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班委们都忙得不可开。
陈业作为文艺委员废了九牛二虎之才游说好同学编排一个短诗朗诵和诗歌串烧，却在王琴的再三挑剔下惨遭血改。
包括但不限于形式，内容，全方位多角度的颠覆。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分外气恼，却也十分无奈。
初入社会那几年陈业手下的剧本被无数制片人，导演，演员，甚至是摄影，道具更改过成百上千次，他每每在电视上看到跟自己剧本大相径庭的作品，都会将原版的剧本拿出来反复翻看。
以此来祭奠背负骂名倍受嘲讽的在编剧一栏赫然显眼的“陈业”。
他知道，自己相比大部分编剧已经算是幸运，至少他的名字可以被网友，被观众看到，但归于他本心来说，这无异于变相的凌迟。
“这编剧感觉脑子被钢筋拧过似的，估计是小学都没毕业就出来混了吧。”
“编剧不会写就别写，剧情塑造得一坨，人物抽风，台词写得比我小学写得流水账还水，果然是洗钱洗出幻觉来了吧。”
“我觉得，男女主不该死，死的应该是编剧。”
诸如此类的言论陈业早已司空见惯，但他不能发声，一旦将原剧本发出来，哪怕是得了观众的支持，但在资方那里，他便同死人一般。
为了存活，为了自己，他都不能。
他有想过反抗，据理力争，但事实证明，在绝对权威面前所有异议皆是造就自我内耗的第一手段。
每次听到制片人清一色说“你懂什么，人家观众就喜欢看这种。”会下意识将拳头攥紧，如果杀人不犯法，眼前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制片人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他也听过资方平台下派的编剧侃侃而谈说“放心，小陈，我们这样写，观众看不出来，观众都是傻子，你把他们当脑子有病又缺爱就行，咱们这项目，肯定爆火。”
无数次被饶有资历项目经验的甲方反驳回怼，对任何一个编剧来说，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陈业也不能例外。
所以此刻，陈业看到王琴将他计划好的节目改得面目全非，他希望王琴立刻被车撞死。
但好在惨遭磋磨的并非只有他，负责活动全程讲演的王岚旌和谢司仪，更是到了一个癫狂的状态。
陈业一般早上六点四十吃完早餐就会到教室小憩片刻，但随着家长会日子逼近，这两天他都在天台看到王岚旌和谢司仪背诵着又臭又长的活动串词。
仔细一问才知道，二人早在六点便赶到教室提前熟悉流程。
陈业私下找过王岚旌，希望她能稍加松缓，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分外恍惚。
“我也想，可是这是开学来第一次机会，我不想就这么错过。”王岚旌眼里泛滥泪光，晃荡的眸光中藏匿一丝坚毅。
“加油，我相信你。”陈业注视着眼前人，心底油然而生一阵敬佩，曾经他与王岚旌从始至终不过三五句话，此刻他觉得与她的距离近了不少。
“你也是，我知道你最近编排节目也不容易，可是我们大家都没办法，全都按照王老师的意见去做的。”
好友间的真切关怀是一种倍感真实的感触，从前陈业从未体会，亦或咸少感知到，当下他的心间被暖流包裹，触及全身。
“周五就是家长会，还有两天的时间，不管如何，我觉得你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对我来说，我肯定背不下来那么长的串词，到时候你一定震惊四座！”
语罢陈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到王岚旌跟前，他很清楚，王岚旌在意这次家长会，谢司仪自然也是。
家长会那天，免不得有人出风头，有人被伤害。
譬如谢司仪。譬如曾毅。
“不过这两天谢司仪也没有早上跟我来对流程了，她说是要忙其他的事，我只希望当天可以顺利进行吧，也不知道她在忙什么。”
陈业嘴角扬起一起狡黠的弧度，他当然知道谢司仪的动向。
昨天他跟曾毅下了自习准备回教室，凑巧在走廊里看到捂着眼痛哭跑开的卢佳，追上一问才知道，原是罗江对她写了封表白信。
“罗江，为什么会跟你表白？你们不是话都没有说过嘛？”陈业问出心中所想，反观一侧曾毅脸上的藏不住的愤懑，他虽有不甘，但奈何势单力薄。
“周一中午吃饭我就发现课桌里藏了一封情书，他说他第一次报到注册就喜欢上了我，可是我根本都不认识他，而且当天我就把纸条还给他了，没想到……”
卢佳双眼通红，拼命用纸巾擦拭着唇角。
陈业心底升起一丝揣测，但他迅速安慰自己，只是编剧思维作祟，作不得数。
“刚才杰哥回教室拿书，我就在楼道等他，没想到罗江从旁边窜了出来，直接，直接……”哭腔混带着泪水呛得卢佳咳嗽不停，连带着没说完的话一齐吞进肚子里。
“别说了，我知道。”最后三个字从陈业喉咙里说出来时他只觉胃里一阵恶心，他下意识拍了拍卢佳的肩膀，却感觉分外沉重。
“那怎么办？陈业，我们要不要告诉王，王老师？”沉默许久的曾毅开了口，但声音里弱弱带有一丝期翼。
“好，我们现在就去教导处给王琴打电话。”陈业落眼注视着跟前的卢佳，他在想，如何将这件事，同先前罗江报复曾毅那件事牵扯到一起。
思绪飘忽间他并没听到卢佳嘴里含糊不清的一声“不要”，亏得是曾毅的再三拉扯，他这才听了分明。
“算了，陈业，我不想让王老师觉得，是我在无中生有。”卢佳弱弱起身，晃荡的身形在摇曳欲坠的灯光下愈发憔悴。
“佳佳，你在这里呀，我刚才在楼道找了好久，还以为你回寝室了，你这是怎么了？”
闻声赶来的女生叫李舒杰，是卢佳今后三年无比亲密的闺中好友。
“没事，刚才我下楼不小心摔倒了，我们回去吧，杰哥。”卢佳匆忙拭去眼泪，伴随着喉头里的急促喘息，她挽住了身旁李舒杰的手。
“陈业，曾毅，那我们就先回去啦。”李舒杰耷拉着头，面庞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情绪起伏。
“卢佳…”陈业凝视着步入黑暗的二人，瘦削的背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尝试出声，却发现咽喉里一片干瘪。
“陈业，我们也回去吧。”曾毅站在陈业身侧，从他的角度看去，眼前的男孩沐浴在零散稀疏的光影中，不见轮廓。
陈业看了看曾毅，脸上挤出浅淡笑意。
“走吧，得快点回去，明天不是还有默写？”
夜色侵袭人间，幕落大地，静谧安宁。
陈业失眠了。
他靠在墙壁上，脊背感受来自墙壁的温度，在寒意蔓延至脖颈时他穿起衣服悄身出了寝室。
寝室在教学楼对面，站在阳台可以一眼看到漆黑一片的教室。
陈业趴在阳台打量着周遭的一起，他觉得，自己的穿越也好，重生也罢，都没有从前看的小说那般信手拈来。
他依旧会被针对，会被孤立，他也并没有主角光环，不能打个响指就召唤出一条巨龙来。
相反，他平凡得平庸。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状态比起死亡，好过几分。
“如果他在的话，会不会不一样呢？”陈业抬头望了望天。
厚重的天幕漆黑不见星点，好似密不透风的罗网困住芸芸众生。
“要是能看到光，就好了。”陈业如是想着，手肘靠在了阳台上，支撑住他的下巴。
轰隆一声闷响刺破暗沉的宁静，乌云四起，迅速密集。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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