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宁说不准她在惶恐什么,甚至怯怕见到魏峥。毕竟,目之所及、耳之所听的——魏峥之妻名讳、魏峥所言、魏峥态度,一切的一切,皆若一场颠覆性的噩梦。
荒芜褪色的旧影和毫无干系的人物连结起来,构成格外荒诞不经的图景,魏宁置身其间,惊悚入骨,万分想要逃离。
可她脚下好似生了根,一步不错立在原地,待魏峥远去,她麻木着举步,用细微打颤的身躯,紧随他而去。
这世界上,总有她不敢见但相见的存在,鹤春便是其一。同阿父阿母不同,至亲之人逝去,魏宁悲痛欲绝,恨不欲生,她总有一日,要杀人凶手,血债血偿,以身殉仇,约莫是她思量许久,得出的最佳途径。
除此之外,鹤春不同,若早年间,她不曾挽留鹤春,也许鹤春早已安稳归乡;若她不曾对鹤春生情,鹤春伤好后亦告辞;若静水河中,鹤春不曾舍命救她,他不会丧命冰河,尸骨无存。
若我早些发觉,你用这样以命换命的法子,那日冰河内,死得该是我,不是你。
偏偏活下来的是她,如此这般,她死不得,却也无法心安理得的活。痛与愧交织,总有一日,深渊会将她吞噬殆尽。
魏峥未见魏宁身影,怕她另生枝节,折身寻她。却见她面色仓惶,目光怔然凝在他面颊,像只伤翅的雀。他无端觉得碍眼,冷声道:“魏宁!”
魏宁眸中的光一寸寸蜷缩入眼底,她徐徐笑开:“奴劳大人记挂。”
其实魏峥与鹤春相貌,无一处相似,魏宁此刻却惶恐不安。早间年,魏宁同夫君两心相知,她生辰时,鹤春曾道“岁岁长宁”。
孰料到,魏峥同他亡妻,竟说过同样贺词。
“岁岁长宁”四字劈下,惊雷般炸在头皮,亮暗交错的光影模糊了来人面容,施施然漫步间,摆臂振袖间,像极了鹤春,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无可辩驳的事实。
魏峥同鹤春,像极了。
透过隙许的光影,魏峥形容淬雪含霜。魏宁止不住的动容,而后热泪盈眶。她接了魏峥前言,万分诚恳道:“大人,奴回去哪里?”
酒楼内人来熙攘,各色绫罗绸缎,珠光金钗倒影出一片鬓影,魏峥沿盘旋而上的长阶走下,神色自若,可就苦了那些个闲散寻食的,看到魏峥,同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模样。
个个脸色难看,面面相觑,看在眼里的皆是对面一脸菜色。走又不敢走,动亦不敢动,只得呆立在原地,仰头目视魏峥长靴踏下,气势惊人,偏生步伐迁就身后娇弱女子,轻慢又悠闲。
低下不乏官员,见魏峥亦不像同僚,反倒像死敌。
魏宁瞧了半晌,忍俊不禁去拽魏峥衣袖,低声问道:“大人,这些人为何这样怕您?”扫视一圈,多是懊悔不迭的表情,恨不得打死方才兴高采烈的自己。
魏峥古怪侧首,余光从魏宁脸上扫过,淡淡飘下长阶,看清熙攘人群屏息敛声的怯退,眼底凉意更甚。魏峥侧身,宽大的袖袍自她指尖滑落。
开口嗓音不大不小,嗤笑声也不轻不重:“他们理当怕我。宠妾灭妻、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哪个不该怕我?”
却是该怕……
魏峥并无接着往下说的意思,魏宁识趣未追问,他肯开口应她,已让她受宠若惊。
拽不住魏峥袖袍,魏宁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挨到马车上。
魏宁与魏峥相对而坐,散落的一点袍服不经意相接,呈萍水之势,魏宁面上乏善可陈的假笑落下弧度,稍显真切起来。
她长舒一口气,问道:“大人,民女自昨日遇刺,已一日未回去,家中姐妹难免记挂民女安危,民女可能回家一瞧?”
她理鬓发,绵密的长发缠绵垂在他臂弯,自有一股风流意气,那种温馨婉转的女性之美,同他身上杀伐煞气截然不同,却有一派契合的道理存在。
魏峥微侧首避开视线,指节抵在下巴处,长睫松松散散垂落,冷白面皮眉宇间似笑非笑睨视魏宁。
“魏宁。”
嗓音平铺,声音听不出喜怒。
魏宁却无端一阵恶寒,而后她讪笑道:“大人何必动怒,民女只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倘若大人不允,民女安分便是。”
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魏峥不会允她节外生枝。
魏峥腕间堆叠的衣袖滑落肘弯,里层黑色单衣紧贴腕骨,魏宁能看到他腕骨过于突出的痕迹。
这样瘦削到脆弱的一具骨架,如何就撑得魏峥雷厉风行了呢?魏宁某些时刻,对魏峥报以前所未有的钦佩。心里再如何编排魏峥,面上仍平道:“大人,可是回去?”
回去锦衣狱?
魏峥慢条斯理扣上护腕,束起袖口,短促道:“到了,下车。”
适时马车轻震,细微晃动后彻底停下,魏峥一马当先,掀帘下车,魏宁虽一头雾水,到底紧跟魏峥其后。
魏峥平伸出手平托了她一把。
魏宁站定,怯躲在魏峥身后,抬眼望去。眼前雕梁画栋,巍峨建筑,短短几日已物是人非,往昔热闹非凡的庭前门可罗雀,戍守门庭的锦衣卫铁甲冷面。
“平昌坊?大人来此作何?”魏宁犹疑片刻,问道。
“里头浊气重,掩鼻遮面。”
厚实的披风兜头罩来,魏宁正巧觉得有些冷,听魏峥如此道,一骨碌将一张芙蓉面遮个严实,露出一双清眸清凌凌直视魏峥。
“奴谢大人体恤。”
魏宁亦步亦趋跟着魏峥,逛了整个平昌坊,里内积攒了些薄灰,各色物件摆放齐整,只缺了人气,无人光顾之处,不消几日,便充斥着一种空旷的冷清气。
作为微宁时,格外惧怕这样的冷寂,天地之大,余她一人。可魏宁却是不怕,甚而有种游刃有余的肆意在,若一尾轻巧的瘦猫,穿梭在如此空荡又拥琐的空间。
魏宁眼底浮现着清浅的好奇,那是一种对未涉足之地,保持的发自本性的好奇。魏峥瞧得清楚,他引魏宁来此,无非是试探魏宁态度。
看她是否真如自己口中所言,从未来过。
沿蜿蜒阶梯拾级而上,直到阶梯尽头,平昌坊顶楼只左右两间房,门扇棕黑发乌,在冬日的日光下沉甸甸的矗立在眼前。
“魏宁,推门。”
魏峥只身闯入这样天地,仿佛携了冷气,他回首对魏宁如此道。
魏宁狐疑瞧他:?
因着摸不清魏峥用意,他闲散抱臂立在门侧,魏宁更是一头雾水,难免揣测魏峥是否是洁癖发作,不想动手开门。
她暗自撇嘴,到底关爱妇幼病残,伸手去推门。
吱呀——
门扇开了半面,污浊气扑面而来,魏宁谨慎地后退半步,躲到魏峥身后。半晌后,里间并无其他动静,魏宁才从魏峥身侧暗戳戳伸出一只脚。
忽的一下,将门踹开。
魏宁见魏峥瞧她,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一本正经道:“启禀大人,一切安全,请大人进。”
魏峥眼中渗出些带着暖色的怀念。
他今日来,无非搜查。想来锦衣卫多次搜寻,该搜不出什么重要的东西来。魏宁便想着敷衍了事,到点吃饭。
于是,在魏峥从黄松卧房暗格一旁,抽出一沓散落的书页时,她正裹着披风,散漫坐在书案上,无所事事地掰指节。
“魏宁,你说,你方才躲什么?”
魏宁指节“嘎嘣”一声,魏峥姗姗回眸,往她指节上乜了一眼。魏宁下意识将手往身后缩,她一瞬间便知道自己失误了。
毕竟哪有人开门时坦荡荡,推门一半,猛然想起害怕来了。
躲得像她一般熟练的不多了。
魏峥手中翻找书页的活计不停,闲闲道:“不急,慢慢想。等你编好说辞,再敷衍我亦可。”
“大人何处此言?”虽有嫌疑,挣扎还是要挣扎的。
魏峥一阵佩服,魏宁某些装聋作哑的天赋令人咋舌,他道:“你我初次见面,贼人躲在你车上,我便疑心,为何如此巧合。当然,你若是没有这样一张脸,我亦不会疑心。”
好巧不巧,捕贼捉到魏宁,有着一张同她妻肖像的面庞。
魏宁笑道:“大人,那真是巧合。”
魏峥唇角轻挑起一个弧度,笑魏宁天真:“魏宁,局外人亦是局中人,焉知无人将你送至我面前?”
魏宁不笑了,甚至有些恼恨。
“大人何意?”
魏峥道:“字面意思。当时我便命人查你身份,魏宁啊,西北禹州是个好地方,藏个人再简单不过,你怎得就不肯多费些心思,补全你亡夫缺失的身份呢?”
适才,禹州哨所锦衣卫所传来的消息,并未查到任何有关魏宁议亲和定亲的消息,当时魏峥便了然魏宁身份有异。
魏峥从散页中抽出一张,递到魏宁眼前,慨然道:“你若是间客,资质必定不佳。”
他视线有些轻,柔柔落在魏宁发顶。魏宁,以你的心思,不会如此疏忽大意。那为何不愿抹除他的存在,或是将他的身份掩饰起来呢?
魏宁垂首,定睛去看面前字眼,竟是汪大人同江宁三州来往信笺,其中关涉赌银千万,毁尸灭迹之言。她笼在大氅中的手腕一阵发冷。
魏峥视线凝在魏宁眼睫,透过细微的翕动,缓缓勾出个笑。
魏宁不知,她定定瞧着面前这张白纸黑字,须臾刻意晃了晃腿,不太服气同魏峥呛声:“大人,民女如此行事,那是怕您老眼昏花。”
她面上不见方才恼意,又笑眯眯道:“大人既为何不抓我?”
魏峥震袖铺纸,眼皮不抬:“吾年老体衰,行动不便。”
魏宁一阵无语,抬眼再三确定他精神状态。他神色自若似往常,仿佛方才语出惊人并非他。
“大人,您此时若抓奴,奴必逃无可逃。”
熟料,魏峥充耳不闻。
道:“后来,我夜访知,你虽并无歹意,是我误你,光华寺后,雪山之上,留你一人……”
魏峥骤然回首,魏宁视线躲避不及,同他四目相对。
魏峥道:“我很抱歉。”
这一眼中蕴含情意,有种淹没时空的超脱感,魏宁体会到,却更迷惑不解。
她端坐在书案,敛眸企图理清魏峥台态度:“大人,你先前道过歉,歉礼民女收了,民女私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
言外之意,魏峥又提起作何?
魏峥眸色带着痛意,落在魏宁颈间模模糊糊露出的锦带上,他低声“嗯”了一声,魏宁辨不出他语气,估摸着他心情不算坏,干脆将此话题转开。
“大人,这散页可是您从信笺从拆出?您带民女走平昌坊这一趟,莫不是专程拆民女身份?”
魏峥微微摇头。
自然不是,验证某些积攒两日,他逃避两日,不敢相信的猜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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