。”
*
玉修坊玉轩楼,如莺屋内,门窗紧闭。
梨木茶桌前,白芊芸悠闲地品茶,今日事本要明日做,因孟博衍传信,叫她不要去上朝,才提前来此处。
如莺给她奉上新茶,道:“督军放心,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这里名义上是家青楼,其实早在三年前,就被孟博衍收买,作为眼线,盯着往来玉修坊的贵胄。
一个时辰前,白芊芸叫人潜入南院,把伍叁绑出,带来此处问话。
伍叁跪在冰凉地砖上,顺从地垂头,眼角勾起红痕,像只受伤的小白兔,看起来十分惹人怜。
白芊芸可一点儿也不怜惜,朱唇吐出两个毫无感情的字:“说吧。”
轻浅的抽泣声,伍叁抬手擦眼角。
少年生得好看,一双眼睛纯真至极,如莺怀疑弄错了,俗话说相由心生,面前这张面孔,怎么看都藏不住秘密。
白芊芸抬手,拦下那些说辞,走过去掰开伍叁的嘴,将小红丸扔进去,指尖在伍叁喉头滑动,只听“咕嘟”一声,小红丸滑入伍叁腹中。
“要死还是要活?”她擦拭着手,轻描谈写地说,“死相不会很惨,顶多五脏腐蚀,全身溃烂。”
这还不惨?如莺倒抽口凉气。
伍叁瘫倒下去,扣着舌根使劲干呕,咳红了脸,还是没咳出那枚药丸,过度用力导致嗓子干疼,像火团在灼烧。
他爬到如莺跟前,想讨些水喝。白芊芸端起茶盏道:“想好了吗?要死还是要活?”
“要活,小人要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伍叁歇斯底里地吼道,他夺过茶盏,饮下茶后战战兢兢地问,“什么时候给我解药?”
白芊芸单手钳住他下巴,冷声道:“昆州奴。”
在生死面前,身份已不重要,伍叁挤出嗯声,用力挣脱,不停磕头求饶。
“你主子勾结昆州。”白芊芸坐回椅子上,“你是线人。”
伍叁抬头称是,继续磕头求饶。
高家当真和昆州勾结!白芊芸浑身一震,握紧椅子扶手。自手下查出伍叁底细,她就布下计划,要以此来除高家,没有证据,可以捏造,而这个被高祈宠幸的娈童,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人证。
刚才那些话,只是试探,不想伍叁居然承认了。
船已到桥头,何不要成全高家,叫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成反贼。
指尖传来钝痛,白芊芸松手,抬指一看,才发现指甲已被掐得惨白。她搓揉了几下,红润逐渐盖在指尖。
面前小娈童头已磕破,她嫌恶地瞥了眼,道:“告诉你主子,他的秘密被我知道了,之后每日戌时,我会派人送次日的解药给你,药效只管一天,你可要想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伍叁怕极,不敢抬头,怯声问:“什么时候能给我永久的解药?”
白芊芸捻起帕子,温柔地擦掉那额间血,用安慰的语气道:“你主子何日成反贼,你何日能得解药。”
眼前之景,说不出的诡异。
如莺开门叫来人,将伍叁带走,回身问道:“督军,您要放过他?”
“不,我要他死。”白芊芸摸出腰间玉佩,眉目凝霜,似乎柔色从未在她脸上存在过,“昆州人,都别想活。”
有朝一日,她要舆图上再无昆州,世间再无昆州人。
楼内龟公忽然跑了上来,指着外头大喘气,喘气之余,断续说道:“官爷......”
话音未落,外院传来雷鸣般的吼声:“督军,大喜事,您怎么还在这儿寻快活!”
白芊芸越过栏杆,顺屋檐直接跳到楼下。
“陛下有旨,给白家昭雪。”金武一见着她,当即跪下道,“督军,陛下圣明啊!”
什么?
白芊芸似是没听清,揪着金武后襟将他提起,看那副感恩戴德的样子,不仅冷哼出声。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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