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行宫。
五更天,负责洒扫的宫人已疲惫不堪,轻放下木桶,捏捏肩,又蓄起力来,将数桶脏水提至墙根处。掌事太监犹嫌他们动作磨叽,眉头一拧,小声训斥道:“都麻利着点,圣上昨夜在咱们主子宫里歇着,说话儿就要起身去上朝了,若阶下有浮尘扬起来,你们可要当心受板子。”
一众太监和宫女皆被吓到,跪地更卖力地去擦拭地面。这行宫虽为临时建成,一砖一瓦却仍属当世工艺之极,楠木为柱,方砖铺地,砖质坚润细腻,敲之若金,铿然有声。
刚进宫的小宫女无心去赞叹这造物之妙,她四更天就起来了,一时被叫去洒水,一时被推去擦砖,不停地弯腰,匍匐,倚华宫太大,大到好像要吸走她一辈子那样长的光阴。
直到日出破晓,砖面被洒上朦胧的红晕,一排小太监飞跑出来,压低嗓子传了一个字:避。
所有人站起,撤出殿外,一切都在顷刻之间,井然而静谧。
圣上今日心绪颇为烦闷。朝堂上,兵部与户部又吵起来,兵部尚书从本朝立国说起,到太祖皇帝三征回鹄,再到三十五年前,武帝曾因西戎使臣来朝见时比礼制晚了一炷香便举兵伐西戎,伐得西戎王族后来见到中原使者就颤抖。
简而言之,追忆往日辉煌,哀叹今日仓皇。
最终指向一个问题:已经受了这四年的窝囊气,什么时候打回去啊?
户部尚书两个字把他撅回去,曰:没钱。
户部尚书饱览诗书,辩证起来头头是道,从儒家仁政爱民,扯到当今四海升平。
只要不去管当初丢了的地盘,咱们剩下的地盘都还好好的,只要不去管当初战死的兵士,那活着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退一万步讲他也承认,为扬我朝国威,这仗总是要干的,但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一言以蔽之,此时穷兵黩武大不可取。
当下百官争鸣,吵成一片,皇帝在愠怒中退了朝。
回到永寿殿,圣上眉头仍紧蹙着,奉茶宫女战战兢兢地进上明前龙井,连茶盅都被丢了出去。
御前太监喜忠在心里暗叫不好,虽则这位圣上阴晴不定早是常态,可今日显是被气得狠了。
喜忠自十岁起便在圣上—彼时还是储君—身边伺候,为了保住脑袋,便得日日揣摩君意,还不能让君看出来。
喜忠其实心里知道,圣上绝不愿起兵北上,他当年被北地三国凶蛮彪悍的骑兵吓破了胆,吓到至今仍未回魂。他的志向只是做个太平天子,他的谋略是摆弄朝中各方势力,他根本没有百里氏先祖开疆辟土的雄心。
昔年耻辱血仇,与眼下这一隅偏安相比,显得太过缥缈。
每当朝中主战派蠢蠢欲动一回,他的头发就要气白几根。
君王不肯兴兵,却也不能直接去对满朝文武说,诸卿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老实待着吧,江南歌舞不好看吗?党争阴谋不刺激吗?
那些固执的老臣们可听不得这个,恐怕当场就要集体撞柱,去天上和先皇告状。
遥想先皇去时还拉着他的手呜咽,费力叮嘱两件事,其一千万要善待弟妹们,其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如今一件也没有做到。
呜呼哀哉!
喜忠向来以为君分忧为己任,赶紧上前禀报,说今日收到密信,事关两位王爷的行迹。
圣上果然分了神,问:“朕的两个好弟弟近日又有什么动静?”
喜忠:“淮川王仍痴迷访仙问道,已在丹霞道宫流连数月了。”
“他倒是闲散,”圣上嗤了声,“不知是真有道心,还是装给朕看的。”
又问:“另一个呢?”
喜忠:“凌南王五日前当着县官的面,抢了一个民间女子进王府。”
圣上:“……啊?”
圣上倒不是看不惯凌南王强抢民女,只是在他记忆里,这个弟弟是个并不爱亲近女子的少年。
犹记得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常与这个宫女调笑,为那个宫女画眉,惹得阖宫巧笑嫣然,红袖亦翩然,而这个王弟呢,偶尔会不耐地跑去问他,说王兄,你今日怎么又来晚了,我等着与你玩摔跤呢。
哎,曾经的阿琮,是个多么招人疼爱的孩子,哪怕摔跤时不分轻重,一拳将他眼眶给砸青了,自己也未曾怪过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王弟变得沉默,阴郁,像一汪沉潭水,当哥哥的,有时都看不透他。
一别四年,他派去暗中监管的哨子会按月往行宫递消息,远离宫墙束缚,王弟颇有长歪的趋势,动不动斗鸡走马,闹得当地县衙不得安宁。
如今这少年郎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懂得慕少艾并不是坏事,至少精力被分散,就无心钻营结党谋私了,抢民女,总比惦记抢他的龙椅要好。
圣上短暂释放兄长的慈爱,笑道:“阿琮也大了,再过两年就该给他指一门婚事,趁着还未成亲,风流几回也没什么。”
至于被抢的那个女孩子是否甘愿嘛,君王心怀寰宇,哪里顾得了些许小事。
——
这头,并不甘愿的月茴与何氏已在王府内住熟了。
何氏的脾气最是和气爽快,和谁都能处得好,跟被指派来的侍女阿姜尤为投缘。
母女俩心照不宣,阿姜其实是来监视她们的,但二人又不是刺客头子,并没什么值得刺探,阿姜乐得轻松,一来二去都快处成密友了。
这日去膳房帮忙,何氏煮了大锅鸡丝蒸饼,月茴在后头悉心调好酪浆,自有婢女端出去分与众人。
府内膳房分作三处,王爷是炊金馔玉的排面,一饮一食皆需专人调制,何氏来的这处大膳房则是供仆从吃喝的地方,再有一处专烹府兵护卫的吃食,外人不得随意进去。
阿姜神神秘秘地寻过来,拉上月茴去马厩,临走还不忘用竹筒装一杯酪浆带上。
月茴:“阿姜姐姐,我们跑这么快做什么?”
阿姜脚下如风,“王爷昨日弄了匹上等的大宛宝马,我跟看马小哥说好了,趁早上无人,他能放我们偷偷进去望一眼。”
小哥果不食言,推开马舍的一处小侧门带她们进去,压低嗓子道:“阿姜姐,说半炷香就半炷香,可不能拖啊,一会儿牧监知道要罚我了。”
“啧,晓得了。”阿姜撇撇嘴,也压低嗓子应他。
饶是月茴不懂马,看到那匹神驹时也被狠狠震住。皮毛光滑似月下飞霜,通体雪白似关山落雪,尤其眼神中竟隐约可见睥睨的意味,它有些烦躁地撅起前蹄,左腾右挪,明显在嫌弃地界太小。
两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白马打了个响鼻,盯着月茴她们看一瞬,突然暴躁起来,发出闷闷的威胁声。
阿姜已反应过来,当即拉着月茴转过身,向来人行礼。
“属下参见王爷。”
月茴怔在原地没动。
很难形容这份心情,她原本好好的生活被这个人搅乱,还连累母亲也被关进这里,两人赖以谋生的食肆只能荒落,是人都会有怨气,此时怨气涌上心头,撑住她不肯跪下去,但这人又实在位高权重,捏死自己和碾过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身份落差太大,连怨愤都显得可笑,何况预想中最坏的事并未发生,可总不能因为一个人要刺你十剑,最终却只刺了你五剑,就对他心怀感激。
她就站在那里,虽低了头,却没有下拜没有福身,任谁来看都是并不恭顺的姿态。
凌南王打量她一眼,笑了。
“你在不服啊。”
月茴竭力隐藏自己发颤的动作,她不知道该悔过请罪,还是干脆任打任罚。
对方声色薄凉,是上位者的不屑,“你不服,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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