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水镜对于边城在文化和民俗上的潜移默化,尚未显出它真正的影响。
但在天幕之下,云归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一粒粒微小的种子,已经被悄然播撒在土壤中。它们究竟会发芽开花,或是在泥土下默默死去,都取决于后续的灌溉。
由于事先从孙女那里得到过提示,早在下半场电影开播之前,云封疆就专门派人逐字逐句、每张图片、每个尺寸地记录天幕上播放的内容。
边城里,做着类似记录的,当然不止云封疆一人。
可其他具有记录意识的人,大多把水镜当做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奇异景象、或者可以邀功谄上的祥瑞功绩。他们记录的方式,大多是写一篇锦绣文章,幻想能如三都赋般引得天下传唱。
能像云封疆这样,有条件进行一比一记录的人,千中无一。
记录以后,又有能力立马付诸于行动的,就唯有老将军一人。
以云归做好的预案为基础,云封疆从军中调遣三十名精熟的工匠,各自负责一部分零件,按照图纸打造标准件。
这些被打造出的标准件,将在不久以后,成为流水线上传递的样本。
***
军中的能工巧匠,平均水准远胜民间匠人一大截。
这些平日里负责制作弓弩和投石机的匠人,看过那天晚上的水镜电影以后,早就觉得手痒。
更别提老将军还派人专门记录下了零件的尺寸,对着水镜电影一比一地画了设计图。
为首的匠人拿到图纸以后,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三天之内,第一台仿照水镜的叫脚踏式收割机就能问世。
“水镜都讲得那么透了,还有什么学不会的?”为首的匠人嚷嚷道,“看完昨天的彩画儿以后,我在梦里就把那收割机组装了三次。水镜授业之心何等精诚!这样谆心的教诲之下,连条狗都能教会了!”
负责送信的士兵:“……”
这话就没法接。
实不相瞒,昨天那两刻钟的收割机讲解,让他回忆起儿时一看书就犯困的美好时光。也不知怎地,他看着看着,上下眼皮就粘在了一起。
若不是同袍及时扯了他一把,他差点错过娜仁和阿星终成眷侣的大结局。
传讯士兵只好板着脸道:“那就当你们立下军令状了。材料已经完备,不要误了将军的正事。”
说罢,传讯士兵转身就走,大步流星,义无反顾,把工匠们一连串“輮以为轮”、“木直中绳”等叽里咕噜的术语甩在背后。
直到走得远了,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工匠们依稀的商讨声。
“我看水镜中展现的彩画儿,更像是南地的山陵。咱们边城的气候,较之南地更为寒冷干燥,所以他们要防潮,咱们要防干。制作轮子的木材要首选油厚润泽的,以免开裂……”
“前些日子军中用废的那批刀剑,重新打磨以后,不是正能充当收割机的刀刃吗……”
或许是出于水镜自带的神性buff加成,又或者出于可以扩展新技艺的兴奋,要么然,就是云老将军最实际的“干完这单,给你们加钱”奖赏起了作用。
不到两天半时间,一台规整漂亮的脚踏式收割机,就被送到云封疆面前。
收割机的刀刃,是把武器库里锈蚀的刀剑重新打磨。木制的机身上,刷了一层崭新的清漆。
为首的工匠上前禀告:“机身大部分由木头打制,难免沉重。但它不像木犁一样需要人力推拉,只要脚踏便可前进,因而不影响使用。”
云封疆绕着这台收割机转了一圈:“要多少力气,才能踩得动这机器?”
工匠忙道:“我们已经让人试过,便是寻常妇人也能踏得动。”
听到这个答案,云封疆不免抚掌而笑:“不愧是天上水镜传授的技艺!”
没人能想到,须发皆白的老将军在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还同步夸了一句——“不愧是我孙女精心挑选过的机器!”。
挥退讲解的工匠,云封疆又绕着机器踱了几步。
他曲起指节,在木制的机身上敲打出浑厚的回响,甚至还自己跳上座位,亲自蹬踏了两下。
“不错,不错。”
云封疆满意地地点了点头:“使人擦拭一遍,蒙上缎子,抬去给太守府过目吧。”
虽说云家盘踞边疆,世代镇守于此,已经算是边城实际的掌权者,但该给名义上文治长官的面子,总是要给到的。
这也是云封疆与历任边城太守的相处心得。
就拿推广脚踏式收割机这件事来说吧。
眼看秋收在即,若能由官方牵头,紧急赶制出一批收割机,租借给边城的农人,方便的是百姓,得到民心的是军营,而政绩表上能大写特写一笔的,则是太守。
后世史书上,云封疆将以“严恪律身,忠毅谦怀”八个字,作为一生的盖棺定论。
他身为边关武将,但也一直和文官集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不曾领受过人的盛誉,但也不曾接受非人的诋毁。幼子云松之甚至能被海内大儒收为学生,还娶了段氏女为妻。
虽说这桩婚事的建立,云松之的相貌因素占了非常大的比重。但父亲云封疆的为人和声名,也起到了一定的助力。
要说这件三全其美的大好事中,唯一吃亏的,可能就是官府的拨银,以及云封疆贴补材料的腰包。
但……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云封疆想道。
昨日单独隔出一间库房以后,孙女信中许诺的第一批装备,不到一时三刻就已送达。
云封疆亲眼看着,便如同使用了传说中的五鬼搬运术那样,银光锃亮,霜意朔朔的长刀与盔甲,在一眨眼的功夫间,就凭空充盈了库房。
每一柄刀剑都是用锐不可当的精钢炼制,每一套盔甲的穿心镜硬度,连三石弓都只能射透一半。
老将军雪白的胡子抖了抖,把手掌贴在冰冷的铠甲上回了回神。
历朝历代,克扣军费的事都屡见不鲜。
粮饷也就算了,云封疆靠着经营边城,总能贴补上;但为了拿到足数的兵器军械,以免兵荒马嬉,他这些年也不知操劳掉了多少头发。
而现在呢?
盔甲到位,兵器到位,甚至连生铁云归都给他搞来了一批。
老将军这几日气也壮了,胸也挺了,脸色红润了许多,甚至说话的嗓门儿都较之从前大了。
云封疆从未想过,有生之年,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过就是铁而已!”
“铁,我们还缺吗?贴补收割机的那点,根本不算什么!”
***
在进行自己古代直播事业之余,云归也逐步适应了现代生活。
因为加入市射箭队的缘故,云归向学校提出申请,每天只上一上午的课。
有时碰到特殊情况——比如今天,射箭队有个外出参加的比赛——更是直接跟学校请了一整天的假。
大巴车上,云归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坐好。即使司机把车开得晃悠悠的,也仍然不能改变云归笔直挺拔的坐姿。
身旁的女队员悄悄瞄了云归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戳了戳云归的腰眼。
“别这么板着了,连坐车都不靠靠背,你不累吗?”
云归这才恍神,收回自己投向窗外的目光,双肩和腰腹上的力道微微松懈下来,身姿却仍然显得昂扬秀挺。
“不好意思,习惯了。”
毕竟,按照她家乡对士人的基本礼仪要求,无论是坐轿还是乘车,端正的坐姿都是必须的。
恒朝的土路可比现代公路颠簸多了,但隔着轺车上一袭淡青的纱帘,仍然能隐约看清来往士人们濯直的身形。
女队员眨眨眼睛,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好奇:“你家里面,是不是有人当过兵啊。”
毕竟在大众印象里,腰杆一年四季都挺得笔直的,就只有在军营里训练过的职业士兵了。要是被当兵的亲人从小带在身边教育,也难怪会养成这样的习惯。
这个女生推测的依据,其实存在一点小小的偏差,却误打误撞地得出了真实答案。云归想通其中的关节,不免哑然失笑,却仍旧答道:“嗯,我家世代从军。”
“哇,这么厉害!”
这个答案激起了一波小小的惊呼,连前排的女生都转过头来。
姑娘们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从军营聊到军训,不可避免地提到射击训练。
稍微年长一点、已经考进高中的几个学姐,就“射箭和射击的异同性”展开了热火朝天的讨论。
最后,不知道是谁用一句话,把远到天边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说起射击,我记得男队的奚钧家里,好像有亲戚是开射击馆的?”
“真的吗?”
“对啊,男队的好几个人都去玩过了,朋友圈还发过照片呢。”
“就是说未成年也能进了?真好,我也想试试啊。”
大家都是运动员,喜欢挑战和刺激又是青少年的共性。
射箭和射击在瞄准上也有些相通之处,姑娘们一听就提起了兴趣。
怎奈何负责女队的常教练,和负责男队的尤教练之间有点小摩擦。教练之间微妙的关系,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下面的队员。
市射箭队里,男队和女队之间的关系,总带着几分未曾破冰的犹疑。
云归加入射箭队的时间不长,目前也只跟女队的大家混熟了。
男队里有好几个人,她甚至当面叫不出名字。
不过,奚钧这个人,她还是记得的。
常教练带她入队的第一天,男队的尤教练,也就是那个胖乎乎的男人,正好过来找茬。
他揪着云归借题发挥,还指使身边带着的男队员露一手给云归看看。
那个做示范的男生,就是奚钧。
虽然初见的场景有点尴尬,但云归对奚钧的印象其实不差。
毕竟,在尤教练想要难为云归这个“新手”的时候,奚钧并未助纣为虐。他还顶着自己教练的压力,试图安慰一下云归。
尽管到了最后,是云归给了他们一点小小的箭术震撼就是了……
想到这里,云归顺势抬头,朝前方望去。
只见男队的几个队员坐在一起,在大巴车的前排自成一体。女生们说话的声音不高,男生们应该没听见她们议论的内容。
但出人意料的是,云归抬起眼睛的刹那,几个男生恰好回过头来。
男生中以奚钧为首,似乎正在谈论着什么要紧事,提起了云归的名字。于是,男队员那边,几乎同时朝云归看过来一眼。
“……”
男队员们显然也没想到,云归也在往他们这个方向看。目光相碰的瞬间,有人轻咳一声,装作无事地撇开了脸。
云归本来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倒是奚钧纠结了一会儿,主动起身,跟另一个男队员一起,朝女队的方向走来。
“嗨。”他率先打了个招呼。
姑娘们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疑心是不是刚才的对话被本人听到了。
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看着,奚钧也有点头皮发麻。
他虽然嘴上在跟所有人说话,但眼神一直时不时地瞟着云归的动向。
“你们这周末……有没有时间?”
“怎么了,什么事。”
“你问这个干嘛呀。”
奚钧轻咳一声:“周六那天,诚成射箭馆里有一场比赛,如果你们想参加的话……”
女生们相互对视一眼,心下难免有些奇怪。
“最近还有其他比赛吗,我怎么没听说?”
“运动员考核、全国大比、省赛都结束了呀,这又是个什么比赛?”
奚钧身边的男队员用脚掌不断地摩擦地面,不太好意思地说道:“是私人组织的比赛。”
“难道是企业赞助,有奖金吗?”
“……没有。”
望着男生欲言又止的表情,女队这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有人上门踢馆了?”
从两个男生略带不自在的动作来看,这句话应该猜到点子上了。
既不是官方组织的比赛,又没有企业赞助的奖金,大家平时跟男队的关系还有点微妙。三层buff下来,再喜欢弓箭的人,也不想掺和这场比赛。
女生们互相对视一眼,犹豫道:“周六啊,周六我可能没时间啊……”
奚钧上前一步,这次干脆直接盯准了云归。
“那场比赛有花旗国的人参加……拜托了,周末真的没时间吗?”
花旗国?
云归有点意外地偏了偏头。
她穿过来的这段时间,一直在猛补本国历史,进展还没快到通晓世界史的程度。
但鉴于之前刚播完一场电影,还在反派的设置上额外用了心……
“你是说……倭人?”云归不太确定地问道。
所有人:“……”
一时间,不管男队成员还是女队成员,全都被云归给干沉默了。
奚钧定了定神,一时间竟然拿不准这位新入队的、本事不俗的、平时做事非常有范儿的队友是否在开玩笑。
他只能一板一眼地答道:“你这个称呼,有点复古,现在一般直接叫他们日照国。”
身边的男队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对对,是小日子过得不错的外国友人一枚吖。”
短短几个字间,仿佛蕴藏着什么独特的密码。
平时几乎不怎么网上冲浪的云归,奇怪的发现,好几个队友都像是被戳了笑点一样,同时露出一种“夺笋呀”的缺德笑容。
奚钧继续往下说:“这次要比试的那几个,是花旗国的人……”
“人家可是棒棒好样儿的外国友邻,过来踢馆时口吻超级大,比牛皮还大,比他们历史书还大。”男队员有点不满地冷笑道。
看着云归不动声色的疑惑神色,奚钧从背后捅了朋友一下,示意他不要瞎说话。
“咳,你不用管那两个称呼,见面以后也别这么说。”
“总之……你这周六有时间吗?”
云归那天,确实没有其他安排。
她低头想了想,又看看周围听见“花旗国”三个字,就开始挤眉弄眼,传递起某些彼此之间心知肚明信号的队友们。
云归:“地址在哪儿,我周六没事,应该可以去。”
奚钧没想到她会答应,当即松了一口气:“真的吗,太好了,我一会儿用手机发给你。”
得到这个结果,奚钧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满意足地重新回到座位上。
几个女队友说着说着话,有些累了,相互倚靠着,在客车摇摇晃晃的节奏中,仰在椅子上熟睡了。
云归仍然腰身笔直地坐着,单手拄着窗框,目光透过玻璃落向朝身后飞退的街道。
在她脑海里,系统悄悄地冒出一个头来。
“你答应奚钧的请求,是不是因为……”
“嗯?”云归温和地应了一声。
系统的口吻是早已看破一切的了然:“只要一提起‘气焰嚣张的外夷’,你连DNA都在动吧?”
“差不多。”云归不置可否地一耸肩,“我也想见识见识,千年之后的邻居们,和千年前有什么区别。”
***
虽然约好了周六见面,但在那之前,云归就已经被强行灌输了满脑子的相关内容。
奚钧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可他那个队友,显然是个活泼的话痨。
在他锲而不舍的科普之下,云归终于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提起这群来踢馆的花旗国人,就不得不说起,当下蓝星运动界,关于射箭项目的实力对比。
在这射箭这方面,花旗国的统治力很强,非常强。
可以说,射箭这个项目在花旗国的地位,大约就等于某桌上小球在蓝国的地位。
无论是从奖牌数目论,还是以绝对实力相比,蓝国距离花旗国都有一段距离。
“但这也不是咱们受气的理由啊!”男队员挥着拳头说道。
蓝国射箭项目再怎么薄弱,也不该被人找上门踢馆。
特别是,有人通过万能的网络搜索,确认了这几人并不是普通的射箭爱好者,而是花旗国训练队的预备役。
“这不就离谱吗!”男队员气势昂扬地发出一声高呼,手里的矿泉水瓶都被他捏变形,飚出一股水,淋漓着洒了他一手。
“如果只是民间交流,咱们确实技不如人,吃亏也就咬牙认了。但专业人士亲自下场,这跟泰森随机暴揍小学生有什么区别啊!”
作为一个有点小众的爱好,本市的射箭圈子也就那么大,玩得好的人都相互认识。
因此,意识到对方居然出动专业人士以后,朋友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同样在市队训练的奚钧。
而云归本人,作为奚钧请来的救兵,就是这场反击战的保底政策。
周六上午,云归提前十分钟,抵达了约定的俱乐部。
这家射箭俱乐部的名字叫做“火焰眼”,匾头上的logo图如其名,正是一只在熊熊火焰里怒睁的眼睛,寥寥几笔的线条,却勾勒出了浓厚的艺术感。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
云归循声转身,只见奚钧背着一只灰色的单肩书包,大步流星地朝自己走来。
“你说你坐公交过来,我本来想去车站迎一下的,结果才过马路,就发现你已经在门口了。”
简单解释了一句,奚钧领着云归,熟门熟路地往场地里走。
“先左转,再过一条走廊,然后就到了。其他人来得有点早,加上你人就齐了。”
脚步还没等迈过门槛,火药味儿十足的气息,就已经扑面而来。
人群泾渭分明地站成两拨,就如水和油般不能相融。哪怕距离尚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那股剑拔弩张,恨不得掏出弓来往对方脸上射一箭的气氛,也足够让看见的人第一眼就领悟到。
站在左边的人群基数更为庞大,里面还夹杂着几张眼熟的面孔,正是己方阵容。
右边的几个,在数量上不占优势,但从那股高傲轻蔑的表情来看,显然没吃到亏。
云归和奚钧快步上前,环视一眼,云归率先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奚钧:“我出去的时候,气氛不是还没这么僵吗?”
算上他在外面等云归的时间,一共也就十分钟。这么点时间,刚够比完剩下的一场,情况是怎么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的?
除了云归之外,射箭队还有两三个女生决定过来看看。
她们比云归来得更早一点,因此,对于场上目前对峙的情况,了解得也更为透彻。
云归刚一提问,一个平时外号叫做“小石榴”的姑娘,就把她拉到旁边低声复盘。
“今天特别巧,咱们是按时到的,但奚钧和花旗国那群人,全都提前早到了一个小时。”
“所以,发现人数来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决定先开始比,一边比一边等其他人过来。”
“——结果,在射箭方面,这几个花旗国的确实有两把刷子,话痨和大头都输了。”
输掉的两人都是市射箭队的男队员,话痨和大头是他们的外号。
云归不动声色地重复道:“输了,然后呢?”
大家都是当运动员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至于因为一两场比赛的输赢大动肝火啊。
小石榴听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然后,花旗国的那几个家伙,开始特别旁若无人地进行大喊大叫……只是这样还能忍住,但咱们这边有懂花旗语的人,翻译了一下他们说的话。”
小石榴指了指距离最近的一个靶子:“你看,那个就是花旗人射的。”
俱乐部名字叫做火焰眼,靶心也别出心裁地从红色标准圆,换成了俱乐部的logo。
云归简单数了下,被指着的靶子上共钉着十只箭,大部分深深扎入替代靶心的眼睛,其余的一两箭也分别是九环和八环。
小石榴压着火说:“花旗人说,‘太好了,把这几个小子的眼睛都射瞎’,紧接着,他们就对着话痨的脸,空拉了一次弓。”
……这里面的挑衅意味,实在是太浓了。
都不必说那个瞎子都能感受到的侮辱动作。
单说空拉弓这件事,一般人就做不出来。
所有弓箭爱好者入馆后上的第一课,一定是“不能空拉弓!”。教练不但会跟你强调这条守则,还会把重要的事情说上三遍。
因为,无箭放弓是个相当伤害弓体,运气不好还可能伤到自己的行为。
小石榴:“因为弓是俱乐部提供的,工作人员上前制止,这几个家伙就大声嘘人,操着口半生不熟的腔调,说俱乐部小气,还骂人。”
是,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懂花旗国语。
但起码能听得懂“西八”啊!
你嘴皮子翻飞,一口一句脏话,真当我们这边没有对应的国粹吗?
狠狠地磨了磨牙,小石榴终于再压抑不住心里的火气,虚空啐了一口:“什么东西!”
仗着语言不通就随便骂人,冲对手威胁性拉弓,工作人员上前制止,还辱骂工作人员。
可以说,一场弓箭比赛里能踩的雷,全给这几个家伙踩完了。
我方群众至今还没当场把人套进麻袋,都仰赖大家品德高尚,素质高超。
另一边,奚钧也听全了事情的经过。
他没有说话,径直朝花旗人的方向走去。
虽然还是上高中的年纪,但奚钧已经有了青年般的身量,个子甚至比其中最高的那个花旗人还要高上两指。
配上他不言不语沉着脸的表情,十足的压迫力直接拉满。
“来,我跟你比。”
意识到眼前的男生不好对付,几个花旗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最后由一个浓眉毛的家伙站了出来。
操着一口口音很重的英语,浓眉毛先说:“六箭。”
大多数弓箭比赛里,都以六箭为一组,射箭运动员们全程共要射出十二组箭,也就是七十二支。
这个流程有点繁琐漫长,所以私下里大家比试的时候,往往会以六箭、十二箭或十八箭来决定胜负。
奚钧没有开口,他冷着张脸,比了个ok的手势。
上场之前,男生特意回头,朝云归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托付之意。
蓝国的射箭项目本来就不是强项。
眼前的几个花旗国人,无论是经验还是技术,看起来都比己方更成熟。
作为一个小小的市队成员,奚钧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但他确信,自己一定把对方最会射箭的人炸出来了。
这就好似田忌赛马,奚钧先跟对方比一场,好好摸透对面的实力。就算他不幸输掉,己方也有方案能够兜底。
见识过云归的箭术以后,奚钧对云归抱有充足的信心。
他敢保证,哪怕自己输掉,云归也能夺得最后的胜利。
——大不了不跟这群花旗人比射靶子,专门比射苍蝇嘛。
想不到吧,我们蓝国地大物博,甚至可以单独开辟一条赛道出来卷!
起码在射活物这条道路上,云归足以吊打这群放空弓的家伙。
直到今天,云归出道第一战的视频,还在射箭队里经典咏流传。
音乐广场上,她可是仅仅用一把玩具弓,就拿下了行凶的暴徒呢!
***
比赛开始。
由于此前积累下的前仇旧恨,这场比赛刚一开场,冲突感就直接拉满。
无需任何铺垫和积累,起手第一箭,气氛便已臻于白热化。
奚钧和浓眉毛用抛硬币的方式决定比赛顺序。
硬币落下,正面,奚钧为先。
像怕眼睛沾到脏东西,奚钧没有偏头多看浓眉毛一眼。他自顾自地去一旁弓架上选好了自己趁手的弓,然后开弓搭箭,沉臂张弓。
“夺”地一声,离弦的箭矢好似长了眼睛,稳稳扎入靶心中央那只被火焰拥簇的眼睛。
明明隔着七十米开外的距离,但靶心上燃烧的光焰仿佛会顺风传递,让同样的怒意静静流淌在奚钧的双目里。
有人替奚钧计数:“十环!”
奚钧垂下手臂,仍然没有转头,只用冷硬的侧脸示意浓眉毛继续。
浓眉毛心态也足够稳定,面对奚钧沉静的挑衅,看起来并不受影响。
从骨骼状态上观察,他应该比奚钧更年长些,没准还积累了不少参加大赛的经验。
奚钧用余光依稀瞄见,浓眉毛站定以后,开弓张箭,同样射出了一发十环。
人群里,自己人难免窃窃私语起来。
“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家伙。”
“之前他们来踢馆的时候,你们没看见。其他几个人还好说,比试的时候也会出现失误。但这个浓眉毛就太稳了,他上次总共射了三十六箭,只有两箭是九环。”
小石榴一听,就拧起眉心追问:“他前半场这么稳吗?你们没拖着他进入后半场?”
一般情况下,正式的弓箭比赛里,单人单日要射七十二箭。其中六箭为一组,射完六组以后,弓手可以获得十到十五分钟的休息机会。
三十六箭,正好射满了一场比赛的前半场。
但前半场的顺风发挥,并不代表运动员就能顺利摘下桂冠。
跑过步的人都知道,最开始跑那几圈,是身上力气最足的时候。等前几圈跑完,坐着休息一会儿,喝口水,再跑动起来就会感觉状态不如先前。
射箭的情况,也有点类似。
虽然只是十分钟的中场休息时间,但有人却像打了鸡血一样,在这段时间里调整好状态,一鼓作气重整战绩;也不乏有人因为这短短的十分钟,影响了之前发烫的手感。
大家扯着脸,对小石榴露出一个苦笑。
“那可是奥运标准的七十米靶,我们平时很少有人练这么远。”
“他点名要七十米靶,先声夺人,射出来的成绩又这么好。”
“……你能理解吧?当时大家的心态都被他打崩了,没人想进下半场,只想着快点结束。”
交谈之间,奚钧和浓眉毛已经各自轮射过四箭。每人每箭都满了十环。
两厢比较之下,奚钧经验尚浅,但意志更坚。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抿着唇角,下半张脸孔的线条不自觉地绷紧。他的姿态稳定得像是凝固的寒冰又像巨石,眼中却燃烧着一丛不熄的火焰。
这一刻,他不关心世界,也不关心对手,甚至不关心自己,只全心全意要夺回朋友们此前输掉的一切。
反观浓眉毛,他的技术确实更加纯熟,姿态也比奚钧流畅自然。
不同于奚钧的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浓眉毛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要比奚钧松弛。
假如以弓箭来打比方,奚钧整个人就像是一把已经满张的劲弓,而浓眉毛的弓弦,才堪堪拉到一半。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圆满的表现,显然都在给彼此增加压力。
这种压力无形无质,却又实际存在,对方每射出一箭,都像是在已经紧绷的神经上,又压下一块沉重的砝码。
奚钧屏气凝神,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射出了这场比赛的第五箭。
随着箭矢飞射而出,观赛的众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哪怕普通人的视线,已经不足以看清那么远的靶子情况,大家还是不自觉地移动目光。
直到,负责统计的工作人员报出一声:“十环!”
“……天啊。”小石榴不自觉地牵住了云归的手,“紧张死我了!”
听见这个成绩,浓眉毛的神情不由一戾。
他两边嘴角微微下撇着,同样抬手射中一个十环,但表情却再没有开场时那么轻松自如。
两人本可以选择比三十六箭、七十二箭……但最终定下六箭这个数目,是他自己亲口说的。
从奚钧的成绩来看,浓眉毛显然轻敌了。
他有自信第六箭射满十环。
但假如奚钧的第六箭也射出同样的成绩,两人虽然看似平手,但综合年纪和经历进行横向对比,也算是他输了半头。
早知道就比满一整场了!
浓眉毛在心中恼火地想到:难道真要输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g市小子吗?
余光里,眼看奚钧端起长弓,已经在拉动第六箭。
浓眉毛的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
下一秒钟 ,他竟然也同时举起手臂,搭箭上弦!
“——你干什么?”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屏气凝神地集中在奚钧身上。
等有人意识到浓眉毛的动静,已经有点晚了。
只闻一声仓促的惊叫,连同两只离弦的羽箭一起,同时在空中爆响!
补4月24、26,五月2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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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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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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