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少唯不再盯住舷窗,只虚着目光凝住神,几分钟后,确信并非是自己的错觉,便叫住一旁的空中小姐。
小姐穿着宽窄得体的短裙,烫着时下最时髦的大波浪,一顶斜斜的贝蕾帽更添俏丽,这会儿刚刚为邻座的吴太太倒了一杯红酒,正将汽水递到吴小公子手上,发现身后的乘客在招呼,便向吴氏母子礼貌一笑,转过身,嫣然道,“先生,您需要些什么?”
宗少唯不说话,只勾了勾手指,这令她有些许犹豫,但严格的职业训练又不容她犹豫,于是微笑着俯下身,将蓬蓬的大波浪轻挽在耳后。
宗少唯微仰起脸,刻意将磁性的声音压低,问,“这飞机,是去北平的吧?”
小姐微怔,随即甜笑道,“当然了,先生。”
宗少唯却扬眉紧盯着她,“你确定?”
小姐目光滑过他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优越又略显纨绔的轮廓,心道一句“不过是副空皮囊”,但唇角仍噙着笑意,柔声回答,“当然了,先生。”
宗少唯料定是这样,便又指了舷窗,示意她看,“那飞机为什么在转向?”
小姐狐疑着看过去,却只见团团云雾,迷迷茫茫,恰如她此刻的思绪。
“先生,请稍安勿躁。”她不晓得此人是真蠢还是故意没话找话,只得继续温言宽慰道,“飞机很安全,请相信我们的飞行员,您先休息一下,很快就会到了。”
宗少唯觉得自己被人当了傻子,多说无益,便要求空中小姐敲开驾驶舱的门,他要当面向飞行员询问。
小姐很吃惊,当即严肃起来,拒绝道,“不可以,这样做很危险。”
宗少唯坚持,但见空中小姐不为所动,便将点心盒子放到一旁,起身准备自己去敲驾驶舱的门。
空中小姐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吓坏了,忙伸手去拦,可对方身材高大,哪是她能拦住的,于是抢先扑过去,用身体牢牢抵住舱门,口中继续强硬地要求宗少唯立即坐回去。
机舱内总共不过二十几个人,这边的喧嚷早已引起注意,大家纷纷探头过来看。
吴太太离得最近,开始自持身份不屑开口,但见空中小姐与那个年轻男人闹得凶了,吓得身边儿子紧抓着她的胳膊,便出言道,“不许胡闹,这可是在飞机上,不要命了吗?”
她这样一说,后面的乘客也纷纷开腔,言语都不甚客气。
空中小姐感激地看了吴太太一眼,更加坚定地把守驾驶舱的大门。此刻她心中万分紧张,感到孤立无援,既希望身后门内的飞行员不要被这骚乱影响,又希望他能出来帮自己稳住局面。
这一会儿的功夫,宗少唯感觉飞机回转的角度在增加,同时飞行高度也在明显地下降。
其他乘客也有所察觉,但并不以为意,只当是飞机在气流中的正常起伏。
宗少唯不再浪费时间,将坚守的空中小姐拨到一边,开始敲门。
他力气大,空中小姐险些跌倒,但职责所在,立刻又要冲回去,却被宗少唯一手按住。对方手臂长,她一时竟无法靠近。
一旁的吴太太惊得立刻将儿子搂进怀里,后面看热闹的乘客也纷纷站起身,但都不想做那个出头鸟,便都只在原地紧张地盯着。
“开门!”宗少唯又狠狠敲了几下。
此时的飞机好像脱缰了一般,无所顾忌地改变着飞行角度,空中小姐成功摆脱宗少唯的控制,自己“哎哟哎哟”着朝一边踉跄而去。
飞机高度在不断下降,却不见减速。宗少唯不再犹豫,掏出了枪。
机舱内迸出一片惊叫,而此时飞机已经完成了转向,正沿着来时航线,飞向南京。
宗少唯将子弹上膛,对准了舱门的锁,正要扣动扳机,门忽然开了。
喧闹的机舱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被那缓缓开启的舱门牵动。
宗少唯的枪没有收回,反而一点点举高,对准了渐渐现身的那个人。
“怎么回事?”出来的当然是飞行员。意外地对上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他皱起眉,快速打量了拿枪的人,又镇定地扫视机舱,最后目光落在已是披头散发的空中小姐脸上。
小姐总算见到亲人,两眼含泪地跑过来,指着宗少唯,“他,他……”
“为什么调转方向。”宗少唯打断她,盯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飞行员。
飞行员再次瞥向那枪|口,又抬眼看他,“你是谁?”
“不重要。”宗少唯枪口微扬,“回答我的问题。”
“凭什么?”飞行员不吃他这一套。
宗少唯想了想,从身上摸出证件,递过去。
飞行员伸手接过,将证件翻开来看。他垂着眼,神色如常,肩背肌肉却蓦地收紧,因此脊梁更挺直了些,对照着相片又抬头看了一眼,不再怀疑,却也没将证件递还。
“回答我的问题。”宗少唯重复道。
飞行员拢了拢胸前的领带,又看向宗少唯身后那几十道目光,这才不慌不忙地道,“飞机出了些小问题,需要返航。”
舱内顿时充满惊异之声,吴太太的细眉拧在一起,搂住儿子的手臂不由收紧。那空中小姐则张大了眼,先是诧异地望向飞行员,不明白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通知自己,并由自己告知乘客,又将目光投向宗少唯,心说原来此人并不是无事生非。
“什么问题?”宗少唯问。
飞行员轻轻耸肩,态度松弛,“小问题,不打紧。”
“什么小问题?”宗少唯追问。
飞行员扫了眼身旁惊魂未定的空中小姐,“是螺旋桨,右边的一只螺旋桨有异响。”
包括空中小姐在内,众人立刻更紧张了。宗少唯却冷哼一声,“我可没听见什么异响。”
飞行员听了没接茬,只是倨傲地轻扯了嘴角。
宗少唯看出他是轻视自己不懂行,并不计较,继续追问,“既然要返航,又降低高度,为什么不降速?”
他的中文并不非常流畅,特别是心急时,说起来就有些咬文嚼字,听上去更像咬牙切齿。
但乘客和空中小姐都听懂了,事关自身,全体齐刷刷盯向飞行员。
飞行员的额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了汗珠。他朝舷窗外一望,咬了咬牙,态度突然强硬起来,“这是我的飞机,我会对它负责,无关的人不要干扰飞行,请坐回去!”说着就打算关门退回驾驶舱。
与此同时,他身后仪表板上的耳机忽然嘶嘶发声,跟着便传出明显因急切而提高的声量:“塔台呼叫C-959,959听到请回答!”
“C-959你已偏航,立刻调整航线!”
“C-959听到请回答!”
那声音囿于拳头大的耳机,虽微渺却尖锐,驾驶舱门口的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空中小姐表情骇然,宗少唯想立刻冲进驾驶舱,然而飞行员早有准备,先他一步,飞快退回的同时,将一旁早已手足无措的空中小姐也掳了进去。
舱门“嘭”一声关闭。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心头都像被重重一锤,而近处目睹全程的吴太太早已瘫软在座位,怀中的儿子吓得忘了哭,只死命地紧抱住母亲。
方才对着驾驶舱宗少唯不敢随便开枪,现在他立刻向吴氏母子命令道,“去后面!”
吴太太会意,连忙抱着儿子起身,怎奈腿已软得像面条,又绵绵地跌回座椅里。
宗少唯“啧”的一声,过去一把攥住女人的胳膊。吴太太感觉像被老虎钳钳着,倒是借了力,拼命抱着儿子站了起来,然后蹒跚着向后舱摸去。而方才还围观的乘客早已自觉后撤出危险区。
宗少唯回身,压低枪口,对着舱门锁“砰”、“砰”就是两枪。
锁被打得稀烂,他一把推开舱门,却见那飞行员早已穿戴整齐,背着伞包,满脸泪痕的空中小姐挡在他身前,被一条手臂勒住脖子,同时还有一支手|枪顶在她太阳穴上。
那手枪格外精巧,宗少唯只看了一眼便挑眉道,“你是日本人?”
飞行员没承认,但自知是手中这把日本特工专用的南部手|枪暴露了身份,事已至此也不必否认,只是更将空中小姐拉近,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此时耳机中的叫声更急促了:“塔台呼叫C-959,你到底在干什么!”
“立即调整航线!你即将进入禁飞区!”
“C-959你不要命了吗?立刻调整航线!”
“C-959……”
宗少唯听了目光一凛,立刻就明白了:这个日本人原打算借口飞机故障返航,绕过禁飞区,直入南京城,现在却无法再调整航向。那么就退而求其次,自己跳伞,把这架失控的飞机送入禁飞区,让飞机上的二十几个中国人,在自己人的炮火中殉葬。
或许这飞机上还埋伏了炸|药,即便没有,才刚刚加满的燃油……
想到这,宗少唯几乎忍不住要扣动扳机,咬牙喝问道,“你的目标究竟是哪里?”
驾机闯入南京城,日本人一定有其目标,并且早已报了必死的决心。
可日本人哪肯回答,收紧勒住空中小姐脖子的手臂,吼道,“让开!”
宗少唯站着没动,做最后的努力,“无论你目标是哪,都飞不过禁飞区。”
日本人却疯子一般哈哈大笑,“那就同归于尽!”说完挟着空中小姐过来,同时厉声命令,“让开!不然我先打死她!”
空中小姐呜咽出声,颤抖着身体,被迫移动着高跟鞋。
宗少唯让开一条路,看着他们一步步挪出了驾驶舱,立刻要冲去控制台改变航向,日本人见状大吼,“站住!不许动!”
“不然我打死她!再杀了这所有人,我身上有手|雷!”
聚集在舱尾的乘客早已被这骇人的场面吓得魂飞魄散,再听见这样一句,顿时尖叫声四起。而此时正一手揽着儿子一手攀着舱门艰难行进的吴太太,更是再次瘫软在地。
宗少唯不敢妄动,跟着离开驾驶舱,那耳机中的声音仍徒劳地嘶吼着。
日本人目光一闪,瞥见瘫坐在舱门旁的吴氏母子,立刻挟制着空中小姐靠过去,一双眼狠狠盯住宗少唯。
宗少唯则迅速扫视他全身,判断这鬼子身上到底有没有手|雷。
这时日本人已经压着空中小姐缓缓蹲下身,枪口仍顶住她太阳穴,另一手小心翼翼松开,而后猛地将蜷缩在母亲怀中的吴小公子扯过来,枪|口转瞬便抵住了小孩的脑袋。
空中小姐见状立刻起身逃命,而身旁的吴太太则一声哭嚎,扑过来就要夺回儿子。
“都不许动!”日本人厉声吼道,“否则我立刻打死他!”
空中小姐不敢再动,可吴太太无论如何不能眼见儿子落入虎口无动于衷,拼命撕扯,日本人手肘狠狠一扬,女人的头像被子弹击中般猛地后仰,“咚”地敲在舱门上,便再无声息。
日本人蹲着身,捏着早已吓到失语的小孩牢牢挡在身前,同时狠声命令空中小姐,“你去,把舱门打开!”
宗少唯也随之压低枪|口,冷笑道,“躲在一个孩子身后,算什么军人。”
日本人不受他挑唆,又朝无动于衷的空中小姐吼了一声,“快去!”
小姐不敢不听,流着泪爬向舱门,握住把手,用力一拉,“轰”的一声,门开了。
烈风卷着细雨瞬间涌入机舱,机翼随之一倾,有人应声跌倒,而正站在风口的空中小姐更是首当其冲,身体不受控地踉跄,撞向正挟着吴公子起身,准备靠向舱门的日本人。
那鬼子出于本能地用肩顶开撞来的空中小姐,却也牵动了手臂,枪|口在这一瞬间离开了小孩的脑袋。
“砰”的一声,宗少唯毫不犹豫扣动扳机,血花四溅,那支南部手枪和吴公子几乎同时落地。
空中小姐尖叫着抱住了头,而那日本人不顾受伤的右手,也来不及捡起枪,只拼命向舱门口窜去。
又是“砰”的一声,日本人扑倒在地,大腿血流如注。
宗少唯想弄清楚他到底要飞机撞向哪里,有什么计划,想知道他是怎样混进来的,还有没有同伙,因此打算留个活口,而且此时已然他确信鬼子身上并没有手|雷。
日本人拖着残腿,仍奋力向机舱门爬去,同时大概自知大势已去,又像野兽一般,嘴里叽里哇啦冒出大串的日本话。
宗少唯也知道这种死士很难撬开他的嘴,更何况他能不能活到平安降落都不知道,眼见人已经爬到舱门口,虽说让他这样痛快地死太可惜,但也绝不能容他跳伞活命。
于是宗少唯照着那颗脑袋抬手就是一枪。
那鬼子的肩膀已经探出舱门,眼见胜利在望,但他就像有感应似的,几乎在宗少唯开枪的同时,右臂用力撑起,同时左手一扫,刚好抓到呆坐在地上的吴小公子。
风中迸出一道血线,鬼子气绝,一头栽了下去。沉重的身体滑出舱门,被他抓在手中的孩子也跟着栽了出去。
宗少唯眼疾手快,早已扔了枪扑过去,就在孩子消失在舱门的一瞬间,抓住了他的胳膊。
耳边风呼呼地响,雨丝针尖儿般扎在脸上,三个人像被挂住的风筝,孤悬于舱外,在狂风中飘摇。
宗少唯一手紧抓住舱门把手,一手死死拽住小孩的一条手臂。这时小孩终于给吓醒了,撕心裂肺地哭嚎,另一只胳膊却被鬼子的尸体紧缠着。
宗少唯知道这是人濒死时身体神经性的痉挛所致,他不知道像这样会抓多久,但感觉这孩子就快坚持不住了。
“抓紧我!”他在风中奋力向那孩子吼着,“一定抓紧我!”
可孩子的小手早就没了力气,一点点松开,只剩他拼命抓着那条胳膊。
又一股大风吹过,机翼倾斜,三个人几乎被抛入风中。
宗少唯手臂青筋盘绕,隆起的肌肉线条分外鲜明。他紧盯着坠在下面的尸体,又看被那尸体抓着的胳膊,感觉吴公子那小西装的袖子似乎已经裂开了口子。他真怕自己手中的那只袖子先裂开,再不能耽误,低吼一声,借着风势,紧攥住小孩的手臂用力一抛,最下面飘摇的尸体也随之一荡,瞬间又重了几分。于是那只袖子终于不堪重负,“嗤”的一声,断了。
鬼子抓着半截袖子迅速下坠,转瞬便只剩了一颗黑点。
宗少唯紧咬住牙,将早已吓晕的小孩提了起来。这时那空中小姐也回了魂,正披头散发地趴在舱门口,一见孩子露了头,便伸手抓住,死命地拉了上来。
孩子安全回到机舱,宗少唯这才深深松了口气,两臂一齐用力,将自己也抛了进来。
机舱门重新关好,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看空中小姐坐在地上,正将孩子搂在怀里。他拾回自己的勃朗宁,也把那把南部手枪捡了起来,片刻不停地奔向驾驶舱。
“塔台呼叫C-959,听到请回答!”
“塔台呼叫C-959……”
耳机里仍在徒劳地呼叫着,宗少唯跳进驾驶位,迅速戴起耳机。
“C-959呼叫塔台!”
电流那边一顿,忽然就没了声响,但顷刻就又爆出刺耳的喊声,还隐约掺杂着许多掩不住的欢呼声。
但欢呼声很快消失,“C-959你已进入禁飞区,卫戍区雷达站已经锁定你的位置,地面火力随时会把你击落!”
塔台那边没时间询问C-959为什么突然返航,又为什么直闯禁飞区,也没时间询问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为何一直不回应塔台的呼叫……现在既然恢复了联系,只希望C-959能在被击落前逃离禁飞区。
“C-959明白。”宗少唯已经操纵着飞机转了方向,“正在调整航向。”
电波那端像是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疑问,“你是谁啊?”耳机里明显不是C-959飞行员的声音。
“不重要。”宗少唯一边调整着方向,同时想将飞机高度拉升,却发现操纵杆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忙低头去看,随后用英文骂了句脏话。
“你说什么?”塔台那边听了个模模糊糊。
鬼子绝了自己的后路,早将操作台动了手脚,飞机只能下降不能上升,宗少唯赶紧呼叫塔台,“C-959无法爬升,无法躲开地面火力。”
他希望塔台能联系卫戍驻军,将情况说明,先别急着开火,可塔台却沉默了。
别说塔台根本没有这个权利,更联系不到驻军的长官,就算联系得到,事关国府安危,哪个又能听他的解释。再说谁又能保证这飞机不是冲着领袖,不是冲着南京城呢。
小小的一架C-959,区区的二十几个人,与偌大的国都,孰轻孰重?
宗少唯在沉寂的电波中领会了塔台的意思。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视线穿过风档玻璃,迅速观察前方地面环境,看到远处层叠的云雾中,朦朦胧胧的,似有憧憧的阴影。
“C-959呼叫塔台。”他操纵着飞机朝那边飞去。
“塔台收到。”
“我的东南方向是哪里?”
“是紫金山。”
“OK。”宗少唯沉住气,稳稳控制着速度,“你协助我。”
“我准备在紫金山迫降。”
“……”塔台一时语塞,“你疯了吗?会撞山的!”
“那你说我该落在哪?”飞机高度仍在缓慢下降,宗少唯反问。
塔台又沉默了。在山中迫降虽说险之又险,却能躲开地面火力的攻击,眼下无疑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宗少唯不再啰嗦,迅速扳动油箱阀门,“C-959正在释放燃油,随时准备迫降。”
又看了眼仪表盘,“目前飞行高度900,速度330,方向东南,下滑角度40。”
“……”塔台只默默地听着。
“哪边地势平坦些?”宗少唯问。
“……北山。”
“OK。”
北山……北山……他默默叨念,看着眼前如墨晕般的紫金山拨开云雾,渐渐显露真容。
自高处俯瞰,果然见北边山坡相对平缓,山体进入葱茏的林木之前,几乎只有低矮的灌木。
“C-959呼叫塔台。”这会儿雨丝愈发稠密,模糊了视线的边际,宗少唯的风衣早就不知丢去了哪里,衬衫湿了一片,冰凉地贴在身上。
“塔台收到。”
“我已在北山上空,目前高度600,速度270。”
“保持速度,高度降低。”
“距离不够了,我在山顶绕一圈,”宗少唯边说边转向,“而且燃油还没倒完。”
“好。” 塔台回复,又提醒,“C-959,你只有一次迫降机会。”
如果迫降失败,别说飞机拉升不起来,就算能起来,也没有燃油让他重来。
宗少唯没回答,盘旋着继续降低高度,那看似平坦,却满是坑洼石砾的山坳尽收于眼底。
燃油指针越过了临界的红线,飞行高度已不足200,他甚至能看清地上惊逃的野兔。
“C-959现在准备着陆!”宗少唯也不晓得这是不是他最后一次与塔台的联络,只感觉电波那边好像比他更紧张,竟然没回应他的呼叫。
地面更近了,越来越近!很多石块,有大有小,有些比想象中更大,还有许多亮晶晶的水坑。但这些念头转瞬即逝,“嘭”的一声巨响,起落架触到粗糙的地面。
剧烈的颠簸让扑面而来的灌木生出无数重影,如斑驳的绿潮将一切吞没,光影闪烁如电,夹杂着刺耳的尖叫和无休无止的碰撞之声。
宗少唯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全部身心控制着掌下这只铁鹰。
颠簸渐渐停了,无处不在的刮擦声也停了,风档前尘土漫飞,但似乎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只剩下身后机舱传来的凄惨哭喊声。
宗少唯这才缓缓松开紧攥的操纵杆,汗水不知从哪里滴下来,一颗一颗落在手背上,那里的血管仍蓬勃地蜿蜒着。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听觉也跟着恢复了似的,总算注意到嘶嘶作响的耳机。
“呼叫塔台,”宗少唯喘了口气,“C-959着陆。”说完便扔下耳机,离开了驾驶位。
机舱里的二十几个人惨不忍睹,横七竖八,几乎没有不挂彩的,但好歹都在哭。
事情还没完,宗少唯片刻不敢耽搁。虽然着陆了,但只要人还在飞机上就不算脱危。透过舷窗,他看到机尾方向已经窜起几簇火苗,还滚起了黑烟。
他紧赶过去拉开舱门,一边放下舷梯一边大喊,“快离开飞机!能动的,先过来,快!”
那些乘客虽说被摔了个七荤八素,但听到召唤也立刻从混沌中醒过神,但凡还能走动的,纷纷抱着脑袋捧着胳膊朝宗少唯这边靠拢。
宗少唯目光环视,很快便发现搂着吴公子满脸是血的空中小姐,立刻跑过去,“你还能动吗?”
空中小姐的大波浪被鲜血左一缕右一缕地粘在脸上,她颤着手拨开,忍着泪勉力道,“能,能动。”
宗少唯却见她一条小腿已经被血浸透,脚踝的方向都变了,不再多问,直接蹲下身将她拉到背上,再抱起昏死在一旁的吴公子,站起身,又立刻发现了倒在角落的吴太太,干脆也一起夹在胳膊底下,大步奔向舱门。
逃出机舱的人都没走远,也几乎走不动,就那么东倒西歪地散落在飞机附近。
宗少唯将三个人安顿在一片灌木丛边,忙又跑回机尾处查看。
那里的火势还不算大,但还是在顺着伤痕累累的机身向机头蔓延。
飞机附近也不安全,宗少唯正要过去动员大家赶紧起来继续走,猛地想起一件事,急忙又跳回机舱。
他的点心!!
当终于在吴太太那只巨大的皮箱底下找到一盒早已面目全非的点心时,他只觉五内郁结,周身的疲惫和激愤化作一句“XXXX!!!”
他懊恼地将稀烂的点心盒摔了,又怀着些侥幸去找另一盒,总算在一处座椅底下找到了。
这一盒情况稍好,他又升起希望,正想打开看看,忽然余光瞥见那座椅后头,靠着舱壁的隐蔽处,似乎藏着黑乎乎的几块东西。
他把点心搁到一边,干脆趴到地上,伸着脖子去看。待看清,他背上倏地激出一层冷汗。
是炸|药!
目测不下十磅的TNT!
他飞快爬起来,抓起点心,几步奔出舱门,朝还在原地呻|吟的众人大吼,“快离开这!飞机就要爆炸了!”
劫后余生的二十几个人又再度被推到了悬崖边。
宗少唯没时间解释,好在也没人怀疑多问,所有人都挣扎着爬起来,却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
宗少唯将点心塞给空中小姐,叮嘱“一定一定拿好”,才重新将她背起,好在这时有人帮忙去抱那孩子,宗少唯便只夹着吴太太。
飞机盘旋时他早已记下周围地形,短暂四顾之后,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快!快!”
说完便带头朝那边奔去,余下众人也歪歪斜斜地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折翼的铁鹰渐渐被蔓延的火苗吞没,油箱内所剩无几的燃油也在淅沥沥滴落,积聚在地上,再汇成一股细流,不怀好意地向那团热焰流淌。
众人步履艰难,不晓得跑了多远,总感觉并没有很久,忽然,背后毫无征兆地,“轰”一声巨响,强劲的热潮瞬间翻涌而至,像滚烫的巨掌,粗暴地将所有人掀翻在地上。
巨响过后,雨中的山坳渐渐恢复宁静,“噼啪”的燃烧之声稍远处便不可闻了,只剩下氤氲的紫金山北麓升起的浓黑烟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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