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暖和似一日。
这天清晨,钱宝儿才从养蚕室出来,忽闻得一阵清香,不禁寻着味,找到了屋后,发现原来是几株槐树开了花。葱郁绿叶掩着洁白花朵,随风轻摇,香味愈发浓郁了起来。
她不禁微笑,这花儿倒是开得好,摘几串下来,没事嗦点花蜜吃,中午还能拿来炒个菜,晚上和了面蒸一蒸,一天的饭食就都有了。
这样想着,她回去厨房里,拿了竹编篮子和镰刀——若是有够不着的枝条,镰刀倒能助她一臂之力。
虽然这槐花初开,可架不住沿着溪边有好几株,每棵采上几串,也就有一篮子了。
估摸着这些不仅够自家吃上一天了,还能做成面食送到孟家去,钱宝儿便收了手,拎着篮子回去。
金秋实还在睡着,昨天他守了大半夜,天快亮时才回去睡下,等他醒来,估摸着要到中午了。
因此钱宝儿只煮了小半锅稀饭,摊了一整张鸡蛋葱饼,切块装盘,等着小巧过来一起吃早饭。
院子里富贵闲着没事,趴在小鸡小鸭的圈舍门前,尾巴一摇一摇,似是很想与它们玩。
钱宝儿过去瞧了一眼圈舍里的水和饲料,果然也没剩多少了,于是重新添了水,将昨天从桑林边缘采回来的小鸡草剁碎,和了熟米,添到食盆里去。
那一群小鸡小鸭蜂拥过来,吃得不亦乐乎。
瞧着它们黄澄澄毛茸茸的模样,真是可爱得紧。
钱宝儿才想要伸手去抓一只来摸摸,就不防有人这时敲响了院门——早起到现在,钱宝儿还没开院门呢。
难道是小巧?那她今个来得到早。这样想着,钱宝儿起身关好圈舍的门,过去拉开门闩,打开院门,定睛一瞧,那站在门外的,却并不是小巧。
“卢大娘?”
这大清早的,却是卢大娘拉着个小女孩站在门外。
小女孩约莫六七岁的模样,瞅见跟在钱宝儿身后的富贵,她小人儿怕大狗,下意识就往卢大娘身后缩了缩。
“宝儿姑娘。”卢大娘脸上赔着笑,“这么一大早就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了。”
钱宝儿忙笑道:“卢大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您能上门来,我不晓得有多高兴呢。快,快请进来吧。”
她侧过身,让卢大娘她们进院里来。
小女孩儿怕极了富贵,紧紧贴着卢大娘走。
钱宝儿见状,叫富贵窝到桃树下,自己则领了卢大娘她们到堂屋里坐下,又问道:“这么早赶过来,怕是还没吃早饭吧?正好我这才开了锅。”
卢大娘才坐下,听见她这般说,赶紧又站了起来,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哪里还能叫你管饭呢?”
可小女孩听见说有吃的,一双眼睛直巴巴地看了钱宝儿。
钱宝儿可太熟悉她那眼神了,小的时候阿婆带着自己去讨饭,想必自己也是这般吧。于是笑道:“不麻烦的,都是现成的。”
她让卢大娘她们只管坐着,自己则往厨房里去。
才出了堂屋,她就听见卢大娘教训那小女孩道:“在家里时我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见了人又不知道叫了?”
虽不知那小女孩是卢大娘什么人,想来不是孙女,便是外孙女。她祖孙二人今日突然来访,想必也不是白来坐坐的,定是有事。
旁的也就罢了,若是牵扯到银钱,眼下自己却是拿不出多少了。
想着钱宝儿又摇了头,人家还没开口呢,自己就在这妄自揣测,实在是不该,不该。
于是赶紧快步走进厨房里,盛了一大盆稀饭,又端了那碟子鸡蛋饼,添了两套碗筷。想了想,她又拿小碟子挑了点豆腐乳,这才拿托盘装了,一起送到堂屋里去。
卢大娘见她进来,忙过来帮她。
钱宝儿笑道:“不用不用,您是客,坐着就行,我来吧。”
卢大娘笑道:“什么客不客的,我这乡下婆子还讲究这么些呢。”
钱宝儿摆了桌,又招呼小女孩过来:“来吃饭。”
卢大娘见此,她抿了抿嘴,终于下定决心向钱宝儿说道:“这孩子是月娥的女儿,叫珍珍的。”
钱宝儿又惊又喜:“是囡囡?”
卢大娘点头:“可不就是她?”
她拽了珍珍过来:“快,叫你宝儿姨。你宝儿姨以前给你还买过花戴呢。”
珍珍因是怕生,只躲在她外婆身后。
钱宝儿于是笑道:“快来吃饭吧,倒不拘这些。”说着将筷子递给了她。
珍珍看了看钱宝儿,终于抵不过食物的诱惑,伸出一双细小的手来接了筷子。
钱宝儿又招呼了卢大娘:“卢大娘,你也吃呀。”
卢大娘答应着,坐了下来,举着筷子却不吃,只向她说道:“这孩子就跟她娘小时候一样,不爱叫人,偏性子又极倔。”
钱宝儿笑笑地看了珍珍,她扒着稀饭,眼睛一直落在那道鸡蛋饼上,却始终不伸筷子去夹。
钱宝儿觉得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问,只是伸手替她夹了一块饼到碗里。
她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吃惊地抬眼看钱宝儿。
钱宝儿笑着朝她点点头:“吃吧。”
她这才又埋头继续干饭。
钱宝儿又问卢大娘:“月娥姐姐呢?她还好?”
卢大娘的脸色顿时暗了下去:“你月娥姐姐她,她年初就没了。”
钱宝儿本要拿汤匙舀豆腐乳给珍珍的,可听见卢大娘这话,差点没将汤匙掉到桌上去。
“怎么回事?”她急急问道,“月娥姐姐的身子一向不都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人就没了呢?”
卢大娘眼里泛着泪:“说来也是她没福,自打她离开了你们这儿,回家去第二年就生了个小子。
本来她还想出来继续做活的,可孩子还小,她婆婆又不帮她看着,她没得法子,只好一边带孩子,一边在家做点农活。
去年又怀上了,本来还都挺好的,可到生产那一日,不知怎的,那孩子死活就是下不来。我是生过孩子的,知道她这太凶险,就连接生婆都说,得送到县里去找大夫。
可她那婆婆不听啊,说我们乡下女人哪有那么娇贵的,生个孩子还要上县城。况且她都已经生过两胎了,这第三胎怎么可能生不下来?硬是不肯送县城里去。叫她活活疼了两天,各种法子都使了,最后孩子终于出来了,可月娥她……”
卢大娘老泪纵横,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
一旁的珍珍早已吃完了一碗稀饭,她呆呆地听她外婆讲她娘的事,见她外婆哭,又抬手去帮她擦眼泪:“外婆不哭。”
卢大娘搂住她,极力压制了抽泣:“好,不哭,不哭。”
钱宝儿平静地给珍珍又舀了一碗稀饭,心里却是异常的悲凉。
那个细心干练,略微腼腆的月娥姐姐,她今年还不过三十来岁,生命就这样终止了。
她记得卢月娥曾经还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也想走出去看一看。南燕是丝织大国,好容易有了叶老板这层关系,她很想去见识一番。
可到头来,她连这个桃源县都没有走出去过,一生就这样被困在了此处。
不知道闭眼前的那一刻,她会想些什么呢?
“宝儿姑娘,我今天来呢,也不为别的,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卢大娘突然起身,作势要给她跪下。
吓得钱宝儿赶紧扶住:“您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若是我能帮得上的,您尽管说就是了。”
卢大娘拉过珍珍来:“她娘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剩下下三个孩子,最小的还要吃奶,她奶奶嫌弃家里人口多,把这孩子卖到隔壁村去做童养媳。人都已经送过去了,只是那家人可恶,不过三天,就把她身上打得没一块好地方。”
她说着拉起珍珍的衣袖,她本就细弱的胳膊上,是令人触目惊心的一道道伤痕,青的紫的,可见下手力道之重。
“怎么能这么狠心呢?”钱宝儿着实无语,自己在戏班子里最难熬的时候,也会被竹根棍子抽,可到底也没这样。
卢大娘牵起衣角擦了眼泪:“是呢,她挨不过跑回家,她那狠心的奶奶还要再送她去,说是收了人家钱了。
还好那天我就在她家看她小弟弟,我也是心疼她,才没了娘,就要被人这么糟践。我就说既然他们家不要,嫌她是个女孩,那我就领回家去,欠了人家多少钱,我砸锅卖铁也给补上。
当时说得解气,可到了家里,她那几个舅舅虽凑了点钱给她奶奶家,可哪里还能容得下她?都说自家还吃不饱,还要再养个外姓人。
我老婆子也是没本事,本就依附着他们过了,再拉扯个小丫头,唉……”
“所以我想求宝儿姑娘,你把她买了去吧,当个使唤丫头也好,就是看在她娘的份上心疼她了。”她说着又落下泪来。
钱宝儿赶紧道:“这如何使得?”
卢大娘摇头:“我知道,如今这片林子都是宝儿姑娘你的了,又住着这么好的院子,不过就给她一口饭吃。你别看她小,能干的活可多了,之前在家里都是带弟弟的,她虽然不爱说话,可手脚勤快着呢。”说着又推了珍珍,“快跪下,求求你宝儿姨呀。”
珍珍真就扑通一声直接跪下了。
慌得钱宝儿劝了这个又去拉那个:“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呢?”
珍珍看着也是个犟种,只跪在那里不肯起来。
卢大娘攥着钱宝儿的手:“宝儿姑娘,你这么大的林子,又养着那么些蚕,便是夜里叫她顶半天,那也是好的呀。旁的我也不求,她能活着就行,也算是我给她娘一个交代了。”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钱宝儿看了珍珍,她只低着头跪在那里,侧脸颇有几分月娥姐姐的模样。
大概也是因为这,钱宝儿又有些心软了。
沉思一番,钱宝儿道:“卢大娘,我答应你就是了。”
卢大娘面露喜色:“真的?”
她是真激动,抓着钱宝儿的手腕都有些疼了。
钱宝儿点头,却又继续说道:“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卢大娘连连点头:“什么条件?你说。”
钱宝儿看了一眼还跪着的珍珍:“既是要我买她,那么,我要签死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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