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便降临。
幽暗的室内,闻舟舟聚精会神,细数穿过棂窗射到墙壁上那抹不清不浊的微光。
四格,五格……六格。
只见月光穿过高高的棂窗洒下来,映射到暗室墙壁砖瓦上,完完整整地铺盖住墙上第六块砖瓦。
就是现在。
她打开暗室的木栅门,左右瞻望,确认无人后向先前推测的出口处轻声走去。
循着面前的那道强光穿过甬道,一路竟畅通无阻。
她来到不久前和陌生女子被带入的屋内,想起当时女子被虫子爬满全身的惨状和被带走时的情形,心中顿感五味杂陈。不过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等她顺利出去,到达安全的地方,势必要尽快报警,救他们出去。她暗自下决心。
再次确认附近无人后,她沉下心来,感受流动的空气,往周围甬道排查出口。
走到一侧甬道口,突然她看见那名身着赭色衣裳的男人,在甬道内不远处,和一名手下说着什么。由于害怕被发现,她暂时藏于入口后,静静观察甬道内二人的一举一动。
“一切都安排好了?”安静的深夜,男人的声音异常明晰。即便闻舟舟离他们数米远,也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都安排好了。按照大人的吩咐,属下昨日就已把炸药埋好,傍晚给流民的饭菜都下好了毒药,待属下们撤离,明日一早,这里和整个秀村将被夷为平地,这些流民也都会永远闭嘴。”那属下弓着腰,谄媚道。
他们昨夜给流民的饭菜里,竟然下了毒?!闻舟舟瘫软在墙壁上,回想当时自己一念之差,在和那两名负责押送的男人闹后,佯装自己毫无求生**,便没有吃当天的食物,何况经那一遭,她也没有了食欲。所幸她没有吃下带毒的饭菜,可那些别的被抓进来的人呢?他们岂不是……
“干得很好。”受到上级的肯定,那下属顿时笑弯了腰,可不过一会儿,就面容狰狞,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赭衣男人。迅速倒地抽搐,看样子大概是中毒了。
赭衣男人拂拂衣摆,看着倒地不起的下属,阴暗冷笑道:“既然完成了任务,你们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死人的嘴巴永远也不会说话,你们且代替我永远守在这吧,我和大人会记得你们的忠心的。”
言罢,他又冷哼一句,无视下属怨恨的目光,跨过下属身体,径直离开了。地上的人剧毒发作,猛地抽搐一下,头一歪,便瞪着目死了。
周围再次恢复安静。闻舟舟前脚刚迈,甬道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爆炸声从身后暗室传来,接二连三的巨大响声让人脑袋一阵轰鸣。
炸药竟这么快被引爆了!
她稳住重心,在剧烈地动中向甬道内走去。刚刚赭衣男人从这甬道离开,整个地下便开始自动摧毁,看来他去的方向,就是出口了。
没走几步,她一眼瞥见那日和她一起被绑在暗室的女子,被放置在不远处屋内。整个屋子和其他不同,从构造上看更像是某种仪式的启动器。女子平躺在阵中,恬静柔然。这娃娃般模样顿时让她想起,曾在八岁生日时,母亲送给她一个洋娃娃,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如今长大,娃娃不再崭新如从前,但母亲日复一日的爱一直留在她心底。
这种情形,本不该有的怜悯心在此刻突然作祟。算了,闻舟舟叹了口气,如果那女子还活着,便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这处离出口也近,若是搀扶着一人,在地下暗室被埋葬前,两人应该可以逃离这里。
她几乎大步跑进女子所处的屋子,到阵前,小心地伸手试探鼻息。
还好,她还活着。闻舟舟松了口气。只是该女子气息十分微弱,面色依旧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逃亡时间紧迫,一分一秒也不容浪费。她搀扶起阵台上的女子,一手拎起女子手臂,另一只手捂着脸,防止滚滚烟尘入鼻,一步一步往出口走去。
刚走没几步,甬道中火盆架因剧烈震动,在二人通过时骤然倒塌,木架也实实地倒在女子身上。闻舟舟一时重心不稳,朝后倒去,和背上的女子一起摔倒在地上。
她顾不上后背疼痛,想赶紧拉女子起来,继续逃亡。女子却不知何时突然醒了,在滚滚浓烟中咳嗽几声,虚弱地看着正拉她起来的闻舟舟。
“是你救了我……”闻舟舟将她驮在后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微小的询问声。
她嘴角微微上扬,脚下功夫也没停,只是安慰道:“你醒了,我们马上就能出去,等逃出去之后,我带你去医院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子虚弱地耷拉着头,迷迷糊糊的,闻舟舟转头看了一眼,无奈地笑笑。刚刚她的话不知被听进去了没有。
又走了数步,这时,她们所走之处上方的墙壁,因方才深处传来的剧烈爆鸣,整个石壁突然塌陷,轰然向地面砸去!
整个甬道猛烈摇晃,像是来自甬道深处,无数个亡灵无言怒吼,欲将这食人之地揉碎吞腹。
坚持数米远,闻舟舟还是不胜体力,只是在跌倒时,她瞟见面前不远的地方,浓烟深处隐隐约约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光线。她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线生机。
即便是累死,她也不要死在这人贩子的巢穴。她一鼓作气,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地上重新爬起来,拖着因过度疲惫而沉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扶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女子,朝刚刚那抹光亮处行进。
果然,没走多远,面方突现一大片亮光,出口处宽敞无比,只是看着便让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劫后余生,她感觉自己好似经历大梦一场,走出这个地方,往后她便又是那个自由自在、怀揣梦想的社会新人了。
她偏头确认一眼女子的气息,努一把力,向出口前进。
终于走到出口,带着清早时分些许凉意的风吹到脸颊,她终于摆脱了这个囚牢之地。出口处没有一个人影,看来正如赭衣男人所说,那些下属,都被他灭了口。
她看看出口处,这地方似乎甚是偏远,出口附近荒草丛生,就连地上的杂草都长有四五尺高。
闻舟舟竟一时迷了方向,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时,出口旁繁密的杂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低头一看,杂草地中是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泥灰的人,他整张脸被糟乱脏污的长发遮挡住,躺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看身形约莫是名男子。
下一秒,那静躺的男子突然伸出一只手臂,死死地抓住闻舟舟欲抬起的脚踝!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踢腿挣脱,无奈那人抓得太紧,像濒死之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后她便听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嘶哑声,那男子虚弱道:“救……救我。”
她看着那人消瘦的身形,和牢牢抓住她的,青筋突起的手。那只手上沾满泥土和草屑,血迹斑驳。如果这人也是从暗室逃出,那么想象不到他付出了多少心思和精力。
人的恻隐之心,势必如滔滔洪水,一旦动辄,便是再也收不回来的。
目光偏转,落在一旁高高的不知名宽叶草上。她突然灵机一动,有了办法。
日光穿透云隙,天空渐渐明朗。大地和湖水被秋色一分为二,一半忧郁平和,一半深沉萧瑟。
远远的山丘上,只见她一身粗布衣衫,用小小的身体,拖着韧草叶编织而成的席子。席上一男一女,毫无意识。他们三人就在这山水秋色间,化作一叶不知名的舟,渡过长风呼啸,顺着斜斜而变的时间一路流淌……
她一路游走,饿了就摘湖边树上的柿子吃,渴了便趴在河岸上掬水喝,累了就停下脚看看太阳的变化,顺便偶尔观察席上二人情况是否安好。到了夜晚,她终于筋疲力尽。不过好在路过山间,看到不远处坐落着一间破庙。
她将二人安置在破庙内,又出去拾了一堆干草,铺好后,躺在上面静静地遥望天空上那轮明月。
走了整整一天,她茫然的看着不远处天空上那一抹并不算柔和的月光,安静的发呆。这一片山谷,她从未踏及过,就算是平时和三五好友出去郊游,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在这处她从未见过的美不胜收的山谷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即便身心俱疲。她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即使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还能泰然自若地一个人,平静地看着月亮。
夜晚的庙外静谧安然,只有偶然间刮过的一阵秋风,煽动地上飘零的黄叶,瑟瑟作响。
身侧的女子突然间虚弱地咳嗽起来,闻舟舟赶忙将身下的干草往她身上堆,尽量捂着她身体的两侧,以免寒风入体。她又起身拾捡一片干净的叶子,去庙外的破井边上舀了一叶水,贴心地用手护住,回到庙内,小心翼翼地喂给女子喝。
过了一会儿,女子睁开眼睛,迷蒙地看着身侧一脸担忧的闻舟舟,缓缓开口道:“多谢姑娘救我……救命之恩,我,我恐怕……无以为报。”
闻舟舟松了口气,朝女子笑道:“不用你报答我,等我们走过这几座山,再过几条河,说不定就能找到马路。”她言语间止不住的激动,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芒,“找到马路,我们就能看到路边的人家和车辆,说不定就能获救了,到时候……”
闻舟舟还没说完,那女子忽然止不住的咳,一瞬间,一口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直直溅到身边的干草和闻舟舟身上。
她猛地怔住,半张的干裂的嘴还没合上,话音就已哽在喉里。
“对不起……”那女子虚颓的瘫倒在地上,仿佛用尽余下的力气,才艰难地开口:“感谢姑娘救命之恩,可我恐怕,已经撑不到姑娘所说的……获救那日了。”她半开半阖的双眼好像在宣告她命运将亡。在闻舟舟惊慌失措的目光下,她颤抖着手从袖口深处掏出一块令牌般的玉牌,又将玉牌塞到闻舟舟冰凉的手中。
闻舟舟的视线顺着玉牌而下,许是因为在暗室或逃亡时有所磕绊,玉牌正中央用金字篆刻的“星”字已破碎,字迹分离。
女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小声央求道:“我知我气息将尽,可现人生不过寥寥数年,我还有未尽之事,心中仍有一个念念难忘的人……”
见她恳求的目光,闻舟舟还是心软了,冲她点点头,又听她继续喘着气说:“想到姑娘此路多有不便,我也不愿强求……只是往后姑娘若走到西鸾国,可否暂缓脚步,替我多看几眼西鸾城的夜空……想必那时的苍穹流星,一定美极了……我还想再见见,见见……”话语未尽,女子已永远沉睡过去。
眼睁睁看着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闻舟舟呆怔着坐在那儿,手脚冰凉,全身几近麻木。
“你说什么……你还没说清楚你为什么要去看星空,你想见谁,西鸾城又是什么地方?”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紧闭双眼的女子,又看看手里她塞给她的玉牌,突然哽咽。
她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小心试探女子鼻息,就像她从暗室将女子带出时一样。可这时与那次不同,女子稚嫩苍白的面孔,不再有任何生气。
月亮西沉,寒风渐深。
她过了许久才从情绪中缓过神来,强忍住心里压抑难过的情感,像之前拖着他们来破庙时一样,拖着草席上熟睡中的人儿,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河流。以大地山川为枕,以秋风秋叶为席。
女孩渐渐飘远,在波光潋滟中与天空融为一体,一切仿佛又回归到曾让她无忧无虑无比快乐的儿时。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秋风又起。
*
西鸾国,西鸾城内。
红白砖瓦,宫闱城墙之上,静静立着一名女子。
她头戴金冠,额前一点金钿。身姿在冗长黑暗的夜空中格外婀娜,精致美艳的脸庞在长夜也作一抹景色,长眉连娟,便连身后百八十座金雕玉砌的宫城都无法相与之媲美。恐怕连世间绝美之物也不敌她美艳绝伦,盛颜仙姿的千万分之一。
她双瞳剪水,沉默地遥望西鸾城上方的夜空,此时正是深秋时分,天空上只有几点零星,月亮倒是出奇的圆。
一件鹅绒大氅被披在她肩上,她只一眼,便认出身后阴影处那人,轻启红唇,面无波澜地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阴影中的男人轻轻微笑,答道:“回娘娘,都办好了,一切如旧进行。”
她再次看向那空旷遥远的夜空,伫立一会儿,黑暗中的男人再次开口道:“娘娘,夜已深,城墙上风大,久站恐会着凉。臣扶娘娘回去休息?”
她没有丝毫回应,又站了片刻,才转过头看着暗处的他,答非所问道:“可有她的消息?”
“暂时没有,”他回话,“不过臣已在各地加派人手,一旦有消息,臣必向娘娘禀报。”
她这才满意地闭眸点头,转身对他说:“夜确实深了,扶本宫回寝宫吧。”
月色渐匿,凛冽的秋风像往常一样扫过,回荡在空荡荡的城墙之上,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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