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老将军的这点小小失常,并未在营地里造成太多影响。
察觉到云封疆身上发生了微妙改变的,只有日常伴在身边的几个亲兵、平日里最信任的心腹手下,还有以云四郎为首的云家子侄们罢了。
至于军营里的大部分士兵,别说察觉到自家上司的失常了。就连他们自己,都和往日的心情大相径庭。
操练的时候,自然没人敢马虎,以免挨了队令的鞭子。
就算侥幸没有挨抽,也少不了被巡视的长官当众点名,单独叫出来加练,同伍也要因此受到牵连,被罚最后一伙吃饭。
加练的辛苦暂且不提,饿着肚子的弟兄们齐刷刷射来的那一排眼刀,可不好消受啊。
但在操练之余,不管是早晨打水洗漱,还是训练后生火做饭,乃至于去指定位置上厕所的时候,都始终有人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若不是身边人反应及时,魏大准要在站起来的那一刻,一脚滑进茅坑里。
“哎呀,你得小心着点啊。”同伍的士兵眼疾手快,一把将魏大裤腰带拽住,同时不忘对战友发出惨无人道的嘲笑。
“还不快谢谢哥哥我。要不是我捞你一把,你今天就挂着这身回去给大伙儿加餐,看看谁敢让你靠近饭盆!”
“去去去,一时没站稳,被你说的这么恶心。”
顾不上跟同伍打岔,魏大连忙把自己的裤腰带夺回来系好,两三步远离了散发着气味的是非之地。
同伍凑过来,戳戳魏大的后背。
“你今天怎么回事?操练时队令瞪你,你也没反应过来,刚才排队吃饭的时候,拿个碗还磨磨蹭蹭的。难道是家里寄来的书信,说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有,我就是……”
魏大的舌头打了好几次磕绊,也没法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到后来,他干脆直接闭嘴,抬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青天如洗,白云若积,日头不曾被云层遮蔽,金色的暖意浩浩荡荡地铺陈了上万里。
这样开阔晴朗的天空,本是边塞常见的景色。
然而那并不常见的一方天幕,如同一面被浓墨擦洗过的镜子,高高地悬在天际,仿佛能洞察到每个人内心深处最幽微的影子。
同伍也仰起头来,顺着魏大的视线看去。渐渐地,他的眼神也和战友一样,变成同出一辙的复杂滋味。
“诶,你说,昨天那样的彩画儿,今天晚上还会有吗?”
“会有吧。昨天天人说过,今日要再来的。”
“嗯。”
过了一会儿,同伍又问:“你从前帮咱们将军卸过一次甲。怎么样,彩画儿里的盔甲和刀枪,和咱们将军身上穿戴的比起来,哪个更厉害?”
“当然是天上的厉害!那么神气的盔甲,那么锋利的刀枪,或许老将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份世面呢!”
“那你说……”同伍又一次开口,只是这一次,他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犹豫似的。
“你说那黎明军都能帮乡亲们下田。又快到收粮的时候了,偏我爹前些日子跌了一跤,折了胳膊,我家的田垄……”
“想什么呢。”魏大赶紧打断同伍的痴话,“你我入伍以后,家里不是已经免了三分的税?让你爹娘舍些钱粮,雇几个短工,把秋忙的时候支应过去就罢了。黎明军当然好,可那是天上的事。”
“……你说得对。”
同伍回过神来,咂吧咂吧嘴,又带着几分依依不舍似地,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还要等多久,才能到晚上啊?”
不论地上的人们多么期待或焦灼,时间流逝的速度,既不会因此快上一步,也不会为此晚上半分。
直到缓缓沉没的夕阳将大半个天际都描摹成灼艳的颜色,黄昏如同一袭熟悉的巨大穹窿,披罩在天地四野之间。黑色的水镜上闪过一道霹雳般的白光,宛如神话中的巨人睁开了额头的独眼。
“开始了开始了!”
“水镜开场了!”
此刻,无论是在府中享用果子糕点的老爷,还是借着夕阳余晖描摹文字的书生,亦或是自家院子里编草鞋的、搓麻绳的、街巷里打水的、挑货的……
整座城市都被这光明惊动,不约而同地仰起头来,看向“彩画儿”放映的地方。
昨天的那个故事,是不是还没播完?
阿星和娜仁被村庄收留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对小儿女有平平安安的长大吗,是否像众人猜测的那样,结成了一对恩爱夫妇呢?
像是为了呼应众人的期待,天幕上的颜色如一册书卷般缓缓展开,画面由远及近,最终定格到了阿星的侧脸。
时光飞逝,曾经荏弱、细瘦、灵巧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出一副介乎于少年和青年间的筋骨。
此时天色才刚蒙蒙亮,却已经足够照清阿星的眉眼和嘴唇。
他的肩膀更宽阔,容貌更俊朗,唯有气质还如同当年那个逃难的孩子一样,勇敢而坚毅,是十里八乡的少女们看了,会忍不住怦然心动的模样。
落后阿星两三步,正弯着腰和小孩子说话的姑娘,便是娜仁。
那头特征明显的卷曲头发,被少女用一块巾帕挽起,包在头上,显得整个人清爽又利落。却仍有一丝秀发俏皮地落出来,垂在娜仁的额前。
当娜仁抬起头来,眨一眨那双碧绿得像是春天新生柳叶般的眼睛,就连鸟儿的鸣叫都变得多情。
“阿星哥……”
不少人都挑起眉毛,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笑容。
但这份美好和浪漫,并未持续太久。
随着背景音乐由缓到急,倭人来袭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地传遍了村庄上下。
刚刚还肩膀挨着肩膀,目光切切艾艾,不敢直视彼此的阿星和娜仁猛然抬头。
随风而来的硝烟气味,把甜蜜暧昧的气氛一扫而空。
娜仁和阿星四目相对,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秒钟,阿星坚定地冲娜仁点了点头。
“我这就去村口看看。娜仁,你把周围的孩子们看住,别让他们乱跑!”
他一边说着,一边抄起靠在墙边的晾草叉子。
至于娜仁,窈窕俏丽的少女弯腰半蹲下去,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弯刀,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倭人部队是绕过山头,取了一条偏僻无人的险峻道路,偷偷摸进村子里的。
而此时,黎明军的大部队尚未赶来。
幸好,村子里的大家平时接受过“演习训练”,村中又有一小支黎明军驻守,成为最后的定心丸。
在黎明军小队长的指挥下,村中青壮分为两股,一股护送着老弱妇孺撤离;另一股则依靠自己对地形的熟悉,采用地道战、麻雀战等方式,拖住倭人的脚步,为正在赶来的大部队争取时间。
“守到天亮就好了!天亮的时候,黎明军一定会赶到的!”
阿星因为年纪不大,正介乎少年与青年之前,本来被安排进撤离的那支队伍。
留恋地回头看了队伍里的娜仁一眼,阿星转过头来,目光由缱绻转为坚毅。
他斩钉截铁地说:“倭人一来,村子里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多一个人,就能多一份力量。小队长,程伯,你们就让我留下吧。”
程伯急得直跺脚:“小小年纪,就像地里庄稼刚出苗呢,保卫村子的事,不多你一个也不少你一个,你这孩子还不跟着他们一起撤?”
听了这话,阿星弯起眼睛笑了笑。
可任谁听见他的语气都会明白,不管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哪怕马革裹尸,客死他乡,他的意念也决计不会被撼动分毫。
“程伯,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庄稼到了该收割的时候了——背井离乡的滋味,我尝过,真是不好受。现在好不容易建起一个新家,我不愿意再逃走第二次了。”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即便程伯还想再劝,也找不出更能说服人的理由。
关键时刻,小队长拍拍程伯的肩膀。
“程伯,就让阿星留下吧。”
考虑到阿星的年龄和体力,小队长给他分配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后方工作。
谁知机缘巧合之下,阿星差点跟潜入村子的倭人迎面撞上。
双方距离近得快要鼻尖对鼻尖,两边人只隔着一张薄薄的草编门帘,只要倭人用刺刀朝前轻轻一挑……
天幕下,聚精会神的观众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人不忍再看,用掌心捂住了眼睛。
有人甚至忘记那是播放的彩画儿,入神地从胡床上跳起来,急得连连跺脚。
“阿星快跑,阿星快跑啊!”
幸好,阿星没让大家悬心太久。
他在村子里生活两三年了,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对各家各户的布局更是了然于胸。
在一串灵巧隐蔽的翻腾动作后,阿星不但脱离了危机,甚至还三两下绕到这群倭人士兵的背后,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从倭人的交谈中,阿星终于知晓,这群人是怎么摸进村子里来的。
原来,这群倭人此前截获了一位黎明军的信使,还从信使身上搜出了几张文件。这其中就包含着周边的地形图,以及一张“脚踏式收割机”的图纸。
再听下去,阿星得知,那张脚踏收割机的图纸,正好带在其中一个倭人的身上。
恰好,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条岔路,几个倭人就此分开。
阿星紧紧地坠在带了图纸的倭人身后,一边跟着,一边用灰白色的小石头,在墙根底部留下暗号。
拐过某个墙角以后,阿星抬起手,正准备画下图案,却发现自己看好的地方,已经被一个新鲜的标记覆盖住了。
——这周围,正好有埋伏好的自己人!
阿星从草垛后面悄悄探头,来回张望。
他根据记号给出的信息和对地形的了解,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要把那个带图纸的倭人,引到程伯家附近!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阿星身子一沉,装作一个莽撞而胆小的愣头青,紧张之下压塌了藏身的草垛。
看着猎物跌跌撞撞逃跑的模样,那倭人不假思索,握紧了手里的长刀就追了上来。
这一追,恰好把他自己送进了包围圈。
当三个手持利刃的青壮从程伯家的柴房跳出来,和阿星一起把倭人团团围住之际,黎明军的马蹄声,终于传入村口。
领头的女将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在她的马背上,娜仁正抱着自己的医药箱坐在最前面,绿松石般的双瞳闪烁着急迫的光。
程伯的小院里,阿星一记沉重的烧火棍,敲在倭人的后脑勺上,把人砸晕过去。
世外桃源般的村口,黎明军进入村子,入侵的倭人们闻风丧胆,逃的逃,散的散,还有一小股被包围起来,在“投降不杀”的号角声里缩成了一个圈。
战场的最中心,还不等为首的女将军勒住马缰,娜仁就从马背跳下。
娜仁紧紧抱着她的医药箱,向伤员跑去,与迎风挥舞着图纸的阿星擦肩而过。
双肩交错的一刹那间,他们分给彼此一个短暂又悠长的眼神,娜仁绑住头发的头巾恰好在此时滑落。
火红的三角头巾,边缘处绣着一丛生机勃勃的雏菊,迎着猎猎作响的晨风,像鸟儿的翅膀一样高高地飘扬。
那颜色浓烈如火,又宛如一面旗帜,仿佛下一刻就会与喷薄而出的朝阳融为一体,就像一场明媚的生命与爱情那样。
一切危险都被消弭,所有的情绪都臻于圆满。
观者不免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想要祝福,想要微笑,也回想起自己曾在春日里怦然心动的时刻。
但若让那点珍藏的记忆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又不免羞涩。
于是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一声春风化雨般的感慨——
“瞧,多么红的一条头巾呐!”
***
故事进行到了此处,还尚未结束。
记得那张由阿星缴获的图纸吗?
黎明军的女将军一看见那张图纸,就眼睛一亮。
她原本想像对待一个聪明孩子那样揉揉阿星的脑袋,但在定睛看了阿星一眼后,便改为对待一个值得尊敬的战友那般,轻轻握拳敲了敲他的肩膀。
“做得好,你立了大功!”女将军扬起灿烂的笑容,冲阿星鼓励地点了点头,“马上就是收庄稼的时节了,这张图纸正好能用上!”
让阿星花费了这么多力气、又让女将军看见的第一眼就大加褒奖,这张图纸的内容是什么呢?
水镜之下,观众们难免被勾起了好奇心。
——好奇就对了。
云归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在光屏上滑动,查看着评论区的实时反映。
她脸上表情不动,眼中却难免映出一丝悠然自得的小狡黠。
系统感慨道:“能想到这个主意,您真的很厉害。”
“哪里,都是前辈们珠玉在先。”云归谦虚道,“比起那部在广告里夹杂剧情的低分电影,我还差得远呢。”
——是的,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电影将从图纸、零件、比例、材质,以及种种需要注意的角度,全方位地展示出要如何从无到有地,制作出一台半自动的、脚踏式人力收割机。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只需在零件上做几分小小的改动,就能把这台脚踏收割机改为畜力拉动式。
对于云归的做法,系统给出的评价是:“但凡能换第二个台,他们也不会看得这么起劲儿。”
云归深以为然:“这就是垄断的狡猾之处了。”
如果说,前半场电影,是战争情节里添加了爱情元素和少许的保家卫国主旋律。
那么,后半场电影里,就是在教学记录片的间隙里,忙里偷闲地添加了那么一丢丢剧情……
从实时评论区的留言数目来看,只有很少的观众弃剧不看。
更多人对着天上收割机的制作过程,热火朝天地讨论了起来。
“这唰唰唰一片的收割方式,真是省力。要是我也能有这么一台……”
“到底不如人割的那么干净。”
“这个好说,机器割过的地方,后面咱们再收一次就是了。重活儿都让收割机干了,难道轻活儿咱们还干不得吗?”
“就是费铁。等闲人家怕是用不起。”
……
“大家可真捧场啊。”
云归回忆起自己这两天浏览国产影视区的心得,对比双方的评论,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太捧场了,让我甚至都有点惭愧了。”
恒朝的观众朋友们,他们既不会批评云归这个不合格的编剧,也不会抗议电影里附带的硬广,甚至还愿意为爱发电供能。
——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供能,就这么一小会儿时间,系统已经从众人的情绪里,收集30个点的生物能了。
倘若被现代制片方们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绝世好观众,准会当场馋哭。
“不过,也正如同观众们讨论的那样。”系统从评论区里,把那些说到点子上的评论一条条挑出来标红,“这个设计需要很多铁、考验匠人的手艺、制作出来以后,也未必能发到真正需要它们的人手里。”
铁的问题还好说,大不了云归给边城悄悄偷渡一批。
尽管在恒朝,铁属于一种价值不菲的战略物资,但现代社会,就连成品钢材都唾手可得。
倘若云归愿意收废品的话,一斤废钢回收价还不到两块钱。
但匠人的水平,确实是个颇具考验,短时间内又难以突破的问题。
提起这个,云归不免自嘲地一笑:“确实如此。我总不能和部分后世同胞一样,对匠人的能力抱有过分的期望。”
某次的网上冲浪经历,让云归诧异地发现,许多现代人居然对他们的老祖宗抱有深厚滤镜。
比如什么“匠人精神”、“二十年时间,给你打造一件国宝”、“古代工匠的手艺,比现代设计师好太多了,而且还是古法打造……”
阅读着那些褒奖的文字,云归不由一阵汗颜。
上层特供的少数奢侈品,其中包含的技术含量,直到现代都令人感到惊奇,譬如勾践剑和素纱禅衣。
但那并不代表整个国家的平均工匠水平啊!
如果平均工匠水平有这么高的话,勾践剑和素纱禅衣怎么没能人手一件呢,莫非是几千年前的古代人民在搞饥饿营销吗?
当然是因为根本做不到啊。
这就好比外星人想要研究地球人类长相,在观看了《○嬛传》、《○步惊心》等影视剧后,该外星人得出一个结论:“地球女性普遍长得很漂亮”。
这谁听了不心虚!
上面这种对标,就好比用首富的年收入,去代表打工人的工资中位数。
起码在云归的认知里,大部分工匠的水平,只要能做到打剪刀、锤锄头、制作镰刀,就已经够附近十里八乡用了。
能一次性打出合适马蹄铁的工匠,已经算有见识的。
至于能打出雌雄双股剑、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的那种铁匠,平日里不是服务于官府或军队,就是世家养出来供给部曲的人才。
这种SSR级铁匠,民间等闲难得一见。
所以,即使视频里详细到零件,近乎手把手地教给大家如何制作这台脚踏式收割机,云归也没指望百姓能够自行完成这项任务。
或许有小部分村落,恰好拥有相应的人才,又不缺少动手的能力与材料。
但想要大范围地推广,还得是官方出手。
系统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在你寄给云老将军的信中,曾经提到过‘流水线’的原理。你是想借用军中的工匠,来完成这项任务吗?”
云归当即板起脸:“公私有别,军中工匠自有其任务,如无特殊情况,怎么能随意调遣呢?”
这话说得煞有其事,正气凛然。
如果不是系统对云归有充足的了解,恐怕就要相信了。
系统闷笑一声,并不接话,笑声里明显含着一丝“我就静静看着你演”的调侃。
果然,在这个小小的玩笑被戳破以后,云归自己也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她轻松道:“长期为此事调用工匠,当然于理不合。但短暂借用一下,倒也无妨。反正,最后负责制造收割机的人,不会是军中的工匠。”
系统果然一点就通。
“宿主的意思是,先让军中工匠把不同零件分解出来,打好样子,再从民间招聘工匠,让每个工匠各自负责一部分,以流水线的方式完成任务?”
“嗯,细节上差不多就像你说的那样,只有一点,你还是设想得过于客气。”
系统略微一怔:“什么?”
云归单手托着下巴,轻轻地叹了口气:“在我那个年代,这种召集工匠的行为,不能称之为‘招聘’。”
倘若不是云归写家书回去时,特意为此事多提了一笔,这种召集就会如同过去千百年一样,变成那些匠人们需要自带干粮和寒衣,为官府所服的徭役啊。
恰在此时,光屏上高频闪烁的白光,将云归的思绪重新扯回评论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观众们的评论刷新太快,导致整个屏幕都一闪一闪的。
“这是播到哪儿了?”
系统实时反馈:“大结局那段,就是我总结了3277部类似的经典镜头,设计出的浪漫结尾。”
巨大的水镜之中,只见阿星和娜仁一左一右站在屏幕两端。
阿星赤着小麦色的强健双臂,穿着一件羊皮坎肩,十根指头在背后纠结地缠成一团。
娜仁则把那条红色的头巾系在脖子上,巧妙地让它变成介乎披肩与围巾的样子。柔软的红色织物,映照着少女同样红扑扑的脸颊,她笑容明媚得好像能盛下一整片油菜花田。
他们直起身来,隔着一片金黄的麦田两两相望。
在阿星和娜仁背后,是十来个踩着脚踏收割机,轻松穿梭在原野间的身影。
这些身影有男有女。其中,小于将军和那天回援村子的女首领,正比着赛踩在最前面。
镜头回转,阿星终于从背后拿出那张盖了印的信笺。
“娜仁,小于将军说,愿意荐我进入黎明军。他还说,军中吃住都不用操心,等发下粮饷以后,同袍们一般都要寄回家里。我是想说……我想说,等我拿到第一个月的粮饷后,可以寄给你吗?”
信笺曾被揉起又展开,边缘早被手心的汗意染得湿乎乎的,足以看出主人此前的紧张心情。
薄薄的一张素纸,却担着千钧之重的一颗真心。
娜仁眨了眨眼,身为胡女,毛发的颜色本来就比汉人要淡。此时,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的映照下,看起来近乎是灿金色的。
娜仁笑着对阿星摇了摇头。
“不要寄。”
“……不可以吗?”
“嗯,不用寄呀。”
不等阿星失落地垂下脑袋,娜仁就轻快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除了折痕更平整、看起来更干燥之外,无论是上面的材质、字迹、还是那枚红红的印章,都和阿星手里的毫无差别。
“我考上黎明军的护士队了。”娜仁快乐地说道,“我愿意替你管钱。粮饷不用你特意寄给我,平时随军的时候,你当面转交就好啦!”
……
“多么感人心脾的爱情喜剧!”系统大声地宣布。
根据它同时制作出的窸窣响动,云归很容易就能联想到,倘若系统拥有实体,此时准在一边抽纸一边假装擦眼泪。
……但这点转移注意力的小动作,并不足以让云归忘记,系统原本是如何设计结尾画面的。
云归匪夷所思道:“在初版结局里,竟然让男女主隔着水稻田两两相望……对于这个设计,我直到今天都没法理解啊。”
水稻田,顾名思义,望文生义,是个非常拖泥带水的场地。
所以按照AI的场景推演,娜仁和阿星各自跑向彼此,站在一起凝视对方面孔的时候,身上都已经溅了半身的泥。
这样的男女主站在一起,宛如两条刚去小猪佩奇快乐坑鬼混过的哈士奇。
系统镇定地答道:“因为电影前面的片段里,水稻田曾经出现过一次。结局的水稻田,是对前面空镜头的呼应。”
“这种为了过场的空镜头,没必要前后呼应吧!”云归发出激烈的抗议声。
“这其实是一个极富美感的镜头。”系统静静地阐述起自己独特的美学观念,“就好似程序语言里,只要前面有‘[’,后面就一定要有‘]’对应。这种强烈的美感,既彰显了严谨的规律准则,又构建了独特的框架质感。唉,你们碳基生命根本不明白……”
云归:“……”
云归:“你说的这种审美,对我们碳基生命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吃不下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
水镜播放的电影,就好似一剂特殊的催化剂。
云归想要推广的脚踏式收割机,尚在预备之中。
但在收割机之外,某种微妙而奇异的气氛,却悄悄地在这座胡汉混居的城市中弥散开来。
禹水之侧,魏大骑着自己的马,沿着河岸的方向朝下游走去。
因为展现出了相关的天赋,魏大很幸运地被选为骑兵预备。在通过了这样那样的选拔以后,他被分到了一匹马。
养马千日,用马一时。
像是送信这样的公差,最好就派一个善于骑马的士兵来做。
魏大就被委派到了这个任务。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美差。
因为这封寄出的信件,既不紧急,又不危险。交给他这个任务的上司,为人还很宽宏,只要求信使按照规定,在最后期限前回营就好。
为了能争取到这件差事,魏大额外多花了些力气。
但对他来说,这完全是值得的!
送信时只需稍微绕一点远路,他就能路过生养自己的村庄,回到家里看看。
他可以给已经出嫁的妹妹添上一份迟来的嫁妆,再量量小弟的脑袋,看他长高了没有。临走时揣上一包老母亲烙的干饼子,省下这趟路上的嚼用,便能多匀几个钱出来,留给家里花销。
而且,这趟回家之旅,也包含着魏大一点小小的私心。
虽然从名义上说,他骑着的马儿归属军中,但村子里的人并不知道啊。
他们只会看到,魏大骑着高头大马,风光还乡,定然是在军里谋了个好前程。
族里的叔伯们见了,便不敢欺负家里的孤儿寡母;乡中的小吏听说,下来收税时说话的声音也要轻上一些;妹妹的丈夫得知,第二天就会带着新媳妇回娘家看看……
怀着这样轻快的心情,魏大连驱动马缰的动作都比平时轻柔。
一边驭马,魏大一边在心里盘算:一人一马要想过河,舟子至少要收他五个钱。但在禹水的下游,有一处浅滩,水高只过男子的膝弯,本地人都从这里过。
他再往前走走,赶到浅滩处自己过河,又能省下五个钱……
头顶的日头,由东面渐渐升到了正上空。魏大把马鞭挂回腰间,亲密地抚了抚自己爱马的马鬃。
“这就到了,好伙计。等咱们淌过这条河,就喂你拌了黑豆的草料。”
马儿喷了个响鼻,算作对魏大的回应。
正当魏大准备驾马探入水中时,他注意到一个在河岸边缘徘徊的妇人。
那是个高鼻深目的胡族妇人,怀中正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孩。
眼前的河流湍急,河底的石头被冲刷得像卵面一样光滑,妇人抱着孩子,想要挽起罩裙又犹豫地放下,有点焦急地哄着怀里的孩子,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踏进河水里。
魏大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就漠不关心地收回目光。
马儿的前蹄已经入水,踏出一串小小的水花。
妇人这才发觉身边有骑士经过,惊呼一声的同时看清了魏大的打扮,连忙垂头避让。
婴儿的哭声,似乎更凶了些。
就在整个马身都快探入水中的一瞬,魏大猛地一勒马缰。
他控马来到妇人的身边,从马背上翻身跳下,一张脸紧紧地板着,看起来颇为心烦意乱。
“那个谁,对,就你,兀那妇人,你上马吧。”
胡妇讶异地抬起头来,踌躇着不敢上前。
怀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呀呀地止住哭声,张开一双和母亲一样碧绿的眼睛。
魏大当然知道她在犹豫什么。
心头忽然顶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郁气,魏大仰头看天,注视着那一方明澈的水镜,轻哼一声。
“晴天白日,又在水镜之下……不用担心,你上马吧。”
水镜之下四个字,带着一股极其奇异的力量,抚平了妇人眉间犹豫的细纹。
她悄悄地看了这位骑士一眼,不言不语地行了个礼,单手抱着孩子翻身上马,动作竟然是不亚于魏大的利落。
魏大挽起裤腿,把鞋子脱下来掖在怀里。他光脚踏入冰冷的秋日禹水,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河的对岸。
走到河心时,魏大突然问道:“过河以后,你要去哪儿?”
妇人吐出一个地点,居然是个挺出名的胡人聚居地。
魏大不免又轻哼一声。
除了这一声哼哼之外,他虽然昂着脖子,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马缰,却也没有吐出什么冒犯的评价。
又过了一阵,魏大忽然回头。
“倘若真有足够的粮食,你们就不会扰犯中原?”
妇人嘴唇翕动,答案被淹没在禹水的波浪声中。
“你大点声,我听不清!”
妇人抱紧自己的孩子,猛地抬起头来!
紧接着,她说出一长串的官话,声音清晰如珠玉。
她的音调里虽然夹杂着些微胡腔,但也同样被边城的口音打磨过一遍,咬字的腔调,听起来竟和士兵们日常说话的语气有八分相似。
“妾家祖于泰启三年,蒙受圣祖旨意,阖族迁往关内,定居边城。”
“妾今三十有余,不曾吃过一粒掠抢的粮米。”
恒朝前期,官方为了补充人口,引进大批胡人内迁。到现在,少说也有四五代人了。
无论前尘如何,这些胡人都已经代代定居于此。他们的身影显现在边城、在云州、在中原大陆上。
汉人交税,他们也交税;汉人征丁,他们也出丁。
不管是生活习性、口音腔调,还是衣食住行……他们确实已经扎根在此,与千千万万人一样,成为这片土地上无贰无别的一部分。
脚下的这片大地敞开怀抱接纳了他们,就像曾经它接纳魏大的先祖那样。
而湍急的禹水,也像千年以前那样冲刷着河滩。
它灌溉庄稼,养育文明,记录着历史的轨迹,也在光阴之中,洗去人心深处纠葛的恩怨。
补4月18、20、22号更新。
之前28和30号因为要参加朋友婚礼请了假,剩余四月的24、26;五月2、4、6、8日,加一起一共六更要补。我尽量在接下来的一周内补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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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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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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