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干枯毛燥的头发大半散在肩膀,几缕细碎的发丝打着圈,午间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不上半点暖色。
淞晴抿唇,回望这张神色仓皇的脸庞,病态十足,有西子捧心之韵,无其之美。
病得太过,花就会败了。
她心里觉的他本该更妍丽。用肥沃的土壤、洁净的泉水温养,天晴享受适当的光照,风雨来袭及时保护。
这样才开得茂开得久。
淞晴垂眸看他瘦削的脸颊,眼底的倦怠,褪色起皮的唇,粗看就隐隐有几种病症的特征。
她想了很多,现实里不过动了动眼珠子。从弯腰拾起木桶,手臂一伸从水缸里舀水,到踹开半阖的木板门,淋灭在柴火堆烧的正旺的火焰,动作行水流水,赏心悦目。
短短一息。
池凌更为震惊,在少女迎着光一步步踏出昏暗的厨房时,头发卷翘着飘动,脱口而出一句,“太女君!”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淞晴有片刻恍惚,太淞晴,是她在这方世界的全名。
昔日在京都里行医,闯出了名气。所以虽无父无母,草莽出身,也得高官贵族尊称一声“太女君”。
尊称是好的,但淞晴每每和人交谈,总难以自控地幻听人叫她太君。如坐针毡,如芒在背,骨鲠在喉。
她做完任务没能溜之大吉,被迫找地养老,便不想在人前提起自己的全名。
眼前这个人认识她,而且是在京都,还有一定地位。原因么,因为京都的老百姓都只会叫她太大夫。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个小郎君,怎么会出现在这犄角旮旯?
池凌话一出口便惊觉不妥。见淞晴挑眉,面露讶异,更觉自己失礼。
琅京有谁人不识“妙何女君”太淞晴?
这“妙”有三意,一指的是她妙手回春,医术精湛;二是指她阳煦山立,心性极好;三是赞她外貌夭桃秾李,丽质天成。
当年她不过十几岁,已经被达官贵人奉为上宾,是整个琅京男儿都倾慕的对象。
只可惜太女君醉心医术,极少出入席宴诗会,独在某个医馆挂了牌,有时会在那里看诊。
池凌有偕生之疾,与体偕长,他的家人便在她出诊之日带他去看过一回。医馆前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极难排上她的诊牌。
在这权势遮天,人分三六九等的社会,不是没有人想仗势欺人,驱赶那些平民。
池凌现场目击过一回,面容更为稚嫩的小大夫直接将人踹了出来,冷笑着站在台阶之上,朗声道,
“诸位仔细瞧好了我头上这块匾,认清这上面的字!这是我师傅的馆,我的规矩就是在这馆里坐诊时,无论贫富贵贱,都得给我排队!”
原先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女君和她的打手悻悻地,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灰溜溜地跑了。
太女君在馆里坐诊的时候并不多,池凌听他娘说,她不在馆里的时候都是在那些大官世家家里。
这些人依着权势地位,依着先后顺序,依着人情往来,反正在谁家都可以,唯一的要求就是偶尔空一天在医馆,这一天她们谁都不要来找她。
他娘说,太女君重情义,那个医馆她是替她师傅的家人守着。
池凌母亲的官不算大,太女君进出贵人们的府邸时,轮不到她,人在医馆时,又抢不过百姓和其他小官。
不过这病最终没能看上,后面他们家就被抄了。
时逢边疆动荡,战事吃紧,圣上震怒朝廷有蛀虫吞没拨下的军饷,下令彻查此事。他娘跟着吃了点小头,被摸干净连萝卜须一起拔了出来。
除开池母被砍了头,池府其余人,女的流放,男的卖入花楼。池凌那时十二三岁,躲过接客的命运,后面有他娘曾帮助过的学子替他和仆人赎身,带他们一块返乡。
那学生虽名落孙山,心里还念着池母的恩,一路颇有照顾,可恨传出些风言风语。返乡后,她又忙前忙后为他们找房找活,更让她的夫郎误会了,不依不饶闹着两家人。
后来便疏远生分了。
没得人照应,池凌他们两个男人就像可口的肥肉,被难缠的地痞流氓盯上。
好在主仆二人连夜跑路,一路跌跌撞撞吃尽苦头,只想寻个小地方躲灾,最后在孟家村定居下来。
池凌目睹淞晴潇洒踹门,梦回那天她抬脚踹飞人的场面,干净利落,美得出奇。
于他确实是一段美好回忆,对对方而言,他不过是个不知姓甚名谁的路人。昔日的“妙何女君”出现在这小山村,不知道是何缘故?
自己不识趣地喊破她的身份,会打扰到她吗?
少年不断偷瞄,说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淞晴在惊讶过后微垂着眼,她这般总能很好掩饰情绪,声音平淡,没有起伏,“这里没有太女君,只有淞大夫。”
她的脚趾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甩动,湿袜子粘着脚着实恶心。
“火已经灭了,下次退火记得把木柴放火盆里。”说罢不等那少年反应,着急走了。
池凌呆愣在原地,院里的泥地浸入大量的水后糊成一坨,难为她能在上面走的健步如飞。
他小心迈过那片区域,钻进厨房。
耽搁得太久,再不做饭九叔中午没得吃了。
当少年进到房内,池凌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你说火势蔓延慢吧,它把柴堆烧了七七八八,你说它烧得快,它又只烧了那放柴的一块地儿。
新柴倒还好,干柴易燃,小一点的都烧成了黑炭,木叶子也只留下一层黑灰,被水浇过,全都不能用了。
池凌小猫思考,现在去山上拾柴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一声男人的惊叫划破上空,刺进房内,“阿凌!!!”
奔跑,然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池凌眉头一跳,转身跑出门外,院子里瘦小的男人倒在湿地上,费力地撑起手臂,全身是泥。
他赶忙伸手去拉,见着男人鼻尖嘴巴都是土,人都这样了,第一时间还想着看他有没有事。
“阿凌你没事吧!?”
池凌眼眶发酸,扯出个笑容,帮他擦掉脸上的泥。“我没事,刚刚打水没提好桶,你看我都活蹦乱跳的,真的没事。”
九叔卸了提起的气,絮絮叨叨,“我还以为是那啖狗粪的来了。阿凌,你身体不好,以后做饭还是我来吧,我真怕你磕着碰着,是我没照顾好你,我罪该万死啊!”
池凌扶着他进屋换衣服,闻言手上用力,紧紧握住他的手,严肃道:
“九叔,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是我拖累了你,地里的活我帮不上忙,家里的事我都不能使上劲,我自己都要唾弃我自己。”
九叔默默流泪。他一个男人,力气本就不如女人,田里手脚慢,还做得不好,种的东西勉强够人吃喝,哪有多的可以卖?
但郎君的身体……前段时间,阿凌已经决定停了药,他们实在买不起。他这段时间抢活干,何尝不是要在灯油枯尽前,为这个家多尽一些力。
池凌拭去男人的眼泪,低声哄道:“以后的日子要好了。刚才有人找我,想借我们家的厨房和桌凳用一用,一天给我们十七文钱呢。”
九叔喜出望外,“当真?!”
池凌含笑点头,“自然当真。”
九叔又笑又哭,激动的发抖,“这,这真是太好了!”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面?”
“九叔放心,她和那些泼皮无赖不一样,人很正直。”
池凌心中自嘲,若是以前,九叔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依他现在的样子,恐怕孟大石也瞧不上。
到底是长辈出于爱护,池凌没有反驳,和他说起要准备的事,屋子要再扫扫桌凳要擦厨房的锅也要……
池凌猛然记起厨房还有一堆烂摊子,没柴水也不够!
九叔下午也不去地里了,大中午的,两个人随便应付了点干饼子,热火朝天干起大扫除。
淞晴一贯少食多餐,奔波一上午,这会儿也饿了,加上脚上不舒服,速度快的不是一星半点,哪还有早晨出门悠哉悠哉的样子。
人还在十米开外,孟山家外她夫郎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左盼右望,满脸焦急。
淞晴加快脚步到人跟前,有些歉疚,“抱歉姐夫,今天有事回来晚了,以后你不要等我,自己先吃吧……”
孟山的夫郎是个个头矮小,性格内敛的男人,此刻他急得跺脚,鼓起勇气打断她的话,“不、不是!孟青妹子那边闹起来了!因为你找帮工的事!”
淞晴:?!
门都没进,两人又急匆匆往村长家赶。
“小怀来找你你不在,说是孟癞子家的揪住青丫头不放,好像是因为那丫头找帮工没找她们!”
孟山的夫郎边跑边说,灌了一肚子风,竟完完整整把一串话说完了。
淞晴吸气:……这些人到饭点都不吃饭吗
“姐夫你慢点,我先去看看情况。”她交待完一句,双足一点,如一道青烟飘远了。
淞晴心情不妙,孟青也很不爽。
她下了坡走岔路准备回自家的地,然后被孟癞子两母女拦住。孟青当即觉得情况不好,扎入旁边草里想要溜掉,被孟癞子眼疾手快的抓住。
她是个孩子,力气比不得成年的女人,手跟铁钩子似的,她在孟癞子手里扭来扭去硬是挣不开。
孟青缩成一团,警惕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孟癞子的女儿流里流气,跟个耗子一样,挤出一副伤心的表情,“青妹子说话真叫人伤心,没事儿我就不能找你了?”
孟青唾她一口,“哼,你孟小宝没事能找我?怎么,给你奶奶我磕头孝顺来了?”
话音刚落脑袋上就重重挨了一记,孟癞子不高兴地出声道:“怎么和你小宝姐姐说话?”
“她算我哪门子的姐姐,少给自己脸上贴金。”孟青十分不屑。
孟小宝脸色青了又白,也不装了,冷声道:“我念你是村长家的给你几分脸面,你不要我还不想给,我直说了,人家招工你凭什么不叫我们!”
上午孟青兴高采烈地呼朋唤友,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被她们母女两撞见,黑压压的一群人那么显眼,她们又不是瞎子。
左右无事,母女两个不想干活,悄悄缀在后面,原本是凑个热闹,顺便看看有没有油水可捞。
一听到二十五文的工钱眼睛都直了,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
做工是不可能做工的,这是孟癞子的坚持。黑天里房里头走一遭,钱岂不是来得更快?
“娘,那咱拦这小丫头干啥?”动手前孟小宝感到十分迷惑。
孟癞子狞笑,“当初孟正德让我不痛快,我怎么能让这狗东西舒心!”
“娘你还惦记着那个病秧子啊,我都说了我喜欢身体好身上有肉的,那男人看着碰都不能碰,晚上办事儿都怕他死了。”孟小宝嘟嘟嚷嚷,对她娘自找麻烦的行为很是不满。
“去,谁管你那档子事儿,老娘这是报自己的仇!”
母女两吵闹一番,孟小宝不敢违逆她娘,不情愿地跟在孟癞子后面帮她打配合。
倒霉的孟青被抓了个正着。她不死心地挣扎两下,面露嘲讽,“就你们?做工?笑死我了,村里头的狗都知道你们俩是什么货色,是惦记上人家的钱了吧!”
孟癞子懒的理,嘴巴上用劲有屁用。鼻孔里哼出气,扭着人去了村长家的地里。
她们这边又吼又闹的,岔路上坡的孟怀听到动静折回来,窥见了后半幕。他也察觉不对,急忙去寻淞晴这个主家。
村长的丫头被村长的对头——村里有名的二癞子抓着,她们三个人村里谁不认识,一路板着面孔气势汹汹,打眼的很。
近一段时间农事都很繁重,中午下田的人都不回家。家里有人的,提个篮子送饭,没人的自己掏个馍啃,坐在自家的田坎上吹风。突然冒出这么个组合,一时之间,看热闹的有,看不过眼的也有。
几个屈脚搭手吃饭的女人迅速直起身,横眉瞪目,大声呵斥,“孟癞子!你一牛高马大的女人,死拽人家丫头像什么样子!”
孟癞子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口气,“各位姐姐们,我心里委屈啊!我这苦主要不拽住她,这人模狗样的就要跑了!”
孟癞子游手好闲横行霸道惯了,陡一示弱,令众人颇感稀奇。她的话就像水下油锅,在田间里头乱溅,所到之处人声四起。
村人议论纷纷,有人哄笑不信:“得了吧孟癞子,一小丫头片子能给你苦头吃,那你也太逊了吧。”
有人怀疑试探:“青丫头才多大,能叫你吃亏?”
先前那个出声呵斥的讽刺:“只怕是还记恨着村长要重新分你家的地,存心报复人家呢。”
孟癞子被猜中心思也不慌,眼珠子转了转,表情十分悲痛,“哎哟喂,我孟癞子以前是混账,可那都是以前!现在我重新做人,却被一个丫头片子欺负,你们还不信。”
一边嚎一边猛揉眼睛,“打死我也想不到老实人这么难做啊!”
众人见她说的信誓旦旦,不免有些动摇。
正当孟癞子暗自得意,孟小宝惊讶她娘的“软弱”时,孟青被死捂住嘴巴,听这不要脸的打同情牌,心里大骂。
孟癞子突然手背一痛,痛呼出声,松开手。“嘶,谁打老娘!”
“我打的。”
众人齐刷刷扭头,嚯,新来的小大夫正站在后面,脸上还挂着笑呢。
突然得知要去面试,接下来要好好准备,更新会很慢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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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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