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游乐园和其他人走散而导致昼神和津门都受到了黑坂的仔细盘问,最终也是不知所获,在新干线上生气地撅起了嘴,要津门哄了一路。黑坂这种几乎天然的撒娇方式偶尔让人羡慕,哪怕是和自家父母讲话也是语气温柔关怀备至,和不闻不问的津门不同,完全是所有父母理想中的女儿。
新干线外闪过的干枯绿色逐渐变成长野该有的人迹稀少的样子。昼神回过头去看津门,望进她兴奋殆尽后逐渐显出疲惫的神情,视线跳到窗外干枯的树枝上,尝试寻找临近春天的新芽。
开学第一周,两个人收到吉田的来信。这时代还会用平信的人即便是小学生也少之又少,也因此显得郑重其事,但是内容却装错了信封。给昼神的信一打开就是赫然“里沙姐姐”几个彩色蜡笔写就的大字,而给津门的开头则是铅笔潦草涂下的“昼神大哥”。
“为什么要这么区别对待。”
在学校换回自己信件的昼神仿佛颇感受伤,眼神委屈。然而没料到两个人交换吉田放错的信件的事被人瞧见就传开了,以至于昼神一去训练就被野泽前辈笑问“这个时代还会有交换情书这种纯洁的事吗”。
“比起这个,”昼神利索地脱下衬衫套上运动衣,腰背修长健壮地映在锃亮反光的置物柜门上,“为什么这种事会传的那么快?”
“你这小子是对自己受欢迎的程度一点意识都没有吗?”
上林话音未落,星海在野泽的啧啧声中骤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两个有些皱巴的信封扔给他,说是他班上的女生听说昼神喜欢交换情书这种方式后匆忙写下拜托他带来的。昼神在心里叹了口气,窸窣抚平信封褶皱,径直放进了柜子。
“并没有在交换情书,只是一个认识的人装错信了所以换回来。”
看起来是认真地解释了,但野泽拖出长长的欸咦:“为什么认识的人要同时给你们两个人写信?”
昼神哑然,一时之间涌上脑海的是一起带着吉田去鬼屋和买棉花糖的瞬间,一小片毫无杂质的清澈的蓝色天空染上津门的上眼皮,而棉花糖的边缘微微发亮。他清楚就算和队友描述了也会被他们揶揄成“就这样提前体验一家三口的生活了吗”,因此憋了口气在喉咙处,顿了十几秒才缓缓放下。
“是一个小朋友。”
此话一出,更衣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并非完全是为了刚才的这句话,而是少见的,昼神会在这种看似毫无必要的、赛场之下的时刻全盘托出,仔细解释关于自己的事,全然忘记打个哈哈甚至开启嘲讽就能轻松越过闲聊里的这个坎——其实是有点担心津门会被同样的议论困扰到。
野泽故意惊呼,抓着他这一刻不放手,刚要喊出“什么孩子”之际,昼神就已经灿烂无比地微笑起来,熟悉的轻松语气像羽毛晃悠飘落,刻意地挠着他们的好奇:“但是至少我还有能写信的朋友,不是吗?”
下训之后照旧路过津门兼职的书店,透过玻璃门一直到她从员工室出来才推门进去。其实队友们对他的看法没有什么误解的地方。看起来高大松弛又好相处的昼神幸郎,像大型犬一样温和地只要和人对视到就摇尾巴打招呼,有时候礼貌地伸出舌头舔舔想要摸摸他的头的路人,实际上总有若隐若现的分寸——能够说出来的就这么多,剩下的东西点到为止,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最好的衡量方式就是判断他有没有失掉距离感,由此就可以辨别出当事人于他而言的分量。但对于连发球得分之后都只是镇定地伸直双臂欢呼出“好耶”来代替兴奋地大喊大叫或是上蹿下跳的人来说,这才是一件难事。
除非是因为…
野泽拖着上林跟在他后面,盯着他走进书店。两个人抓耳挠腮一阵,没从包里翻出什么可以伪装的饰品,只好溜进了对面的咖啡馆,坐在干净的落地窗前盯梢。
但是没有看见什么预料之外的情况,只瞧见津门拿着昼神递过去的购书清单到处取书。碰到够不到的地方,在推来梯子前,昼神已经伸出手去帮忙拿了下来。然后两个人盯着清单一列列地核对下去,时不时对接上视线说上几句。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场景。
上林开始打哈欠,看着依然不死心的野泽,忽然想起黑坂那句当着他面的评价:“‘真是轻浮啊,野泽前辈’。”
“你学奈绪说话干什么?”
野泽回过头去剜了他一眼,停顿两秒陡然抓住了他的衣领,咄咄逼人:“你不太对劲吧?”
上林心虚地移开视线吹口哨,指着对面跳开了一步:“啊,出来了。”
“啊啊真是的,一个个的全都藏着秘密。”
野泽颇为伤感地拖长了尾调,挎起运动包,和他又跟上了从书店一起出来的两个人。昼神和下班的津门并排走着,讨论要去吃点什么。然而没走出十来步,幽深昏暗的路灯下晃悠出一个人影。野泽手忙脚乱扯着眯起眼睛正仔细辨别的上林躲到了树后面。原以为是他们要转身,结果探出头去望见津门和昼神分开几步和晃出来的男人说话。
听不太清在说什么。因为看不分明夜色下男人的脸,所以只当是熟人。但津门的态度显然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的熟人该有的,仿佛是压抑着什么,幽微的光线缓慢地在空气中浮动。不过五分钟,野泽和上林清晰听到高了二十几个分贝的“滚开”。
昼神陡然一惊,刚要伸出手去拉她,已经反应过来的上林敏捷跳出来,冲过去插在津门和她父亲之间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津门叔叔。”
接着就是忙不迭伸出手去和他热烈握手,上下晃动着寒暄家长里短,只听得对方的支支吾吾,像是还未认出他来。
“今天是来看里沙吗?”
终于松开了手,上林慢慢往旁边凑过一步,挡住津门的视线,仿佛在两只打架斗殴的猫中间放下隔板掩饰住敌意。
“来叫她回去。”
津门的父亲冷淡应答,颓废的语气里显出僵硬的解释意味,侧过头去继续看她,上下扫视站在她身边面无表情地微微抽动嘴角的昼神。
“一段时间不管着就学会和这种…”
语气泄漏出威胁的教训之际,上林连忙又跳起来用力挥起了手:“这么久不见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我知道附近有家店很不错…”
津门父亲连连摆手,最后只好生硬撂下一句“赶紧把房子退掉回家住”,转身离开。上林依旧上蹿下跳,热情告别,在焦灼的气氛中语调高昂地显出紧张,终于在人影模糊消失后碎落一地的脉络,以至于都要掐着自己的后脖颈活动一下筋骨。
好险啊。
上林笑着转回去望向两个人。逐渐变亮的路灯光线之中,津门心有余悸,愤怒蒸发进空气——她今天本来打算试探一下昼神和他告白的。破土的新芽在骤然间被掐断,黑色大地露出微小的豁口,里面再无种子的踪影。
“我和野泽刚好路过。”
上林在昼神愈来愈尖锐的视线中苍白地挣扎解释,却丝毫不知他的心脏正在沸腾冒泡,咕嘟咕嘟涌出被人插手的不爽和对津门愤怒缘由的纠结。然而他更加不会表露,只是露出令人恐慌的开朗笑容,学着前辈的语气昂扬着:“那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
深知这样的笑容代表着什么的上林慌忙拒绝。从后面跑上来的野泽却捂着肚子假装没读懂空气,呜哇乱叫着肚子饿,带着三个人去了一家荞麦面店,并且在熙熙囔囔的店里颇有城府地拉了昼神一起坐下,导致津门只能和上林面对面坐在隔了他们几桌的空位上一起吃面。
原本应该是快要春天了,空气依旧凛冽,呼吸时因为寒冷而几乎觉得一尘不染。路上的樱花树也找不出新芽,徒留棕色枝干萧瑟孤独地伸向天际。
“叔叔经常会来找你吗?”
想到了什么而觉得不开口更好,最后还是开了口以示关心的上林,呼了一大口面落胃才定下决心,只是因为想起了国中时两个人一起吃宵夜的时候。
“偶尔。”
早年还会无所畏惧地撕开遮羞布的津门却在这个时候像雅子一样顿感羞耻,几乎把脸埋进碗里。视线溶入汤中,无力疲惫感和牛肉的油脂一起在其中漂浮。
为什么会这样啊。
和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已经不想再把暴力的过去当作博取同情的手段。它该是一段平淡的,永远不会忘记但也不会刻意提起,可以云淡风轻地宣之于口却不代表原谅的过去。暴烈的愤怒会平铺直叙成平静的愤怒,只有困苦的无力感和目前困苦的经济情况一样暂且挥之不去。
“那要回去住吗?”问出来之际就已经猜到答案的上林又低头猛呼面条,继而抬起头重新转换问法,“现在一个人住会不会很辛苦?”
“稍微有一点,”津门顿了顿,把辛苦的程度在说出口的话里压下去一大半。其实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每次刚冒出来就已经预测到了回去之后会面对的悬崖,因此没出几秒就在脑海里否决了,“但还是不想回去。”
“也是。”
上林深表理解,但也只能故作轻松和豪爽地说出“有困难的话来找我,请你吃饭”这样稀释尴尬的安慰——他倒不是不知道津门可能不会真的来找他,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有办法周全一下津门。安慰出口不过是想让她不至于觉得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和对着昼神不同的是,她能在对着上林的时候表情平淡地像个靠谱的成年人一样讨论一些事,并不仅仅是因为上林非常清楚她以前的境况。但面对昼神就没办法坦然地让词语和句子滑出口,好像不安焦虑的自我会在他的视线之中暴露,因此往往会不由自主地夸大其词,就像一年级时被关在戏剧部的仓库里冲着他大喊一样。她发觉她在和雅子相处时也是如此。明明很想对雅子表达出身为女儿的爱意和支持,最后依旧沦为自己身上最坏的一部分。
仿佛是仗着亲近的关系为所欲为一般,就这样解剖露出讨厌的那部分自己。那真的是她吗。既然会表现出来,那就应该差不了多少吧。既然如此,在独居的这一年多来情绪变得平和的又是谁,也是她吗。只要放弃雅子,放弃破碎的成长之地,她就可以长大成人。
如果长大成人意味着对自己的生活和选择负责的话,那津门自觉并没有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捉襟见肘的时候她能就着直饮水连续吃上好几顿辣酱和紫菜拌饭;要维持蔬菜和肉类的摄入,就在每晚超市的生鲜半价后和虎视眈眈的同类人抢夺食材;要看的书全都在学校图书馆里借,袖口脱线的衣服用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上——并不是没有买新衣服的钱,一年到头也会置办几件新衣服,但还是想尽可能地存下更多的钱以备不时之需,譬如先前计谋已久没想到提前实现了的东京游。
虽然妆也会化,但一盘四色的大地色眼影和一支口红可以扣扣搜搜同时充作眉粉、腮红、高光、修容;挤不出的牙膏和压不出的沐浴露,用剪刀剪开还能用上一周;即便有时候兼职下班很晚,也能选择跑三四公里回家,或者放学兼职之前先去学校操场跑上十圈,是为了少生病花钱。
节省可以逼迫出很多技能,哪怕精密计算的生活会更加浪费时间。但她现在唯一富有的东西就是时间。青春的时间相当于无限的精力和健康的体魄,而一切都为了证明“我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
但她原以为真正的成熟是可以妥善地处理成年人之间的事,两个人或者一整个家庭的关系,包括拯救雅子。那明明是成年人自己都处理不了的矛盾。又是谁说只要是成年人就是成熟的人了?而她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拯救者?
问题在于,昼神身上又有什么机关触发了她的不平静和羞耻感呢。她想掩藏和伪装的,总会在他的目光之中变得无处遁形。
结束宵夜后昼神送津门回家。野泽眯起眼睛,用手肘捅了捅正不知道为什么主动给黑坂汇报今晚做了什么的上林,凑过去恶作剧得逞般耳语,终于抓到了总是压制自己一头的后辈的把柄一般扬眉吐气兴高采烈:“刚才吃面的时候,那家伙真的就快表现出不安了。”
“什么?”
发送完最后一句的上林抬起眼睛一脸困惑。
“就是说,”野泽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宣布他的新发现,“视线时不时就往你们那里看,都有点坐立不安了。你和里沙不是以前就认识吗?”
“是啊,有什么关系吗?”
“这就是奈绪说的那个,”野泽托着下巴沉思几秒,灵光一现,“‘生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是这样的吧?”
应该是被雨淋湿的大狗。
上林叹了口气。虽然明白了他说出口的内容,但依然没理解他前言后语的逻辑,只好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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