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坠如砚,大榕树虬枝垂落千绦,细碎光斑在茶汤里浮沉,恍若游鳞含珠。
姚重指节叩着粗陶茶碗,砖茶苦涩里藏着若有若无的腥甜,像蛰伏暗处的蛇信。
老村长摩挲树瘤的手突然顿住,皴裂纹路里渗出青苔:"树生瘿如人长痣,瘿在树寿延,痣在人命短。"
话音未落,裴曜枪尖已挑破茶雾,寒芒抵住老者咽喉。银甲映着跳动的火把光,鎏金蟠龙纹在枪杆上流转如活物
“老人家,你再不告诉我家员外的下落,拉着我东扯西扯,信不信我烧了你棵树?”
姚重无奈地瞥了裴曜一眼,心中暗叹:这莽夫,能动手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老人并未因裴曜的冒犯而动怒,反倒是候在一旁的村民,握着锄头,眼中怒火中烧,似乎随时准备冲上来与裴曜“讲道理”。
然而,裴曜显然更擅长“讲道理”。他使了个眼色,身后秩序井然的军中好手立刻将榕树团团围住,火把高举,稻草堆积,火油备齐,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这棵大榕树付之一炬。
一个长相老成的男人走上前,附在裴曜耳边低声道:“公子,一切准备就绪,您一声令下,我等便烧了这棵大榕树。”
“使不得!”老人终于变了脸色,手掌紧握成拳,声音中带着几分焦急。
“哦?”裴曜冷笑一声,“即便使不得,那就交代出我家员外的行踪,不然——”
他使了个眼色,举着火把的男人手臂一抬,火苗瞬间舔噬上榕树的绿叶。
“别别别,冤家宜解不宜结!”就在这时,榕树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一个浑身长满绿叶的小老头从土里蹦了出来,眉眼上挂满根须,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威严。
“我是守护红村的土地,你们可以唤我于春。”小老头从腰间抽出一杆汉烟,砸巴了两口,吐出的烟雾在空中炸开,形成一幅画面。
画面中,贺大人弓着身子,被困在牢里,眼睛变成竖瞳,指甲如猛兽般锋利,癫狂地撕咬着周围的一切。
“他得了红病。”于春叹了口气,“凡是淋了雨,再去饮用村里的水井,就会激发这种妖毒。只有提前用我这榕树制成的茶汤,才能中和掉这种毒素。”
姚重眉头紧锁,正欲开口,于春却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心思,抢先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老儿修为有限,中了毒的话,我是没有办法解毒,只能提前预防。”
“那还有其他什么解决的办法吗?”裴曜收起长枪,目光锐利地看向于春。
于春笑了笑,烟雾中浮现出一只黑色的山羊,眼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那怪物是一只千年的山羊精,人们称呼祂为黑老爷。传闻黑老爷本是个异种,母山羊生它时,一窝全是白山羊,
唯独它是黑色的。两个月时,夜间电闪雷鸣,羊圈惨叫连连,待农夫出门查看时,便见此山羊正在吃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心脏。
农夫觉得此景过于邪性,便第二日午时一刀剁了这黑山羊。谁知那妖孽竟还魂回来,自称是黑老爷,几口就咬断农夫一家老小喉咙,逃在山上,学了一门不知什么的神通,打杀了不少前来降妖的道士。
无奈之下,每逢初一十五,红村就得贡献出两个孩子,不然就要屠村。所以只见红村男人,不见红村的妇人。妇人们全都在家养胎,然后等着将婴儿排队送到妖怪口中。”
于春叹了口气,头上的绿叶也耷拉下来:“都怪小老儿没用,不然早就除了那个妖孽。”
姚重看向于春,沉声道:“老人家,我们无意参与你们之间的恩怨。”
“不如这样,您把我家员外还回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立马出村。至于那山上妖魔,自有其他人前来讨伐。”
这时,礼部官员言海匆匆走来,低声对姚重说道:“公子,现在不光是贺员外一个人这样,其他的家人也犯了病,健全的不剩几个了……”
听闻此言的姚重反而眼睛一亮,“言海,你说的当真?”
叫做言海的官员,此刻也顾不上姚重冒犯的叫法。
更顾不上奏参九殿下不配出使的恩怨,满心都是如何能继续把这段出使溯漠的路走完。
毕竟虞帝当时是在朝堂上扔出了这道折子,太子钦点他,太傅举荐他,谁敢冒着忌讳说不?
形势所迫之下,不得已立下个军令状,干脆直接从史官调进了礼部,要是这趟不顺利,怕是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拿他的人头祭旗。
“公子,这下可怎么办?”
本来这使团一把手是贺涛,结果贺涛病了,其他几位没病现在也装病,只剩下他一个真着急的。
着急也不敢私自做决定,人家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况且还有着这位裴大将军的嫡子在,天塌下来都有这两位高个子顶着呢。
阎王难缠,小鬼也难缠哪个说一句话都能要了他的小命,之前是文人病犯了,现在走了这么一遭,虽然也不远,终究是怕了——不犯错就是最大的功劳。
“行了言海,通知弟兄们,我们今日就回家。”
“好的公子……嗯?”
“今日回家!!!”
言海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对没错,立马回家。”
姚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明知山有虎,不回家是傻子。
春梅跟我讲过凡是这种作死的没有一个好下场,现在最大的都疯主心骨了,还去个屁!
“公子你要不在考虑考虑。”
言海一张稳如泰山的脸一下子崩塌了,现在回去那不是等于提头来见,又给自己家里划了来一张生死簿,上面写着九族。
他恨不得立马给姚重跪下,你是个皇子,大不了接着被幽禁,可我不一样啊,年纪轻轻的还没有封官加爵,想学着书中圣人般直谏,然后虞帝夸我栋梁之材,一路高升。
谁知道被太子反手打发进来使团了,是。
自古使团能人辈出,回来差事办得好的肯定加官进爵,可问题虞国意外那些妖魔鬼怪可不认你是不是官员,风险大得很。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问题虞国和溯漠的关系是真不咋地。
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叫阵,这不是把头别再裤腰带上的营生吗?
“要不你去杀了那个妖怪。”
“我?”
姚重白了眼前如此不识趣的礼官一眼,“你不去,难道让公子我去!”
言海如同霜打的茄子,他要是有这本事早就去加入军队挣军功去了,他一个手不提肩不能抗的柔弱书生,不是给人家送上门的血食。
就此回去还是不太甘心,于是言海接着说道。
“公子,要不给钦天监递个条子。”
钦天监是虞国监管天下的部门,独立于皇权,但又只听命皇权。
两者并不是冲突,凡是关于妖魔鬼神,全都由钦天监来解决,而另外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递的条子上没有妖魔鬼神之流,纯属虚构的话,递条人起码要落个车裂。
“要不你递。”
姚重留下这么一句话,拍了拍裴曜的肩膀示意他先回之前的驻地。
裴曜跟着大步往回走的姚重,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听到故事的他恨不得立马冲到山上,给那黑色山羊精开上三刀六洞。于是,他快了几步走到姚重身旁,询问道。
“你这蔫坏蔫坏的小哑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真的不管贺大人了?”
姚重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跟着空中的一只飞鸟来回盘旋,直到小麻雀停在一处房屋的茅草顶上。
“而且事不宜迟,立马走人!”
“为什么?”
姚重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裴曜的心眼不涨还倒缩,好像全无小时候的机敏,“你是不是傻!”
“前面明知是深潭,还硬要跳下去和蛟龙去掰腕子。”
“况且就我们这几苗人,指望我们去撑死山羊精吗?”
“贺大人难道不是父皇的人。”
裴曜微微瞪大眼睛反驳道,“你才是个夯货。”
“贺大人是启的人。”
姚重:???
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现在才说!!
姚重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叹:这下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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