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琳的计划非常简单，一言以蔽之：就是带着父子俩一起找个地方度假，在他们最放松的时候，一举击破他们之间的隔阂。
虽然戴澄对刚从山里出来没多久又要找地方度假这件事颇有微词，但陈美琳已经决定了，戴澄也就只好随着她的意来。
回了房间，戴澄掏出手机，开始帮陈美琳选目的地，可就在他掏出手机的瞬间，却被满屏的消息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的电话又被泄露出去了，可仔细一看才发现，所有的消息都来自同一个人——郭皑。
这可真是稀奇了，郭皑一向情绪稳定，这种信息电话狂轰滥炸的行为，可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啊？
戴澄直接给郭皑回拨了一个电话，电话一接通便问道：“我刚看手机，怎么了？”
“戴澄，你还跟林知旭在一起吗？他现在跟陆悠鸣有联系吗？”郭皑的声音很是急切，但是戴澄分辨不出他找陆悠鸣的目的，只好老实回答道：
“林知旭在，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跟陆悠鸣联系过了，你找他吗？”
“我要揍他一顿！”
郭皑从来没说过这么激烈的话语，戴澄吓了一跳，简直要怀疑郭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急忙安抚道：“别，别急，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虽然陆悠鸣的确欠揍，不过把郭皑这种老实人逼成这样，陆悠鸣到底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郭皑虽然很想把陆悠鸣的罪证一一骂出来，可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说话的音量也降了下来：“他要……要跟我妹妹结婚。”
“什么？！”戴澄顿时怔住，“你妹妹？可，可是，他不是……”
戴澄突然想起来，对了，陆悠鸣那小子是出了名的男女通吃啊！戴澄上次见到他时，他身边就跟着个美女呢。
可是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一边跟郭皑纠缠不清，另一边还要跟郭皑的妹妹结婚，这……这……这是人干的事吗？
“他怎么可以做这种事！等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把他……把他……把他做过的坏事，都说出来！”
郭皑难得地情绪激动，只可惜为人素养太高，骂都骂得不痛快。
其实，他今天之所以被气得语无伦次，跟陆悠鸣本身倒真没什么关系，反倒是被自己表妹徐丽娇给气的。
自从上次跟陆悠鸣谈话之后，郭皑就一直耿耿于怀，想着自己身为哥哥，有责任要去提醒妹妹，不要上人渣的当。
他约了好几次，今天才终于把妹妹约了出来。他看着妹妹那张熟悉的青春面庞，又不忍让她太过伤心，便只是委婉地告诉她，陆悠鸣这人容易三心二意，结婚的事希望她再多考虑考虑。
可听完了他的话之后，徐丽娇却只是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道：“你说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
这话一出，郭皑对陆悠鸣的满腹控诉就都卡在了嗓子眼，取而代之的则是满心的不解：“你知道？”
看到他的反应，徐丽娇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长得那么帅、成绩又好，家境也不错，外面有狂蜂浪蝶喜欢纠缠着他，一点也不奇怪。”
“可，可是他也来者不拒啊！”郭皑越看她那副不紧不慢的模样就越着急，“你可能不知道，他经常……”
“我说我知道！”徐丽娇不耐烦道，“你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他是我未婚夫，我比你了解他。”
“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还要跟他结婚吗？”郭皑觉得眼前的面庞真的有些陌生了。
“对啊。”徐丽娇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都是成年人了，看对眼了睡个觉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哥，你年纪也不大啊，别那么封建。”
“我……”郭皑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徐丽娇的父母都是高校老师，从小家教森严，她也向来乖巧听话，郭皑从来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叛逆的一面。
“他以前花天酒地，是因为没有寄托，他现在有了我，以后会收心的。”徐丽娇说着，年轻的圆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
徐丽娇对这套幼稚说辞的笃信，却让郭皑更加担忧，他连忙问道：“这话是陆悠鸣对你说的吗？”
徐丽娇两手往胸前一叉，冷冷地看向郭皑：“是又怎么样？”
“这种甜言蜜语，他说起来是毫无负担的，可你要是相信了，搭上的可是你自己啊！”郭皑伸出手，握住徐丽娇端着杯子的手，恳切地劝说着。
“呵，表哥，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徐丽娇冷笑，挣开了郭皑的手掌，“我自己选的老公，好不好的都是我的事，你着什么急？”
“我……”郭皑刚想说什么，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表哥，我的婚事用不着你操心，我跟阿鸣的关系很好，他也对我很好，跟对待那些露水情缘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徐丽娇姿态高傲，用眼角斜睨着郭皑：“别以为我跟你一样。”
郭皑的脸色渐渐发青。她……难道已经知道自己跟陆悠鸣之间的事了？
“我不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我未来老公是什么样的人。”徐丽娇说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郭皑直到这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在妹妹眼中竟然已经是个“外人”了，而她跟她的“未来老公”才是一家人。
“你自己留不住他，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徐丽娇对他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他可是跟我求婚了。你恐怕做梦都不敢想他会跟你结婚吧？”
“……”郭皑被她噎得无言以对。
“你无非是嫉妒罢了，这种嫉妒我见多了，”徐丽娇又浅笑起来，“你自己得不到他，就想破坏我跟他的关系，用我们俩婚姻的失败，去给你自己失败的感情找补。”
郭皑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的劝诫竟会被她说得如此不堪，简直要被气得发笑。
“行了，你别说了。我们下周就去领证，日子都定好了。”徐丽娇放下咖啡杯，站起身，“婚礼，我会邀请你的。”
郭皑脸色铁青地看着她。
“我要你亲眼看清楚，陆悠鸣，他是我的男人了。”
说完，徐丽娇秀发一甩，转身走了。
戴澄跟陈美琳决定带一家人一起去海边度假，他们去的正是当初戴澄成名电影取景的海滨城市，也是林荣彦和原配妻子一起度过幸福前半生的地方。
这是一座充满了回忆的城市。
陈美琳在海滩边的铺子里租了四辆自行车，一行人一起骑着自行车，沿着海岸线一路骑行。
南国气候温暖，这段时间天气也不错，海风微拂，吹起了林知旭白衬衫的一角，让戴澄回忆起很多小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我说想吃家乡的小吃了，其实我就随口一提，真没想到，他直接坐了个绿皮火车就过来了，当时可把我吓了一跳。”戴澄晃晃悠悠地骑着自行车，跟陈美琳描述起了小时候的事。
林荣彦的车一直匀速骑在最后面，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戴澄知道他一定也在默默听着。
“那边那块海滩，我们之前就在那里扎了帐篷，那时候助理姐姐给我们买冰棍，都要骑车到岛那头去买，可费劲了，导演还非要跟小孩抢冰棍，特别讨厌。”
虽然嘴上说着“讨厌”，可戴澄却满心满眼都是笑意，语气中洋溢着留恋。
“那时候林知旭还跟我搭了戏呢，导演说，他也挺有天赋的，来演电影说不定也能干得挺不错。”
“还有这事儿呢？小澄，要不是你说，我估计知旭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们呢，是不是知旭？”陈美琳揶揄起林知旭来。
林知旭骑车走在最前面，不知道是不是柔和的海风吹软了他的心，他也难得地参与进了话题：“又不是什么大事。”
“哦，你演电影了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啊？”陈美琳爽朗一笑，“臭小子。”
在海风中，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了不少，说说笑笑地一路爬上了坡，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个小山丘下面。
陈美琳说要去买水，停下自行车就走开了，戴澄也从车上跳下来，走到一旁活动了一下筋骨，故意没有去看剩下的那两个人。
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林荣彦和妻子曾经一起居住过的那栋小白楼。
林荣彦在看见那栋建筑的瞬间就登时愣住，一时间只是呆呆地盯着那栋楼看，手里扶着自行车，一动不动。
林知旭也没有比父亲好到哪里去，他原本稍霁的脸色，在看到小白楼的时候就又沉了下去。
戴澄用余光打量着他俩的反应，心里已经知道，他们距离这次来的核心目的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当天晚上，戴澄跟陈美琳在整租的民宿别墅里准备了一大桌酒菜，把餐桌搬到了别墅二楼的露台上，点着夜灯、吹着海风，好不惬意。
如此良辰美景，陈美琳便拿出了自己特地筹备的几箱好酒，二话不说开始给这父子俩灌酒。
林荣彦回忆上头，心情不好，就多喝了不少，在戴澄的连哄带骗下，林知旭也喝了起来。
也不知道这父子俩是不是暗暗较着劲呢，两个人似乎都是冲着拼酒来的，而且不灌别人，只灌自己。
老爸喝一杯，儿子就喝两杯，儿子喝两杯，老爸就喝四杯，两个人谁也不看对方，却一个喝得比一个猛。
就这么酒过三巡之后，酒劲一上来，两个高高大大的大男人，就都已经喝得七荤八素，歪七扭八地瘫倒在塑料椅上了。
“服务员……唔，水……”林荣彦口齿不清地招呼起了陈美琳，还高举胳膊冲她招手。
“什么服务员，我是你媳妇儿！”陈美琳上前一把拍掉他的手，却还是端起水壶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面前，“灌了二两黄汤就连家门都找不着了。”
一旁的林知旭比起老爸来也是不遑多让，直接趴在餐桌上，把脑袋埋到桌子下面吐个不停，戴澄眼明手快地拿来了垃圾桶放在他身下。
“唔……”林荣彦的酒量明显比儿子好些，他接下了陈美琳递过来的水杯，还知道说声：“谢谢……”
说完，他就保持着拿水杯的姿势，愣愣地看着陈美琳的脸发呆。
陈美琳眉梢一跳，她知道林荣彦的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燕……”林荣彦双眼通红，颤抖地伸出手想要去摸陈美琳的脸颊，可手却只是停在半空，不敢真的去触碰。
“唉——”陈美琳叹了口气，拉近椅子坐到林荣彦的身边，主动伸出手去把林荣彦抱进自己的怀里。
戴澄一边拍着林知旭的背，一边看着陈美琳和林荣彦，心里不禁开始想象，今天这样的场面，陈美琳一定经历了很多次吧？
毕竟她跟祝阿姨长得那么像，林荣彦总会试图从他身上找到原配妻子的影子的。
“燕……”林荣彦的脑袋搁在陈美琳的肩上，似乎真的染上了些不稳的哭腔，“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陈美琳没说话，只是抚着他的头发，她不是他的“燕”，此时此刻，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她只要静静听着，等待林荣彦把他想说的都说出来就好。
“对不起，燕，对不起……”林荣彦抱紧了陈美琳，“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头……你还好吗？”
陈美琳只是淡淡地冲着林荣彦微笑，可这微笑似乎都已经足够治愈林荣彦的心了，他抱着怀中的妻子，嚎啕大哭起来。
“虚伪。”
就在这感人至深的一幕正在上演时，一道冷漠得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插入。
戴澄一愣，扭头看向身边一直趴在桌上的林知旭，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吐了，狼狈的脸庞上恢复了些许清醒，一双同样泛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饭桌对面的父亲。
林荣彦似乎没有听清林知旭在说什么，只是低低地调整着呼吸，试图把自己过于外放的情绪收回来。
“人都死了，你现在哭给谁看。”林知旭却没有打算放过父亲，酒精的作用让他对待父亲的态度更加恶劣。
“林知旭……”戴澄拽了拽他的袖子。
在林知旭的语言刺激下，林荣彦也逐渐从恍惚的状态下清醒过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面前的儿子刚刚都说了些什么，顿时勃然大怒。
“你知道个屁！”平时风度翩翩的林荣彦也没了日常的矜持斯文，指着儿子的鼻子张口就骂。
“我只知道，妈妈死的那天，你不让我去天台看妈妈。”林知旭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回了小孩，“为什么？”
戴澄低下头，在桌面下拉住了林知旭的手，想用这种方式，给林知旭增加一点勇气。
“……”提到祝谷燕的死，林荣彦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力气，他颓然地靠到了椅背上，白天看来精明干练的男人，此时看着却像是老了十岁。
海风轻扬，微微吹散了一点林荣彦脸上的酒气，他叹了口气，沙哑着嗓子说道：“因为我不敢。”
陈美琳瞪大了眼睛看向林荣彦，震惊之余，却又感到一丝欣慰。
承认自己的懦弱，这不像是林荣彦行事的风格，可他确实这么说了，那就说明，他愿意打开心扉。
妻子去世那天的景象，他至今都无法忘却，甚至还在这么多年的不断回忆中，纤毫毕现。
夜风里穿着病号服的妻子，眼神清明如许，温柔而充满爱意地看向他，可下一秒，这样的面庞，就眼睁睁地从他的面前，永远地消散在了黑夜里。
他到现在都忘不掉那个画面，更不愿意提及，他这个成年人尚且如此，他更无法想象，如果当时直面那样场景的人是林知旭，那样的一个孩子又会遭受到多大的打击。
林荣彦这么多年来，都不愿意跟林知旭说起他母亲患病的细节，就是不想要伤害到林知旭的情绪，不想让他觉得，他们被母亲抛弃了。
听到这里，戴澄感受到林知旭的手指收紧了些许，他说：“出车祸那天，妈妈一直在跟我说，她要带我一起死，还你一个清净。”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是为了你才那么做的。”林知旭的声线里带着些自嘲，“你怎么能说是妈妈抛弃了我们呢？”
“……”林荣彦还没有从他的话带来的震惊中走出来，依然愣怔着看着远处的地板，迟迟没有反应。
“如果你再对妈妈好一点，你再多花点时间陪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林知旭说着说着，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假设有多么幼稚和空洞，一阵哽咽让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长大成人之后，林知旭不是没有设想过父亲当时的处境，其实他的心里早就知道，哪怕把自己换到当时林荣彦所在的处境中，也不能做得更好了。
他只是缺少一次直接向父亲发泄负面情绪的机会，只是需要找到一个泄压阀，把那些无处诉说的怨怼和愤恨一泄而空，让自己可以放过自己。
林荣彦也高高昂起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这次，他没再因为一些无聊的自尊而遮遮掩掩，只是任由眼泪尽情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来彼此之间堆积成山的敌意与隔阂，直到他们站到彼此面前、坦诚相待时，才终于看清，那所谓的隔阂，并非无法逾越的高峰，而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只需要鼓起勇气迈出一步，便可轻而易举地跨越。
后来，他们没有再说话，父子俩对着流了小半宿的眼泪，直到脸颊被海风温柔地吹干，他们才各自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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