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个都是废物!主君仁慈,却叫你们一个个都给惯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右相府内。
上了年纪的管家发丝雪白,脸色黑沉,正教训下人。他语气严苛,虽已然知天命,开口仍中气十足,行走时步伐稳健。
他是自小侍奉右相的,自诩主君左膀右臂,格外忠心,容不下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下人个个缩头耷脑,端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管家气不过,指头戳着打头的小厮,呵斥道:“你说,今早公子房中,该燃哪种香?”
那小厮有着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白面杏眼,细皮嫩肉,蹙眉间颇有一种弱不禁风的阴柔之美。只见管家的手指怼到面前,小厮眼圈霎时红了,头狠狠埋下,露出一截瓷白柔软的细颈。
开口也是细声细气:“李管家,小的知错了……”
李管家登时横眉倒竖,面色涨红:“好好的男儿,不说铁骨铮铮,干甚么学妇人做派,矫揉造作!阴柔至极,毫无半分男儿本色!出去莫说在右相府做事,丢右相府的门面!”
“记住了!公子清晨室内燃沉香,午时换苏合香,晚间通风换气,换安神香,可记住?还有,点香的规矩,午时你来寻我。”
白面小厮看着年岁不大,面皮也薄,从脖颈到耳垂,红得好似滴血。斥责之下,六神无主,一个劲道:“小的错了,小的记住了,谢李管家教诲……”
李管家重重喘口热气,拭去满脑门热汗,调转矛头,劈头盖脸道:“还有你,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撅什么嘴,顶什么后腚!”
“公子院内,雪可扫了?水迹可清理干净?”
“还有你,热水可备好?”
……
不问不知,一问吓一跳。这届下人,仪态真是差劲,业务能力更是稀烂。要本分有僭越,要本事是废物 ,好极了!
右相府多年资深李管家,心焦气燥,忧心忡忡。
语重心长道:“公子光风霁月,是那山巅高不可攀的雪山莲花,凌霜傲雪,不可侵犯。咱们这些人,都是长在污泥中的,切莫动坏心思,好好伺候公子才是正道。本本分分将手头之事做好,月钱赏赐,都会有的。”
骂也骂完了,劝也劝完了,末了道一句:“今日事毕,去侍卫房领罚!”
乌泱泱的一干下人,没精打采道:“是。”
李管家手头事极多,今日主君又特意交代,外出采买一事,他忙里抽空教训下人,完了,匆匆出府去了。
背身后的藏书楼,一如往昔平宁,雪抚檐铃,叮铃作响,响声悠远,直遏雪霄。
二楼却悄无声息探出一双眼睛,视线钉在远去的李管家身上,他仿佛背后偷窥全程,仍无波无澜,眼底冷漠。
“臣儿。”
门扇吱呀,未曾上灯的内室昏暗,不期然闯入一人,滞涩到仿佛不流动的黑暗轻搅,骤然响起一声轻唤。火光闪过,一豆烛火摇曳。
未及照亮来人面庞。
窗边人似有所觉,恭谨转身,望向来人,温声道:“父亲。”
视野内夺目的烛火渐行渐近,逐渐照亮来人面庞。男人身材健硕,裘衣墨袍,面色端谨,生着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他说话时习惯性紧蹙眉心,长年累月的痕迹不可消除。
窗边人未语先笑,如沐春风,温雅极了:“今日风寒甚重,父亲可是要外出?孩儿托李叔外出采买,没法随侍父亲左右,父亲大人见谅,可要孩儿作陪?”
男人放下烛台,有点了几盏灯,烛火依次照亮内室,闻言摆手道:“不用,不用。都是些老家伙的你来我往,虚情假意,为父陪着坐罢了,没甚意思。将近年关,臣儿若是得闲,便去陪陪你妹妹,你母亲道,婞嘉近来有些不开心,又不肯告诉你母亲,你去瞧瞧婞嘉。”
右相府内,只一人可被唤作“臣儿”。
宋周臣颔首,态度异常恭顺,和煦温言:“孩儿谨遵父亲吩咐。”
右相欣慰点头,命人套车外出赴他问口中“老头子”们约。留下的灯盏光影憧憧,跃动着,与室内黑暗呈分庭抗礼之势。
黑暗中走出一人,作侍卫打扮,来到宋周臣面前三尺开外,利落跪下。
“主子,桃七传回消息。”桃七便是与魏宁在酒楼见面的伙计,自称右相公子的手下。
宋周臣面沉如水,似有若无地斜睨了那片烛火,烧得正旺的一片,在他脸颊燎出一丝红痕。
“如何?”
侍卫掌心向上,托着一封信笺:“请主子过目。”
宋周臣接来,阅后扔向烛台,信笺触火即燃,冒起一缕青烟,化为一堆灰烬:“平昌坊安生了这么些年,无缘无故,怎得突然冒出首短歌。”
短歌故意引火烧身,道:有千金宝,得称王霸。打了个不知死活的噱头,倘图人关注后,草草息声也就罢了,偏生落在魏峥手中。
睚眦必报,脑子有病的东西!宋周臣觉得棘手:“呵!如今短歌未歇,祸患捅到锦衣卫还不够?竟还想着从为魏峥手中偷出?你们都不会动动脑子?”
凭什么?一个头脑空空、粗浅鄙夷的歌女吗?也不知父亲派她作甚?
浅烛火下,侍卫额上冒出冷汗,回道:“主子,派出含凝,家主提过,是为小姐筹算。”
闻言,宋周臣怔愣一瞬,冷笑道:“当年婚约就未成?他还未放弃那桩婚事?”彼年魏峥下江南,音讯皆无,方才有了音信,先皇欲赐婚。谁料,圣旨走到右相府门前,猝不及防,窜出个陆压,劈头盖脸夺下,奔马便走,宣旨的太监追不上。
而后魏峥入宫觐见,按住旨意不发,赐婚一事不了了之。为此,右相深表惋惜。
侍卫头深深埋下:……
家主如何要放弃,毕竟望眼上京城,魏指挥使相貌、品秩、家世,皆为良配。但主子向来与魏峥大人不合,行事皆作对,此话不能提,好在主子也不甚在意。
宋周臣道:“刺杀可查清楚?”
侍卫慌忙应声道:“回主子,查到江宁方向,便被人截断了。属下怕打草惊蛇,不敢擅动。”
啊!江宁府?
思量黄松此人,最是贪心不足,可要说他能有破釜沉舟之势,宋周臣坚决不信,因而此传言、此事东窗事发,多半有人暗中插手,故意抛出黄松手中账册,引魏峥探查。更有甚之,牵连京都所有赌坊,现下被查抄封锁,皆在魏峥管控之下。
思及谣言所传来龙去脉,千金宝?约是莫须有的东西,矛头却直指江宁府三州。
既如此,宋周臣忽而想起三年前那起流民起义,刁民百姓,竟妄想反抗!江宁那边干脆杀人灭口,纵火毁尸灭迹,宋周臣远在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有人引魏峥查探江宁,想必与此事有些干系。宋周臣恼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在当年之事,他袖手旁观,并未插手。
怪不得,含凝所言刺杀之人,要她交出上下册账册,原是火烧眉睫,自身难保。如此,他抱着看戏的态度,道:“你派人,将方才消息传出去,就说,江宁未死之恶鬼,来寻仇。”
这遗留下的小鬼,要查江宁,便让他去查。
宋周臣临窗越眺,面色忽明忽暗,目光越过曲江而去。碎金般的乌金在江面铺开,粼粼簇拥着倒影中的高楼建筑。
建筑内,魏宁与魏峥对坐相谈。
内室燃着炭火,微开的窗送来一丝凉意,桌上杯盏冷炙,一片狼藉。魏峥打量魏宁脸上,哪怕听了汪六姑娘变故,仍不改分毫,他看她眼底。
那样剔透却过分的冷静,魏峥却不知为何,心口猛然一抽,又想起她在汪府内情形,她甚至衷心劝慰汪六姑娘,到他面前,就成了一块冷了情感的顽石。
魏宁这样,当他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吗?
魏峥轻轻端望着眼前女子,郁闷之下,生出些莫须有的情绪:“魏宁,你怕我吗?”
只见眼前恬静的女子微微一笑,似有所疑,可又过分疏离,浮在面上的疑惑反倒越看越假,只听她语气缓缓,反问道:“大人何故又出此言?民女先前便已说过,民女敬畏大人之心,若滔滔江水,绵绵青山,不敢做假,亦万分真挚。”
这回答却不是魏峥所要,他唇角扯出个弧度:“魏宁,你知道你每次见我,表现的如何吗?”
魏峥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魏宁假面绷在脸上,狐疑望向魏峥。
魏峥双眸紧盯她一颦一笑,一字一顿道:“虚情假意,虚与委蛇。”
这番控诉着实给魏宁听笑了,简直胡言乱语,她笑眯眯道:“魏大人,您判断人态度的标准,莫不是照着您自个来的?”
主观臆断?
她也不直言,只用着玩笑般轻语如此反问,似方才所问,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魏峥见她凑近,垂眸道:“并非,我妻曾道,若一人发自真心,无论喜怒哀惧,怨憎恨别,皆会在眼底留下痕迹,旁人便会看得出来。”
他神色带出些柔软的怀念:“魏宁,我自始至终,未在你眼底看见。”
魏宁大为震撼,且匪夷所思,魏峥竟有如此不客观的判断标准!她震惊极了,狐疑瞅瞅魏峥,又生无可恋片刻,最终憋出一句:“大人,千人一面不可取。”
苍天大地,魏峥为何同她探究真情假意问题?难不成魏峥疑心她心怀不轨?无论如何说,她虽有所图谋,可对魏峥,除却利用,并无不轨。
还有,这话听来怎得如此耳熟,似乎她同鹤春亦说过。
魏峥情绪不是很高,低低嗯了一声。因着适才这句话,生出些对他亡妻的好奇,她小心斟酌道:“大人,我可否问一句,尊夫人名讳?”
要怎样才貌双全的女子,才入得魏峥眼?与他两情相悦,鹣鲽情深?
魏峥下垂的眼皮漫不经心打量她,又是那样幽深晦涩,似魏宁忽地想起陆压那番莫名其妙的“侵害论”来,吓得她慌忙道:“大人莫要误会,民女只是好奇,好奇尊夫人当如何花容月貌,天姿国色。大人不愿意,民女毫无怨言,全凭大人意愿。”
她恨不得撇清自己同魏峥所有干系。
魏峥好似笑了一声,思忖片刻,又轻又缓道:“……宁宁,宁宁,我唤她宁宁。”第一声唤的生涩,语气却缠绵自然,似在心尖徘徊、唇齿间辗转多年,却从未真正冲破滞缚,今朝骤然发声,却有股陌生的熟稔感。之后再三几声,一声比之一声熟练,也越来越缠绵悱恻,如珍似玉。
他的语气,他的嗓音,以及他口中名字,皆使魏宁久久失神。
魏峥目光哀伤而冷肃,眸底幽幽沉沉,仿佛长夜始暗,无数荒凉与绝望蠢蠢欲动,他道:“岁岁长宁的宁。”
魏宁眸光骤然凝成一线,遮天蔽日的苦涩将她吞没,她死死抵住心口。
魏峥眸色带着某种冷酷的温柔,轻轻柔柔笼在她面庞。看她痛苦,他却闭口不言。
“……尊夫人,好名讳。”
魏宁艰难笑出声,才能掩饰她舌喉间,刻入骨殖的心中之人,关在心中之人,时时刻刻准备脱身而出的鹤春之名。
“自然,我妻举世无双。”
魏宁被魏峥一叠声“宁宁”,一句“岁岁长宁”,搅得心烦意乱,早没了闲聊心思,也无心辨认他语气。随口敷衍道:“大人睿智。”
……
两人似乎说尽了话,只余下缄默。
末了,魏峥打破沉寂,起身,发尾在半空中翩跹:“走罢,回去。”
魏宁目送魏峥远去,才撑着身站起,耳边那声“岁岁长宁”宛若惊雷,炸得她魂不附体,惊惶万分。
她在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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