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说得真诚，偏偏岑曦听得心头窝火：“凭什么！你分明是受害者！还有你们！”岑曦扶起她，走上前，指着方才被点名的人道，“你们见死不救就算了，现在又沉默不语，这分明是助纣为虐！”
眼看着她急眼了，秦充忙拦下她：“你莫急！”
“是啊神女婢，你这样，他们更不会说的。”岑寻笑着，又拿肩膀撞了下秦充，“好了表哥，别光看着了，得你上。”
秦充莫名被他撞这么一下，点着他的鼻子道：“你啊！”却也还是按着他的意思，走到人群前方，对着众人行了一礼，“各位，小子秦充，出生天水秦氏，家君乃是中护军秦桑。各位方才所见，尽可直言。有我秦氏作保，定不会让有心之人威胁到诸位。”
说到“有心之人”时，还有意无意往师览那边看了一眼。
师览眼角一抽，正要发作，却被刘繁英拉住：“你老实站着！”
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
“秦氏？以前似乎未听说过秦家公子有什么恶名？”
“对面可是那混世魔王师二！”
“他说他来作保。他能保得住？”
“大司农，那可是九卿！中护军，听起来是个将军？可能打得过？”
“瞧那姑娘如此嚣张，师二那伤也是她打的，似是并不惧怕那师家。”
“怕是两边都不好得罪啊。”
方才被称作岳大娘的老妇人心中暗自叫苦，两边神仙打架，硬要将她们这些平头百姓牵扯进来算怎么回事。碍于先前同那姑娘母亲的交情，她终于是试探着问了句：“这位公子，老婆子没读过书，斗胆问一句，大司农同中护军，谁的官大？”
“就品秩来说，是一样大的。”秦充笑着答道。
岳大娘琢磨了片刻，还是有些踌躇：“一样大啊……”
秦充见状，决定再加一把火。他指着人群深处的颜煜道：“大家不必惧怕。这位是当今三殿下。殿下不常出宫，大家可能并未见过，但确实是陛下的三皇子。各位尽管直言，自有三殿下替大家做主。”
一听到是皇子，人群倏地炸开了。一边说那师二胆大包天，居然敢欺侮到皇子头上，一边七嘴八舌地将前番的事情说了出来：“二位姑娘说的是，便是这师二公子调戏良家女子在先。”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颜煜却是一脸僵硬地看向秦充，似是想问他要个解释。
秦充却没有多说，而是又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诸位可确定？”
岳大娘像是突然有了底气一般，义愤填膺道：“确定！这师二日常不务正业，行这欺男霸女之事，都好多回了！可怜我这姑娘，平白惹上这般乱子，还请殿下替她做主啊！”
“殿下必会替大家做主！”秦充回答得斩钉截铁，又看向刘繁英，“婶娘，不知二公子纵容手下攻击皇子，其罪如何？”
刘繁英终是白了一张脸。她颤抖着抬起手，将师览拉到身前问道：“你都做了什么？！”
师览见她变了脸色，连忙跪下道：“孩儿不知他是三殿下啊！”
“胡说！”颜煜身边的小童道，“我明明告知过你，这是三殿下！”
“可你家殿下他没有认啊！”师览急道，“阿娘，殿下并未承认，孩儿以为那童子夸口，才，才未阻止。”
刘繁英没忍住给了他一巴掌：“你糊涂啊！还不向殿下认罪！”
颜煜年纪小，个子矮，却在此时得以俯视师览。他看着师览叩在地上的后脑，耳边是他真诚的道歉声，心中却升不起任何快意。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这一刻的恭敬究竟是真是假。
闹到此时，居然只认误伤了他的罪名。那先前的女子，以往被祸害的百姓呢？就如此不值一提吗？
他又看向那些对着自己的殷切目光，其中有崇敬，有渴望，有畏惧。他对陌生女子可以拔刀相互，却不知如何回应这些人，就如他方才的一言不发一样。
他闭了闭眼睛，挥手道：“阿旧，送河南尹，让他务必秉公处理。”
众人称是。
颜煜身边的小童走到师览身前道：“师二公子，请吧。”
“慢！”
只听刘繁英叫住了那人，对着岑寻道：“四公子，即便如此，令姊下此狠手是否也有失妥当？”
岑寻笑道：“自然。只是婶娘，先前是我阿姊一人对师二公子，她不过一弱女子，还小二公子两岁，竟能将二公子打成这番模样。寻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家姊之过，还是二公子太弱。”
围在四周的人纷纷附和道：“长得人高马大的，竟被一女郎打成这样。”
“是啊，真是没想到。”
师览越听脸越红，整张脸像是被缝起来的不同颜色的贴布块，看着愈发骇人。
刘繁英道：“小子休要巧言雌黄。我要求的也不多，你同你阿姊向我儿道个歉，这事就此揭过，你看如何。”
“不可。”岑寻摇头道，“我阿姊路遇不平，出手相助，岂有错邪？二公子去而复返以多欺少，是我之过邪？”
“你！”
“婶娘还是回府准备伤药吧。”岑寻的嘴还是那么不饶人，咧嘴笑道，“师二用得上。”
刘繁英终究只得恨恨掀帘子上车，阿旧向颜煜行了一礼后带走了师览。师家的家仆散去，便只剩了他们几人及围观的众人。
秦充冲着众人抱拳：“今日多谢大家仗义执言，秦充在此谢过。”
众人也是回礼：“今日可算让那师二挨了跟斗，多谢三殿下，秦公子，以及这二位。”
那女子与岳大娘也是特意上前：“多谢恩人。”
岑曦忙挥手：“不必客气，是我应当做的。”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作为“这二位”的岑寻道，“日后若是因今日之事被师家为难，大家可来秦府寻我表兄——”
秦充嘴角直抽抽，指着自己比了个口型：“就我？”
“还可来平西将军岑府上寻我与家姊。”岑寻不情不愿地补上，还不忘回了个口型，“行了吧？”
岑曦听了，也拉着那姑娘道：“我说九皋奴啊，那师二若是再来，咱们总得替人家姑娘寻个安生法子吧？”
“怎么着，还想把人领到咱家里不成？”
岑曦赞成得直点头。
“在外边自由自在，自己做自己的主，多好的事，何苦到咱们家做个僮客。”岑寻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今日师二在这里丢人丢成这般模样，只怕他日后路过此处都要绕道走了。”
岑曦似是异常相信他，放下心来道：“如此最好。”
人群久久未散，最后还是颜煜开了尊口，才将他们劝走。
秦充这下终于得了空，凑到颜煜身边道：“方才还与九皋奴谈论殿下，没想到这么快就同殿下相见了，实在有缘。殿下身上有伤，不如回我秦府……”
颜煜拱手道：“多谢秦公子好意，煜回宫上药即可。”
秦充的话音一顿，道：“也好。”
岑曦经过这么同仇敌忾的一役，对颜煜倒是颇有好感，道：“我叫岑曦，是这九皋奴的姊姊，见过三殿下。”
颜煜点头道：“岑姑娘仗义之辈，煜甚是钦佩。”
“殿下过誉了。”岑曦客气了一句，下一句便原形毕露，“九皋奴既是殿下的侍讲，大家都是熟人，殿下日后有空来我们府上玩呀。”
颜煜闻言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岑曦见他不回话，便又叫了两声：“殿下？”
他回过神来，见岑曦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这才道：“多谢岑姑娘相邀。有机会定到府上拜访。”
岑寻见此，笑眯眯地对着颜煜道：“殿下与臣的表兄姊姊倒是处得挺融洽。”
颜煜嗤笑一声：“武人意气相投罢了，比不上四公子口吐莲花。四公子不仅嘴皮子利索，来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不涉争斗，当真可敬。”
这分明是在阴阳他来得晚了，等他们打完了才在这里与人争论。
于是岑寻好好的一句话被他堵了回去。
岑寻也不恼，继续道：“臣观殿下行事颇具任侠之风，且熟读儒门经典，可称儒侠。韩非子曾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1]，说的想来便是殿下吧，哈哈。”
他的笑声在周围骤然安静下去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的尖锐而又不合群。秦充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伸出胳膊撞了他一下，道：“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岑曦点头称是：“阿衷，你留下来送殿下。”
“且慢。”颜煜歪嘴笑道，“还有一事要请教侍讲。”
“殿下请问。”
颜煜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将岑寻上下打量一番，踱着步子绕着他走了一圈，悠然道：“侍讲方才提到《五蠹》，想来是对韩非的法治极为赞成。那么在侍讲看来，方才的师览，违反了哪条刑律？”
岑寻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回道：“依《卫律·贼盗律》，‘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2]未遂者，其所犯罪责减一等——”
“如此，多谢岑侍讲。”颜煜肃然道，“某告辞，各位慢走。”
说完，他一个转身，翻身上马，打马朝着皇城而去。
岑寻还在回想颜煜打断的那一下，恍惚间，他听见了秦充的声音：“年纪小，脾气冲，你别往心里去。”
“哪能啊。”岑寻随口道，“除了脾气坏，人倒是不坏。我省得的。”
“那便好。”
他招来秦衷，叮嘱道：“阿衷，送殿下回宫。”说完，又补了一句，“远远跟着就行。待他进了宫门，你便回来。”
秦衷称是，无声跟了上去。
两旁行人走动带起飞扬的尘土，四周远望皆隔着一重黄烟。颜煜的素纱外衣在风中漂浮着，看起来格外朦胧。岑寻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
[1]出自《韩非子·五蠹》
[2]出自《唐律疏议·贼盗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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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争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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