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羽年幼时和姐姐生活在阿嫲家。
那是南方小城的一个村落,村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蓝瑶乡。
相传很久以前,蓝瑶乡的先民火棉苎麻,纺纱织布,善于利用蓼蓝草榨取蓝靛来染衣料,再加上当地瑶族同胞占比居多,故而取名蓝瑶乡。
蓝瑶乡是个山水秀丽,民风淳朴的好地方,只是当地经济并不富裕,挨家挨户都过着织布农耕的日子。
简羽幼时在蓝瑶乡生活的日子也过得很清苦,但她却觉得自己是幸福快乐的。
因为她和姐姐简璇有一个很爱她们的阿嫲,包括她们俩姐妹的名字,都是阿嫲亲自取的。
简羽有过一个曾用名,叫简灯羽,而她的姐姐简璇,则叫简灯花。
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灯花。
她的阿嫲说,俩姐妹的名字就该连在一起,寓意心连心。
于是她被取名叫,灯羽。
阿嫲还说,花跟羽都是很漂亮的名词。
她是天上洁白无瑕的羽,姐姐是地上明媚盛放的花。
简羽年幼时,就很喜欢用这套说法向同学朋友介绍自己,话不仅要说全,还要把其中的缘由和释义,一字不差地表达出来。
她第一次转学到蓝瑶乡的希望学校时,班主任让她到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小小的她就挺起胸脯,字正腔圆地跟同学们分享自己名字里蕴含的意义。
那时候的简羽,脸上绽放着光彩,老师同学都在背地里讨论她,不愧是大城市里转学来的孩子,
自信,明媚,又落落大方。
简羽和简璇俩姐妹,也很快成了东邻西舍的长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孩子。
但相较起姐姐的懂事听话,简羽被念叨完全是因为她习惯了乡下放养的日子后,性格就变得顽劣泼辣起来。
阿嫲常说,她是假小子,生了个女儿身,却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涵养和内敛,做起事来也是短肝少肺。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一天到晚都有使不完的牛劲,但这牛劲偏偏从不用于学习。
那么简羽小朋友喜欢干什么呢?
她喜欢说话,尤其热衷于上课说话。
刚转学来那会,不出一周时间,精力充沛且能言善辩的她,已经能跟班上的同学打成一片了,上课交头接耳挑战老师权威是每日常态。
经常一节课下来,她不是跟左手边的同学窃窃私语,就是和右手边的同学暗递纸条。就连班级里,原本性格有些自闭寡言的同学,都被她带动得滔滔不绝起来。
老师在课堂上点名批评她,她也不收敛。
下课老师喊她去办公室训话,她还要龇起一排漏风的大板牙说:“诶嘿老师,按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算多了好事不是?你看现在付小英现在多开朗活泼呀。”
老师气得当天下午就拎着包跟她回家做了家访。
阿嫲一把年纪还得被二十来岁的老师提耳面命,也是气得怒火中烧,待老师离开后,二话不说就抄起藤条追着简羽抽。
可简羽挨打挨出经验了,通常是阿嫲人还没摸到藤条,她前脚就已经跨出屋槛,等阿嫲拎着藤条追上来时,她早已脚底抹油一溜烟地跑走了。
那顿打自然是落不到她身上,只是她也被阿嫲追着骂了几条街。
离她家几里地的雪芳婶,就爱看这档子热闹,每回看见简羽挨抽,干着农活也要探头出来,“嗐哟!今天黄毛丫头又吃藤条闷猪肉啦!”
……
反观她的姐姐简璇,在老师长辈那里获得的评价,跟简羽简直是两级反转。
相较起简羽的顽劣好动,简璇从小性格就温柔文静,懂事乖巧,读书更是成绩出类拔萃。
简璇日常除了温书做功课,闲暇时就是帮阿嫲干农活,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早早就能独自上山拾柴,有时候背着一筐柴从山上下来,还能顺路在村口附近的溪流里摸几条鱼回去。
除此之外,简璇还会帮着阿嫲编一些竹制品到市集上卖。
简羽有时候会趴在姐姐旁边看热闹,看竹条在她的手里就跟被施了魔法似的,只需要重复地弯曲、交错,绕圈,就能轻易编织出精美的背篓。
阿嫲见简羽成日不务正业,也会强迫她坐在一旁,学习怎么编织一些形状简单的萝筐。
但简羽没耐心,趁着阿嫲下地干农活,把竹条一甩,就开始呼呼大睡。
简璇心疼她挨骂,每次都偷偷帮她把竹制品编好。
时常是,简羽瞌睡醒来,都能看见刚编好的崭新箩筐摆在眼前,她就高兴地搂着简璇的手臂高呼:
“家姐万岁。”
……
简璇比简羽大几岁。
简璇念书时所读的初中部,就设在简羽的小学部隔壁。
那会镇里教育资源匮乏,希望学校便将两个年级的教学楼建在一起,共用一个操场和其他校内资源。
于是每回考试,简羽都能在学校操场的功名榜里,看见自己姐姐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榜首。
周边同学夸她的姐姐读书厉害,被她听见了,她就会扬起一张小脸,语气得意的,“那肯定的!也不看看是谁的家姐!”
她心里得意,就容易心如猿猴,放学后第一时间就跑去麦田里找简璇神气。
小学和初中的课程安排得不一样,那个年代的体育课是可以自习的,有些同学就会钻空子提早回家。
简璇也会提早回家,只是她回家不是为了玩,而是去田里帮阿嫲浇水、施肥。
等简羽放学回来寻去田里时,简璇正戴着宽边的草帽,给刚移栽的稻穗追肥,远远听见简羽雀跃的声音,抬起头望过去,就看见万里霞光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欢跑在田间小路里。
简羽被田间的野草刮了一裤腿的淤泥,还来不及清理,就高兴地摇着简璇的手臂:“家姐,我同学今天又在我面前夸你啦。”
说着,她高兴地张开双臂,语气很浮夸:
“真是的,别人一夸你,我就比自己受了夸奖还要高兴一百倍呢。”
简璇低头看着身侧这个活泼的小朋友,顺手把自己的宽边草帽脱下来,盖到她的脑袋上。
简羽迎着阳光眨眨眼,姐姐比她高出半身的轮廓在逆光下虚虚的,那样不真实。
简璇边系帽戴,边温柔地说:“那我也跟你是一样的心情呀,小羽,你要是乖,要是受到老师表扬,我也会跟你一样感到高兴呢。”
简羽听出来姐姐是变着话术让她不要调皮,她很少忤逆姐姐,每回姐姐指正错误,她都是温顺地耷拉着脑袋。
“知道啦!知道啦!”
只是不忤逆也不代表能往心里去。
她太容易左耳听右耳出了,一句道理沿着耳蜗拐转几弯就一溜烟地飘走,完全没有走心的机会。
这会嘴里照样答应了姐姐,下一秒眼睛就开始贼眉贼眼地往四处飘。
她看见阿嫲拿着个锄头正在前面的田垄里松土,倏然想起昨天下午那一顿藤条,下意识的,她就想往回跑。
可出师未捷先被逮,她刚转身准备抬腿,就听见阿嫲扯着嗓子在后面,凶神恶煞地喊她大名。
“简灯羽!你这死丫头,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放学了还不赶紧回来,帮你家姐干活!”
简羽回头,朝阿嫲那个方向做了个鬼脸,又嬉皮笑脸地跟姐姐说声,拜拜。在那一声声回荡的怒吼声里,风驰电掣地跑开了。
……
可以说整个童年,简羽都十分擅长惹阿嫲生气。
阿嫲有时候气急了,就非得摁着简羽揍一顿。但除此之外,阿嫲还是十分疼简羽的。
简羽在孩提年纪时,就跟着姐姐来到蓝瑶乡随阿嫲一起生活。
刚开始的时候,简羽还觉得这日子挺有意思的,每天不是乐呵呵地追着鸡跑,就是去拔大鹅的毛。
可新鲜劲一过,她就开始因为思念父母和水土不服,变得特别爱哭。
有牛劲的孩子哭起来也是惊天动地的,方圆百里的人家都知道,最近村里来了位世纪大哭包。
阿嫲没办法,只能翻箱倒柜地找出那款老式的碎花背带,驮着简羽从村头游到村尾。
哄睡故事是一遍遍地讲,从三只小猪盖房子到乌鸦喝水。
有时候听到感兴趣的地方,简羽也会止住哭泣,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问阿嫲:“阿嫲,那是为什么呢?”
阿嫲又会不耐其烦地给她解释一遍。
除了这些,阿嫲每个月还会耗费时间去给简羽做很多样式精致的小玩具。
简羽的整个童年里,玩过的鸡毛毽子、弹弓,摆在木橱上的竹节小人,挂在木窗上串联的风车,都出自阿嫲的巧手。
有时候,简羽放学回家,跟小伙伴在路上顺手摘了狗尾草,阿嫲也能将它们变成各种漂亮的戒指和活灵活现的小动物。
每回简羽捧着阿嫲新编织的小兔子、小鸟、小猫等玩具出现在玩伴们面前,小玩伴们都向她投来羡慕的神情。
她那时就一度认为,她的阿嫲,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施展魔法的人。
后来,她的姐姐也学会了阿嫲的编织工艺,便成了世上第二位魔法师。
……
这天,简羽背着姐姐给她刚编好的漂亮竹篓到河里摸鱼。
她挽起裤腿踩到岩石上,溪流里的凉水浸过脚踝,她刚要弯下腰掬水,余光就扫到上游有个女人正在洗衣服。
那是住在隔壁几里地的雪芳婶。
雪芳婶看见简羽,裂开嘴笑,“黄毛丫头,来摸鱼啊?”
简羽想起她前几天看自己挨揍的热闹,还要出言讥讽的嘴脸,心中立即不爽,咬牙切齿地回道:“是啊,是啊!闲着没事来摸鱼,只是托雪芳婶在上游洗衣服的福,我就是想摸,现下也摸不着了。”
雪芳婶听出她的阴阳怪气,顺势就摆起婶婶的架势,要训话:“嗐!你这死丫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简羽毫不怯弱地瞪回去:“你也算我长辈啊,你不就比我大几岁。”
雪芳婶确实年纪不大,将将也才刚过十六岁。
听村里人说,她娘家是厨子起家。后来因为父亲嗜赌成瘾,在外面欠下了大笔债款,她家里为了凑钱还债,在雪芳婶刚过及笄之年时,就将她以“三千块钱”的价格,卖给隔壁屋的瘸子叔当媳妇。
简羽有时候想起雪芳婶的遭遇,也会很感慨,凭空生出一种自己上辈子投胎也不是投得特别歪的侥幸。
起码她的阿嫲思想是开明的,她这样顽劣调皮,也没有将她草草嫁人了事,反而还费尽心思对她谆谆教导。
这么想着,她就用无限哀凉的口吻,将自己心中对雪芳婶的无限同情,全数表达了出来。
雪芳婶当场就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起来,她气急败坏啐简羽:“我呸,就你还想嫁人?我看还是算了吧,要说是你那位乖顺温柔的姐,估计会有很多婆家相中。”
说着,雪芳婶那嫌弃的目光在简羽身上横扫:“可谁不知道,你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蛮横,娶你当老婆,还不如打一辈子的光棍。”
气得简羽扔下竹篓,就扑过去跟雪芳婶掐架。
俩小人在河堤岸边互扯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又谁也不服输地拧红了彼此身上的几块肥肉后,双双躺在岸上的斜坡看落日。
黄昏时分的天空有一片玄光,那些云连在一起,低垂地飘着,像松软蓬蓬的棉花。等风过吹散云层时,云烟缕缕游动,又像上等的绸缎被面泛着光泽。
简羽看得惬意,心中就生出对天空的向往。她畅想着,要是真的能躺到云层上肯定很舒服。
她不由地就开始幻想起来: “哎,要是真的有时光机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快快长大。”
躺在身旁的雪芳婶白了她一眼:
“长大有什么好的,我不也长大了,我感觉一点都不好。”
刚才被雪芳婶扯过头发的痛感,仍然在头皮隐隐作动。简羽没管住嘴,又开始挖苦她:“刘雪芳,你一天到晚喜欢自诩大人的毛病,能不能收起来?你那年纪还没我家姐大呢,我家姐这么厉害的人物都还在当小孩儿呢。”
雪芳婶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表示不满,却难得没有再拿话堵她。
简羽狐疑地偏过头,只见雪芳婶随意地躺在草坪上,那单薄的骨架,被绿草尖尖嵌出个隐约的人型。
天边的流光淌在雪芳婶的脸庞上,照得雪芳婶的皮肤明亮通透,是少女独有的饱润。可简羽却觉得,这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下,有她怎么也读不懂的忧伤。
雪芳婶被她那呆滞的眼神盯得发毛,一巴掌拍响她的手臂:“喂!收回你那猥琐的目光,老娘喜欢男的。”
简羽觉得很无语,大大地翻了一记白眼。
雪芳婶没看见那记白眼,她将身体转过去了,那瘦若嶙峋的背脊,像小山丘一样对着简羽,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死丫头,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知道吗,还天天嘴边念叨着要长大,你是有什么宏图壮志等着你实现吗?”
简羽没听出来雪芳婶声音里的异样,真就这个问题,托腮认真地思考了起来。
在脑袋搜刮一圈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对长大后想做的事情,全然没有规划。
于是她有些不好意地嘿笑了起来: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想被阿嫲逼着学做饭,我要是长大了,就能脱离那老虔婆的掌控了。”
这个理由让雪芳婶感到语塞,顿时懊悔自己为什么会放着一堆农活不干,浪费这时间跟这种小屁孩瞎扯什么。
带着这种鄙夷,雪芳婶从草地里撑起身来,正好河对岸有个蹒跚的妪妇,拎着个菜篮来寻她。
雪芳婶朝那边应喊了一声,连忙到河岸边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木盆,然后准备离开。
简羽认出对岸的妪妇,是雪芳婶的婆婆,就是瘸子叔的亲娘。
见雪芳婶抬腿要走,简羽连忙喊她:“干什么呢,刘雪芳,我们俩还没聊完呢,你怎么就走了?”
雪芳婶没有搭理她,随意朝后摆手,示作再见,然后捧起木盆,头也不回地沿着岸边,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简羽盯着雪芳婶的背影止了呼喊。
眼前的霞云如此敞亮,她却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光天白日下,那个离去的身影居然有些悲壮。
好像雪芳婶不是结束一天劳作准备归家的新妇,而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每一步都走出了视死如归的沉重。
简羽觉得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等雪芳婶走远,她才摇摇脑袋,甩掉那些颠三倒四的想法后,又随性地张开双臂,倒在那片软蓬蓬的草地上。
头顶的天空离她这样近,这样的漂亮无垠,浩瀚得仿佛能包罗住世间的万象。
这一年,她才刚刚十二岁,稚嫩得像阿嫲前不久在院里种植下去的小树苗,还没扎稳根,还没到时间长高,这样矮矮地倚着墙角,观看着这人世间。
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成人世界里的无可奈何,所以在她伸手挡住刺眼的霞光时,可以心安理得地下定论:
——人的一生,就应该像她看见的天空那样明亮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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