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大雪,大宋皇宫翰林图画院
“夫子,我听说王希孟重回文书库了?”知命一边行礼一边问。
“这孩子,这么久没回来,一回来就兴师问罪。”夫子白了她一眼。
“好夫子,是我莽撞了。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也不至于,估计是他们瞎传的。我给您和师母带了点特产回来,小小心意。”翠萼及时奉上礼物。
“希孟是重回了文书库,你也看到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王希孟天才了得,自视清高是真,轻视官家和图画院规矩也是真,他明知道官家最记恨别人藐视他的权威,偏偏要去触这逆鳞,被几个言官合力参了一本,真真是蠢到家了。如果今次不加以重罚,不但难以堵住悠悠之口,以后王希孟恐怕要栽大跟头。
知命心下了然,夫子还是偏向希孟的,用最小的代价换他平安。于是又郑重揖了一礼。
“你们这一批画学生里面虽说人才辈出,可荫补上来的也不少,希孟心里压力大,他在人际交往、人情世故上面毫无天分,却要被硬挤在人堆里,对他来说不公平,这是个天才,天才就需要一个彻底隔绝的环境放手任由他去创作。你再来看看这个。”
夫子丢过来一卷绢帛。这绢帛明显被撕掉过重新补在一起。
“这是?”
“希孟前段时间的作品,是不是缺失了他往日的风采和恣意的笔锋?”
知命展开看,确实布局略显松散,笔力不足。她点点头,是不太完美。撕掉重来的勇气在画院几乎不算个事。从前狠撸白描的时候,也自己跟自己怄气,撕掉很多张不满意的作品。那时候初入画院不想落于人后,每个人都几乎没怎么睡觉,夜以继日的画,不知道撕掉了多少张纸?但现在不一样,这么大尺寸,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说毁掉就毁掉的魄力还真不是人人都有。
“这小子自己也不满意,天天跟自己怄气,后面干脆把这画撕了。”
这的确跟后世看的《千里江山图》不太一样。这么长的尺幅,画起来十分费力,而画好之后撕掉重新来过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
这个尺寸对他来说稍显吃力,另外他压力太大了。要不就彻底释放出来,你看那窑里的泥胚,非得要再添一把柴火,让火彻底烧旺,才能变成结实的瓷器。希孟也是这样。
“绘画就是绘心。心不定,谈什么道法自然?道法自然,自在人间,不破不立。方才上不负官家,下不怠亲邻,才是那个心纯如雪、眼界高泊的王希孟。”
知命站起身,十分端庄正式的给夫子深深的作揖,感动得眼泪差点掉下来。
文书库外
知命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往里面探看,只见冰窑一样的文书库里,墨冻成冰碴,王希孟趴在地上画画,衣袖已经磨破了,露出内里的棉絮。他头发打了绺,油腻腻脏乎乎的黏在一起,哪还有一点王宗尧嘴里总是称呼的“小白脸”的样子?人也变得疯魔了一样,嘴里一直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跟自己说话还是跟别人说话:“画不出,真的画不出,撕掉重来,撕掉重来……知命站在门口心疼的就要往里冲,他这样衣不解带的画,终是要把自己逼成疯子吗?这还是初见的那个桀骜小少年吗?
对绘画本身的渴望,凝结不化的心事、家事,回报天子、夫子们知遇之恩的感动,都化成了创作之火熊熊燃烧的原料。
知命回想着之前夫子与希孟之间的对话,有些担心夫子话有些重。
“知命,像希之这样心纯如雪、难得一见的全才,必须推他一把。”夫子抿着茶汤脸上丝毫看不出担忧和焦虑,甚至带着一丝信心满满的微笑。
正愣神时候,一个童子远远抱着一筐炭过来,“见过赵祗侯。”
“你来此处作甚?”希孟在文书库里画画始终不合规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祗侯莫见怪,郭夫子打发我过来的,夫子让用他的月例去给希孟祗侯加点炭。”
“行,你跟我进来吧!”知命推门进了屋子。屋子光线不好,地上凌乱的很,炭盆里早就只剩一堆残灰,盆外还有一些上次夫子给的炭,这屋子里冷的出奇,感觉和外面温度差不多。看来他顾不上添炭,知命将手里的大氅披到希孟背上。王希孟被惊了一下陡然一激灵。
“别怕,别怕,是我。希孟,是我,姐姐。”
“姐姐,我画不出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希孟,你冷静一点。你是大宋最好的画师,你怎么会画不出来,你太累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不!姐姐,我不能停,我一停下来,我就陷入愧疚,我觉得对不起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夫子,还有我的恩师。”
“希孟,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你看这是什么?”
知命让小童帮她展开那一整匹皇家丝绢。“你看!官家赐你的丝绢,这光泽,全大宋独一份。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应得的。”
希孟闻言,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来。“之前的那匹被我撕了,这一匹一定是姐姐你想办法帮我去讨的赏。”
“姐姐,对不起,我总是拖累你。”
“王希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知命不慌不忙的从带来的食盒里掏出酒壶、酒盏、一应食物:“希孟,你冷静一下。你不用跟任何人说对不起,人这辈子要有面对失败的勇气和重新来过的胆量,大不了重新来过。你以为我们大家都在逼你吗?你弄反了,我们都爱你,从心里喜欢你,如果这份喜爱让你觉得沉重了,那才是错的。”“先喝了这杯暖暖身子,如果觉得不过瘾就大醉一场,醉过这一场,我掌灯研墨,陪你功成。”知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自顾自的抿了一口。
“你忘了我是女子,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图画院,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忘了我父亲一直在私下帮我相看择婿吗?”知命知他心有挂碍,慢慢的开解他。
“那你会嫁给王宗尧吗?”
“我不知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也对。”希孟笑起来,和知命碰了杯喝了一口酒,面上渐渐有了些许颜色。
“希孟,有件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就是我其实在绘画方面并没有那么高的天分,当初女扮男装进图画院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咱们平常上交官家和夫子的作业,我其实吃力非常;不怕告诉你一个秘密,侯宗古之前宣扬的那个号称梦中得来的《白蛇传》的故事,其实是我和他交换的一桩生意,我给他讲了许多未公开的民间逸闻传奇,他把自己一些私底下的练习小品给我充作作业。如今我依旧是吃皇粮,虽然品级不高,画像师的工作倒也不累,俸禄足可以养活自己,也不用担心这别扭的身份在宫廷里的礼节;此外执官家的牌子仍可以出入宫廷,还能和你们三不五时的相见,约个酒什么的,这个结局已经抽到了上上签。如果还继续呆在图画院恐怕我就要露馅了。相信我,现在就是最好的结局。”
知命微笑的点点头,眼神里的坚定和自信,让希孟如释重负的湿润了眼眶。
一场大醉之后,知命被秾芳搀了回去,而王希孟睡在了画上。之后就开始生病,这病来的突然,知命知道消息已是五天后,她赶到的时候,希孟形容枯槁,形销骨立。病的起不来,和几天前判若两人。由于他断断续续的发烧,就连官家也急的不行,御医说此病来势汹汹,只能看命了。
知命忙驾车去求了薛翁,薛翁手里哪里还有多余的药丸?
知命连夜又去请了慧觉洪范和白玉蟾。碰见了回来的弥勒。云游了很久的弥勒也回来了,跟知命说起她不在时候希孟的经历,因父母已经大归,希孟去庙里还愿。赶上慧觉洪范与白玉蟾论“道”与“术”,从中得了些“心得体会”。
慧觉洪范:“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佛本无相,众生皆是。”一切浮尘,诸幻化相,当处出生,随处灭尽。
白玉蟾:“有道无术,术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人生就是由术到道的过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观道之‘道’孕育自老庄之‘道’。‘道’,指‘天地’、‘四时’、‘昼夜’和‘生死’等宇宙规律和天地脉搏……”
怪不得希孟说了那许多奇怪的话,总结下来,“澄怀观道”——排除心中杂念,体察天地规则,参悟万物真理。
眼下希孟的病怎么办?那些药早就过期了,不知道还医不医得他的病?
夫子过来看希孟,带来了师母给做的吃食:“你啊!就是想的太多了,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凡是你试图掌控的,其实都在反过来掌控你。当你张开双手心中无整个事件便属于你。大道至简,**越少越坚强,无为而治便无所不能。保有内心的从容与广阔,力量将会流向你。希之病了,咱们就想办法给他治病;至于画,我们不妨再多给希之一些时间,他现在需要时间来冲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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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命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进不去皇宫,只能呆在别苑等天亮。马远,也就是待召传回来消息:郭夫子请了官家的命,着太医给希孟扎针,李唐夫子之前在民间久矣,也寻了方子给看,太医说能用,即刻就在太医院把药煎上了,两相里都在照顾他,看样子稳住情况了,让知命莫要着急。
第二天一早,知命执了牌子进宫,这个节骨眼,前期铺垫了那么久,眼看着即将开始时,不能出差错。希孟身体熬的亏空,躺在床上久久昏睡着。赵佶差遣的小黄门、太医署的医官们也都守在一旁,不敢懈怠,随时观察情况。十八岁的少年此刻在梦中畅游于天地间入了梦。朦胧间似乎神出九霄一般,轻飘飘的出了翰林图画院。再一眨眼希孟过了一座桥,前面是一户农庄,父亲和母亲正在院中种树。见他赶来,父亲赶忙出来将他堵在那桥上,不让他进门。希孟有些失望和伤心,而父亲把那只笔还给他,嘱咐他赶紧回图画院,不然夫子该生气了。希孟带着那只笔,失望的离开农庄。
希孟迷糊中睁了睁眼,似乎醒了过来,很快就又睡着了。一旁的小黄门赶紧唤了太医过来补针。
紧接着又做了第二个梦,梦中有人朗声呼唤他,定睛一看,前面空中悬挂着一竖轴的大画,那画大的出奇,画中青绿山水间迷雾团团,声音正是出自那画。希孟胆子大,一脚踏入那画中迷雾。紧接着迷雾散去,高山流水间一处文会映入眼帘,高朋满座的样子。有人着红衣,有人着绿袍,觥筹交错间皆神色怡然。希孟被一年轻人拉住坐在席间,“就等你了,你怎么才来?”希孟甫一入席,那些人开始自我介绍。
“吾乃渤海展子虔,幸与各位相识。”红袍者拱手示意。
“吾乃李建睍,今有幸结识展大人,三生有幸。”
“可是右武卫大将军?”席间一位老者再三确认问道。
“鄙人不才,正是。”
希孟心里一惊,传说中绘画笔格遒劲,得湍濑潺湲、烟霞缥缈难写之状的李思训。“难道我死了吗?”
“失敬失敬。”那老者十分恭敬。“您的《长江绝岛图》我临摹了不下十次,但都难以描绘其神。”说罢,老者站起身,独自开始投入的吟诵那首题画诗。
“山苍苍,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
崖崩路绝猿鸟去,惟有乔木搀天长。
客舟何处来,棹歌中流声抑扬。
沙平风软望不到,孤山久与船低昂。
峨峨两烟鬟,晓镜开新妆。
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
众人被他感染,皆为投入状。旁边一个声音鹊起:“王泼墨,你今日恁地了?见到将军不似平常啊!既不风颠也不酒狂。哈哈哈哈!”
“将军有所不知,这厮平日里喜爱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性多疏野,举止狂放,不为礼法所构,是个疯癫酒狂。”
“贵客与令郎李昭道合称大小李将军,不知令郎何在啊?”王泼墨不理会他们的嘲弄和玩笑,径自和李思训继续话题。
“这是吾儿希俊。”
此时,坐在希孟旁边,刚才拉他入席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作揖。
“你是李昭道?”
“正是在下。”
希孟泪流满面:“我何德何能,能入梦到这里?”席间来来往往的人,跨越了死生来相见,他们或有坎坷的命运或有悲壮的人生,或有清雅的性格,或有真挚的情感,他们都是这世上曾经鲜活的人,也是留给后世经典不朽佳作的人。
“希孟,要相信你自己,你一定是这华夏土地上画出最精彩绝伦作品的那个人。”李昭道远远和他作揖,深深拜别。
“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哭什么?还穿的古装,奇奇怪怪的cosplay。”希孟再一睁眼,旁边是一群奇装异服的年轻人对他品头论足。
“大个子,你不看的话,请往旁边站一站,别挡住我们的视线。”在他身后,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女孩和他搭话。
“这是哪里?”希孟彻底懵了。
女孩轻笑了一声:“你说这是哪儿?这是博物馆呗!故宫难得开放一次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每个人观看时间有限,您这样堵着,不太好吧?”
王希孟?《千里江山图》?没等希孟反应过来,就被动的被那汹涌的人潮攒拥着来到那幅画面前。
“啧啧啧!不愧是千古一画,不愧是王希孟。”
“中国山水画的巅峰之作!”
“怪不得老谋子在奥运会上把《千里江山图》作为重要的一环,我kao,太TM的美了……”
唏嘘声、赞美声不绝,希孟于梦中留下两行清泪。突然一个巨大的吸力将他吸出,从博物馆里旋涡中睁开眼睛。
清风朗月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由远及近的缓慢过来,“彼时你在如愿观对我许下了心愿,如果能画成千古一画,丢了这条性命也甘愿,是也不是?”
“祖师爷在上,请受王希孟一拜。”王希孟重重磕头。
清风携走吴道子,风里话音隐隐传来:“澄怀观道,如你所愿。”
大梦归离,希孟出了一身大汗,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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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祗侯,您醒了。”一旁的小童子见他醒来,开心又急切的脆声说。早就候在一旁的医官赶紧过来搭脉:“奇怪这脉象竟有大好之势,待我等去禀明官家。”说罢带着小黄门急匆匆的去找赵佶复命。
“磨墨吧!”王希孟坐起身许久,蓦地眼神清澈晴朗,似乎病体痊愈。小童子应声去准备材料。
希孟披衣走到门前,将门反锁上,转身回到桌前,展开宫绢,舔笔,着墨。
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远。大宋美好山河需大尺局长卷方可实现。
之前三进庐山所得粉本已经琢磨研究好了,一直挂在案几的对面,希孟每天都看着,早就烂熟于心。此刻他盯着眼前的粉本良久,终于开始下笔。
《千里上山图》绘画正式开始。
第一层,墨稿,历时三十七天。大雪至小寒。
希孟画画不分昼夜,废寝忘食,第一个小童日夜陪伴在侧,疲劳过度;夫子着他回去休息,另派了两个大一点的童子顶替其工作随侍在希孟身侧。
听说官家赏了王希孟一项大任务,现在他正在默默地闭关中。不消几日,消息传遍了皇宫,这方原本安静的小院也开始变得门庭若市,窗外挤满了来凑热闹的人。工匠、宫女、黄门还有翰林图画院的同窗们,大家在门外都默契的不做声,静静的看王希孟心无旁骛的落笔。按惯例,冬至放假七天,原本窗外每日来看热闹的人几乎都休沐去了,越来越少,希孟倒是能定得住心神,一点也没受影响,仍专注于自己的画面,像是真的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有新来的画学生问:“为什么还要用墨色勾线,赭色打底,不都被盖住了吗?”勾处士吃着香喷喷的包子热心肠兼做作的显摆解释道:“我们饿了就会吃包子,一个一个的吃,大概吃到第七个包子才会饱,但是如果没有前六个包子的铺垫和积累,第七个包子就是第一个包子。”
第二层,赭色打底,为青绿色做底子,用来衬托青绿,冷暖对比更鲜亮。历时十五天。大寒。
知命怕官家赏赐的颜色不够用,希孟会画的拘谨,她干脆把之前王宗尧送的矿石一股脑儿全部都拿了过来;知命塞了银子,又把杜师傅的徒弟、翰林图画院负责矿石颜色的工匠——小磨儿请了过来,加班制作颜色。知命自己不敢打扰,每日来一次在窗边看一会就走。有钱能使鬼推磨,工匠赶在希孟前头就把头绿、头青、二绿、三绿、二青、三青等色备好;知命现在能做的就是把后勤保障工作做好,让希孟心无挂碍的画,就连日常饮食,她也让翠萼去关照过了,实在不行,自己这边小厨房来解决饮食问题。
“嘭!”爆竹声声除旧岁。沉醉于丹青中的希孟被这声音惊了一下,抽空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此刻汴梁城上方,烟火盛放的短暂又绚烂。希孟看着炭火旁睡着的两个小童,吩咐他们去睡吧!今夜除夕,希孟难得停笔喝了点酒,依旧什么人都不见。一壶酒下肚蒙头睡了一夜,算作休息,第二日依然斗志昂扬的绘画。可怜那两个童子却黑眼圈一日深过一日。
第三层,画绿,历时十五天。立春。
官家赏赐的上好的鹿胶、阿胶被童子提前融好了,放在碟子里备用。童子们是郭夫子专门指给希孟的,负责协助他所有杂事,所以不敢懈怠,那胶还专门放在了炭火边上,不会因为室内温度低而变得坚硬不可用。希孟拿起笔,蘸取了头绿和胶一起慢慢搅拌均匀,开始画绿。
“见过赵祗侯。”那童子十分有眼色,加上之前也与知命熟络,出门的时候见到知命仍然没改称呼。
“童儿,这些绿松石、孔雀石做的颜料你给补进去,缺什么你再告诉我,别告诉希孟是我拿来的,如若他问起来,就说都是官家赏的。”
“是。官人大善。”
“就你嘴甜,快进去吧!”
第四层罩染石绿,叠加颜色,层次更丰富。历时十五天。雨水。
从最初的墨线为骨,赭石打底,到中间环节大面积孔雀石上两遍,最后上石青,前前后后差不多叠了5层矿物色,反复研磨之后上的色,价格堪比黄金,工程量浩大,层次丰富的颜料泛着金属的光泽的同时也透着金钱的味道。
雨水节气如期而至,天空中洒下雨丝,又是一年春来到,政和三年的春天里依旧是**的气息。
第五层,上青。咫尺千里,五色备焉。历时十五天。惊蛰。
郭熙夫子是希孟的启蒙老师,他提倡做减法;而作为天子门生的王希孟同时又被徽宗赵佶影响,要反其道而行,做加法。希孟受二者启发,画面做了不少突破;比如画面中远水留白,而近水则波浪细腻如鱼鳞。当真是应了: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波神留我看斜阳,放起粼粼细浪。
高饱和度的画面透着颜色的莹润和矿石的绚烂。只有十八岁的少年才敢这么大胆。不计成本,不记得失,只做加法。就连小小的渔夫身上衣服用的砗磲磨成粉末。对了砗磲!知命站在窗口想到这里,急急的又去找小磨儿问白粉的事。
第六层,细节。砗磲色点缀渔翁等细节,历时十天。春分。
童子们按希孟的要求配好了胶矾水,胶矾上色的过程是最后一步,目的是保持住颜色形状,胶矾谁水配得好,可保长久不变色和脱落。这胶矾是用鹿皮熬制出来的胶,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否则,胶多了画不动,矾多了容易脆,绢就无法保存。希孟用那大板刷平整熨帖的开始平刷,一幅作品经过了分染、罩染、平涂、烘染、醒染、皴法、复勒等层层工序,三矾九染直至大功告成。看似共计用掉几个月的11米长画卷,实则前后铺垫了近2年。大致五个色彩层级,相当于同一幅画画了5遍。
等待胶矾水阴干的时间,一直守在门口的知命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的走进去。昨天希孟打发了童子过去通知她,让她今日未时左右过来,她就猜到了今日应该是画成了。好奇怪!从前想象过无数次见到真品时候的激动、喜悦和难以自持,真的到了这一天,知命却又无比从容,像是信徒朝圣一般去瞻仰它。待她慢慢靠进那青绿的世界,瞬间眼睛都亮了。波澜壮阔的山水盛景,绵亘起伏的远山,波涛浩渺的近水,借青绿色彩刻画的气势磅礴,又曲折入微。原本打底的赭色线条虽已微弱,但宝石粉末的颜色承接的厚重透气,层层提亮。灯光之下竟丝丝反映出难以名状的光彩。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姐姐,我尽力了。”
“你这是画完了还觉得有遗憾?”
“嗯。”希孟淡淡的点了点头。
“天地本不全,非人力所能为也。万事万物也应不全之理。”
“对。姐姐,你来做我第一个观众吧!”
知命俯下身细细的端详那层层青绿:富丽堂皇、巍峨壮丽。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词汇来形容,所有的词仿佛在这一刻都无法言语和切中绘画之妙趣。绘画之意境意蕴已非语言能抵,大美无言。
回头见希孟眼角红红仿若有泪,嗯!知命感慨的抱住他,本想安慰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人哽咽了半天,半晌知命才开口:“这半年,你……画废了多少纸?点染了多少草木,皴擦了多少山川?”
“我不知道,我只道我就在这山水之间,也许这就是我的归宿。”希孟不再癫狂和神经,平静的说完这些,又是那个羸弱倔强的少年,仿佛那山水中真的隐藏了他的宿命。
再次见到这《千里江山图》,就像久别重逢和一见如故。上一次是在工笔临摹课堂上,老师们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的将那高清仿本拿出来的一刻,整个教室好像都跟着亮堂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青绿色吸引过去,呼吸可闻。
中国画颜料来源主要有植物色和矿物色两种,从植物中提取的颜色较为单薄,容易褪色;而矿物色能极好的保存,颜色也相对厚重。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以墨色线条为骨,以赭色打底,石青石绿原料,蓝铜矿、孔雀石,不容易变色,矿粉反光,画面富丽堂皇,虽然元代才有了“青绿山水”的正式称谓。但是源流则是从唐宋时代就已经发展开来。
希孟从前说过,虽然官家一念之差,让他们家从官眷跌落至罪臣,可他仍旧感念天子知遇之恩,提拔之意,这幅画也确实是进献给官家的,皇帝的座位坐北朝南,所以画的方位是上南下北,画卷内容时从右方导入,两个相邻的大湖又有群山拱卫的高峰,最后是河流入海。也是颇有心的布局和经营了。
开篇洞庭湖,近实远虚,湖水波纹有粗有细,洞庭湖上一水桥出现,三十二级木构架桥墩,正中是十字形攒尖顶廊桥,深山中,渔村人家、瀑布溪桥、廊桥亭榭、樵夫隐士、水车驳船……房屋错落交通,隐士惬意淡然,山路有致,群峰参差。接下来便是庐山,希孟别出心裁的将小姨住所的草庐画了进来,草庐代表归隐,草垛一样的屋顶不住人,不为人知的是画面中的草庐里面供奉希孟双亲,而希孟小姨的将用一生守护这里。庐山上有三叠泉,叠水瀑布淙淙不断,瀑布尽头当然是百川归水,彭蠡湖就在山脚。知命目光随着画面仿佛回到了彭蠡湖边的日子:
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
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
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
黤黕凝黛色,峥嵘当曙空。
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
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
我来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
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
鄱阳湖上风光好,群山竦峙,烟波浩渺、渐入佳境;心中理念,天人合一,天地如此,何况人乎?知命闭上眼仿佛看见了张择端、赵昌、陈尧臣、苏汉臣、朱渐等夫子的模样,他们不就是北宋乃至中华艺术史上的一座座山吗?遥想去年夫子们在斗台之后为了争做希孟的夫子打架的场景,对老师的尊敬、对君主的拜服,希孟心里全有他不露声色的绘制在画卷当中,也把青绿色用的最多的地方放在这里以致敬。
彭蠡湖的尽头江河入海。极目远眺,天下太平,疆域辽阔,海晏河清,山川大地,江河万里。心中若能容沟壑,下笔方能汇山河……希孟的“醒”也离不开弥勒的点拨。
同样都是长卷,同样都费其心力的旷世杰作:《清明上河图》引人驻足的是浓浓烟火气,放眼望去,是一派汴京的繁华景象。让人禁不住投入其中,跟着商贩走卒穿梭于热闹的酒肆街巷,在桥上、河畔流连忘返;而希孟牺牲文人最引以为豪的笔墨痕迹,用青绿的美征服山峰。从材料、构图、笔法、颜色,无一不是让世界看到我的“最好”。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黔首不曾愚,言者无忧惧,各尽其材,承古萌新,民之安将如日恒久,与国之泰定如星之璀璨。知命抚掌,这不仅是写生后的总结创作,应该也是希孟心中的美好世界应该有的样子吧!
二人正轻声说着话,门口一直在侧的小黄门咳嗽了一声:“二位祗侯,官家那边着人过来了。”知命和希孟对视了一眼,门口进来一队小黄门看样子等候有段时间了,待画干透,就持画呈给官家。刚才那遍胶矾水已经干透,画面变得更平整,颜色也更厚重舒服。
知命推开门走出去,不绝于耳的是众人对希孟毫不吝啬的赞美和喝彩,此刻她心里填满了满足和幸福,轻快的带着眼泪走出拥挤,快步回去。
北宋,汴梁,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夜以继日,青灯黄卷,是怀着怎样的气魄和赤诚,绘就了这般波澜壮阔的画坛奇观。而她是这一切的见证者亦是助推者,何其有幸?幸甚至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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