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二月的天气冷得很,从西河村去往平城的路上凝结了一层坚冰,稍不留神就容易打滑摔出去,因此车夫赶路十分小心。
等他们赶到平城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天蒙蒙亮,马儿喷着响亮的鼻息,车夫眼角眉梢都结了冰,说话的时候与马匹一样,吞吐着白烟儿。
“到了,几位请下车,从角门儿进吧。”
这两天一夜的赶路着实将人折腾的不轻,周稚宁几个小辈儿还熬得住,但周允德和杨氏两个已经是脸色难看。周允德眼框下更是坠了两个大大的乌青,走路都虚浮起来,叫他消瘦细长的身子更显萎缩,一副要殁的模样。
周稚宁随几个姐姐下了马车,脚刚一沾地,就被这冰凉的雪雾刺激的一哆嗦。她身上的旧夹袄已经穿了好几年了,里面的棉絮都压实了,不是很能御寒。她只能不住地跺脚搓手,好叫自己更暖和些。
这边杨氏几个也冻的慌,周巧珍、周巧慧、周巧秀几个都围在她身边。四个女人凑在一起取暖,倒比周稚宁一个人取暖更容易。
但一家人望一望平城周宅阔气不凡的牌匾,以及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动作。
因为按照道理,邀客的主人家必定会算准他们来的时候,派人在大门口接引,不至于叫来客昏头昏脑,摸不着东西南北。
但此时此刻,莫说周府,就是整条大街都静悄悄的,一切都被笼罩在冰冷的晨雾中,寂静冷漠。
周允德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只得先招呼杨氏几个一起把车上的箱箧卸了。
于是几个女眷加上周稚宁又忙上忙下地搬了一阵子的东西。
好歹他们也是客,但车夫冷眼旁观着,只将手拢在袖子里,兀自靠在车门处打盹儿,一副不打算帮忙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几只大大小小的箱箧搬完了,已经过去了三炷香的时间。
周稚宁脸色布满了劳动过后的红晕,薄唇却微微发白,于寒风中站立,整个人越发显出一种病弱的苍白感。
周允德心疼儿子,且他看周府外一直没来人,便凑近车夫商量道:“小哥儿可否给我们寻个接引的人来?我不曾入过内院,实在不知府内是个什么情况。”
车夫坐在马车上,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笑:“但凡府里的宾客迎来送往,都要找翠红姐姐,她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管家婆子都没她利害。”
周允德哦哦地说:“那敢问这位翠红姑娘何时出来?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棉衣不足,怕是不能御寒。”
那车夫笑的更厉害了,一口黄牙露出,将眼角眉梢的宿冰抖的簌簌的响:“你要等她老人家,先蹲在哪儿角门等到日上三竿再说吧!等她什么时候用床上功夫把老爷伺候得舒服了,你们什么时候就可以见到她了!哈哈哈!”
原来翠红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叫夫人开了脸指给了周允能做通房。
周允德脸色登时一变,但车夫直接一扬马鞭,瞧也不瞧他,径直往后院马棚去了。
“欺人太甚!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周允德气的脸色涨红,“太失礼数!实在是太失礼数了!”
周允能派人将他们接来,又不着人来引见,大早上家门紧闭,叫他们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简直是难堪至极。
如此羞辱人的举动,偏偏周允德又因为记挂着周稚宁的学业,而不敢轻易拂袖而去。
杨氏犹疑地问:“老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呐?”
平城离西河村那么远,他们自己定是回不去的。
周允德忍了又忍,终是咬牙看向周稚宁道:“宁哥儿,咱们周家二房的希望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若是往后你能够出人头地,挣个功名回来,为父才不枉受这今日之辱啊!”
言罢,他看向周府那阔气的匾额,在晨曦之下,匾额上的“周府”二字仿佛在闪闪发光。
“等吧……”周允德说,仿佛认命般,“等罢……”
一家人在寒风之中瑟缩在了周府的角门处,狼狈地像几条无家可归的丧犬。
周稚宁靠在冰冷的砖石上,眼睫低垂,仿佛有千斤般的重担压在她的肩膀人,于寒风中更见羸弱清瘦。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石街面上冰凉的晨雾终于慢慢散尽,偶尔也有行人来去,周府的角门却迟迟未开。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人声。
周稚宁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几个锦衣玉袍的青葱少年正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少年们身上穿着的褙子都镶着纯白的毛边,绣着花团锦簇的纹样。外面披着漂亮精致披风,手里或是抱着暖炉子,或者抱着汤婆子,温暖舒适。走路时大步流星,昂扬阔首,自有一股子富贵人家的傲气和贵气。
为首的一个穿着更是华丽,一身紫红色锦绣不说,外边儿还披着件厚实漂亮的狐毛披风。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似乎很是得意。
周允德则注意到这个少年腰间系着块玉牌,牌子上刻了个简单的周字,约莫就是往周府里去的。
他舔了舔苍白又干枯的唇瓣,努力把腰上的一处崩线口往后扯了扯,谦恭地弯着身子对着这群少年迎上去。
这样的姿态让他本来就细瘦的身体变得更像一只弓紧了的虾,穷酸、紧张又可怜。
“诸位……”
周允德甫一开口,便被那名紫红色锦袍的少年睨了一眼,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不懂规矩么?怎在我周府门前圪蹴。去,速去!”
周允德脸色顿时红红紫紫,像一块变色了的猪肝。
“在下周允德,是周府老爷周允能的同胞兄弟,这次来是应了周老爷的邀约的。”
周允德勉强压着脾气说:“诸位想是也是往周府去的,能否帮忙通传一声,我与家小已是在外等候多时了。”
话音落下,那几个少年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唯有这紫红锦袍的少年神情一变,显得难看起来。
身后有一人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连玉兄,真没想到,原来你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呢?瞧这模样,应是连夜赶路过来的吧?”
周连玉闻言立即反驳道:“谁跟他们是亲戚?!”
周允德慌忙要掏请帖:“我这儿有帖子,这确实是周府老爷亲笔所写……”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周连玉武断地打断了:“真是荒谬!”
说着,周连玉上上下下把周允德连带着周稚宁与那堆行李打量了个遍,满脸嫌恶:“若是我父亲请的你们,怎么没叫人接引?我周家也是礼仪之家,是万万做不出如此没有礼数的事的。你们若执意要故意攀污我家,我便不留情面,叫人将你们打出去了!”
言罢他一甩披风,踏步便走,连也正眼也不留给周允德。
这回周允德连口齿都气到结巴了,但骂又骂不出来,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周连玉身后的这群少年也都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同样随着周连玉离开。只是在经过周允德的时候,他们不加遮掩地议论道:
“原来贱民身上当真有股子穷酸气,难闻的紧。”
“怕是赶路了几天未曾洗漱的臭气!”
“哈哈哈哈哈!”
眼看着这群人要离开。
“周公子,请留步。”
嬉笑声中,一道冷淡的嗓音显得很是突兀。
周稚宁立在清晨的雪光之中,皮肤素冷白皙,没有丝毫瑕疵。眉眼细长而清雅,晨曦之下,仿佛是一个玉做的美人。
“你们这群骗子有完没完!”周连玉满脸不耐,但其实眼底里藏着几分紧张。
他身后跟着的这群少年都是被家里人送到周家的家族学堂来的,个个都有些来历。因此,这些人表面上是来学堂里听夫子授课的,但其实更多的来互相拉拢关系的。
按理说,这样接待来客的事儿并不该他一个庶出来做,可他竟然接到了这个任务,可见周允能是有意培养他的。
为此,周连玉的这个差事务必办好,既要在这群人面前逞一逞周府的威风与排场,不丢了周府的脸面。又得不着痕迹地捧着这群贵客公子,叫他们知道周府礼仪周全。
没想到一路上平安无事,反倒是临到进府的时候遇上了周允德一行人可怜巴巴地蹲在周府府外,像群逃难的灾民!
即便周允德真是他父亲请来的又怎样?现下当着这群贵客的面也不能认,否则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他们若是发达了就不念旧情,定要叫外人看他们的笑话。
本来周连玉想先恐吓一番,等吓跑了周允德安顿好贵客后,事后再请回来就罢了。只是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
当真是晦气!
周连玉暗骂了一声,立即对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把这群骗子赶走,还叫他们留在这里碍眼吗?”
小厮得令,立即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朝着周稚宁走去。
周稚宁不躲不闪,神色冷淡道:“论道理你我应是堂兄弟,可如今我们是初次见面,互不熟识,免不得堂兄误会。好在我虽年幼,但也记得几件大伯幼时的趣事。此时说出来,或是可以佐证一二,也好叫堂兄认我这个堂弟。”
周连玉心中一突:“你别在这儿信口雌黄……”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周稚宁已经开口:“以往还未分家时,有一段时间邻里街坊总是丢失牲畜。后来邻里们一起捉拿贼子,把他按在泥地里好一通打,才发现那人居然跟大伯父有些神似……”
她一边说,旁边的这群公子们也听的有味,各自窃窃私语,面上是掩盖不住的轻蔑与嘲笑。
原来这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周允能,小时候居然还是个窃贼。果然是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从小手脚便不干净。
“你给我住嘴!”周连玉慌忙低喝。
“如果这件事堂兄听了还是不确定我们的身份,那堂弟我还记得一些趣事。”周稚宁面无表情,“大伯父幼时有一次路过一条河,正巧遇上一名女子在河里洗澡,他……”
“堂弟!”
在周稚宁说出更加荒诞无耻的话之前,周连玉抢先一步打断她。
他面容扭曲,怒火中烧,但又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恨恨道:“堂弟,你别说了,为兄已经想起来了,你确实是我堂弟。实不相瞒,前几日就有人打着周家远亲的名头行骗,为兄也是有所顾忌,再加上你们衣着太坏,为兄这才不敢相认,真是唐突了。”
“堂兄好记性。”周稚宁扯扯唇角,却是皮笑肉不笑,然后指了指周允德,“堂兄,这是我父。”
周连玉猛得一咬牙,但他左右瞥了两眼这群公子想要继续看热闹的眼神,又不得不憋屈地抱拳行礼:“……二伯。”
谁曾想下一刻,周稚宁又指着杨氏道:“这是我母。”
“……”
“……伯母。”
周稚宁接着指:“这三位是我胞妹。”
“你……!”周连玉怒不可遏。
父亲、母亲他勉强行个礼就算了,两个老不死的他让让也可以,但这三个妹妹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周府中,他那些名义上的妹妹一捞一大把,全是没见识女人养出来的,上不得半点台面,他日常见了都不与她们相亲,这回却让他对三个村里来的野丫头叫妹妹?
她们也配?!
但周稚宁冷冷开口:“怎么?堂兄现在记性又坏了么?堂弟我其实还记得几件……”
“三位妹妹好。”周连玉弯腰作揖,却快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周允德、杨氏和三个小姑娘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连玉,都只好拘谨地回了礼。
“堂兄,我们一家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既然堂兄已至,不知能否安排我们尽早入府?”
周稚宁冷淡地问。
周连玉脸色铁青:“来人,带他们从后门进去。”
是后门而不是角门,这表示他们一开始就被车夫放错了地方,在这白白挨了半个时辰的冻。
周稚宁眼神陡然一寒,可她还是忍住了没发作,带着家人们跟着仆人走了。
只是她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在他们身后,一道人影从石狮子后走出来,幽深漆黑的双眸静静地盯着周稚宁离开的背影,冷淡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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