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夫人初次见到柳玉娘时,玉娘尚是一个未笄的姑娘,堪堪至她耳鬓。女孩头上挽着小髻,些许柔软的碎发因南方湿润的气息贴在她脸上。
“远道而来真是辛苦……”
卢夫人抚起玉娘的脸庞,将她抱到自己怀中,轻拍着肩膀。
自家四娘子与玉娘年岁相仿,可惜那年举家匆匆赴潮时,小小年纪的女儿在途中夭折,让爹娘姊姊哭了竟日。去年年末韩愈得诏调任袁州,一家人又从岭南北上,深知路途之苦,想起当日被草草下葬的小女也不能自已。
也是在去年,韩愈与她提起过柳家的事,他们都很悲伤,只望不负柳家所托。他这几月都一直在和卢遵、刘禹锡等人通信,就在前些日子里,遣人将柳家长女接来。
她父亲也曾与玉娘提起过韩愈,那时正值朝中平淮西,她印象里韩愈既是鸿儒,又随过军。照二位长辈年岁,她应称他为“伯父”,初见那日她总有些紧张,不过后来也渐渐适应下来。她在韩家过得很是安顺,韩愈和卢夫人都待人亲善,家中姊妹也多,她们平日在花阴下读书、穿花、说笑,就像旧时一般。
袁州与南方许多州县相似,宽阔的江河穿城而过。此地有典帖良人为奴之风,韩愈是极有担当的刺史,以计佣折直之法,放免七百三十一人。这难免会让她想起自己曾寓居过四年的柳州城,在她离开时,春信已至柳州,便显得这里更清寒了,有些像柳州冬月的时候。
她当然也会想起她的父亲。
但除了必要的问讯,起初韩愈和卢夫人很少主动与她说起去年的事,至多是偶尔会聊起她的妹妹、弟弟。那时余下的朋友们循着她父亲的遗愿,又写信商量过,最后决定他抚养长女,崔群将驻湖南、抚养妹妹,刘禹锡则在故乡抚养周六。如今四家天各一方,重聚也是难事了。
“我妹妹是鹅蛋脸,长得像我娘,弟弟小我六岁,眼很亮,平日妹妹比弟弟活泼些。”
他们还没有见过那两个孩子,倒是十分好奇。
“我们在一起读书写字,阿爷给我们弹《渌水》,若是无事,表叔会带我们去江边,阿爷阿娘很爱我们。”
她的声音很低很平,好像短短半年就让她生生度过了稚气未脱的年纪。
大概是春末时,玉娘在袁州已经住了快三个月。柳家又有了新消息,韩愈认为有必要让她知晓。
“你表叔在信里说,你母亲这月十六生下一个弟弟,唤作周七,母子平安。”
玉娘笑了起来,瞳仁都在颤着。
一旁的卢夫人也揽着她笑道:“真好,真好……”
她瞧见长辈的笑容,又缓缓地垂下眼,微扬的双唇抖动着,最后竟变成又似哭、又似笑的样子。
“那是……我阿爷生前取的名字,如果是弟弟,就叫周七。”
韩愈见此情状也变得动容,但他还需要再说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表叔还说,归葬所需已经置办好了,若不出意外,待你母亲将养些时日,他下月就能出发。我是你父亲一生的好友,也必定尽全力相助。”
卢夫人安慰着她,她点点头:“谢谢伯父、伯母。”
她父亲会葬于长安,玉娘对这座城的记忆,大多来自于他。她六岁时在长安大概住过一月,而她的父亲将近住过半辈子,他离开人世时仍然深深依恋着那里。
他曾在一首诗中说,他在谪居时,无意听到过黄鹂自故里而来的鸣声,而他只能如伧人,误落在千万山间。他唯愿它早日归去,飞过楚江,代他去看长安西园的紫椹。
这固然是诗家语,并非都是实写……而又因是诗家语,这样美好的悬想,将使她在这片土地度日时,永远保持着对他的怀念。
韩愈为他而作的墓志铭,会随他一同长眠在万年的地下。
也是在当年冬月,韩愈迁至京城,韩家人在袁州的短暂生活也结束了。回程的路途一直被欢悦萦绕着,玉娘五年前也曾度过这样的日子,如今年岁又稍长,她对这种情绪变得似乎更加敏感,回想起来,也许那些日子是柳家人、或应说是她父亲后半生中所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愉快时光。
他只在故里住过一月又匆匆离开,在悒郁中离去,随灵柩还乡。在南地出生成长的她,倒觉得长安因此沾染了几分伤情之色,而且这种情感随着韩家的马车越来越靠近京畿,变得越来越浓重。古城之中,每日都有人在这里生活,又有人在这里亡故。
“玉娘,你表叔和母亲也在长安,想回去看看么?”
“好呀……他们还在亲仁里么?”
“就在亲仁里。”
韩宅是在靖安里,离那不过一坊的脚程,要说起来,韩家人也是今年第一回再见到经历变故后的柳家。玉娘记得韩愈很是欣赏表叔的有始有终。在带着她寒暄后,他们似乎又在堂中说了许多话,大概是在说家里的事。
难得见一回,她在这里留下几日。
屋舍和花木还像她五年前回来的样子,只不过挂上了素布,没有花朵的馨香,显得更冷清了些,或许这里原先也不是那么热闹的。卢遵露着微笑,眼神中有一丝疲惫,像那日他将领着她的样子,况且也是在冬月。
“表叔。”
“来,玉娘。”
卢遵领着她,他经常这样与她说话的。
“我和表婶收拾了这处,若有不便就与我们说吧。”
“谢谢表叔、表婶。”
这里很清静,架上置了玉娘在柳州读的那些书,一旁甚至还摆着她父亲的琴,他们小时候是最爱听崔媛、父亲抚琴的啊。
她从前在家与妹妹宣儿同住,如今空荡荡的倒令她不太习惯了。
妹妹那日哭得很伤心,是最不想与父母、姊弟分别的孩子。宣儿和周六是与她一同被表叔带到这样一个房间里的。柳州的榕树在冬日也不会凋谢,那房间在榕荫里比这更幽晦,他们的父亲憔悴地躺在榕树的庇护下。自来柳州,他好像还没有病得这样久过,面颊又窝下去些。
她昨日明明听说表叔准备去桂州寻医问药,说不定又能像两年前寻到奇方,治好父亲,今日却不知为何,从清晨一直忙到傍晚都没走。
他们的父亲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他们也靠近了些,好让他能触摸到。几只手碰到一起时,她越是感受到妹妹弟弟的柔软,就越是觉得父亲的手有多干枯。
“你们是我在人世上最放不下心的牵挂,我真想再看你们几眼。”
父亲想让他们到他的朋友家居住、读书,那些话说得断断续续,说得很不舍。他们显然也没有料到父亲会是这样的打算,就算是记事最清楚的玉娘,也因为太惊异,对那段话的记忆变得很斑驳。
“他们都会爱护你们,要记得谦恭、礼数……”
“我不想一个人走,我想和姊姊、弟弟在一起。”
宣儿的反应比她和周六都要剧烈,没多久就落下泪来。
她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臂:“阿爷,你会好起来的,就像上回那样……求你不要让我们走,我们都陪着你。”
她的父亲抬手为妹妹拭去泪水,眼中灌满了深深的哀愁。
周六抿着嘴唇,站在一旁很安静,玉娘后知后觉,弟弟应是比她们更早知晓了吧,她不知父亲是何时萌生出这样的想法。说起来,她们两个在湖南是见过刘伯父的,但弟弟还没见过。
他们在那日后就变得更加形影不离,穿着丧服守灵时也挨在一起。每日见到表叔表婶打点丧事和家事,母亲怀着身孕一边照顾他们,一边帮衬家中,也极为辛苦。为了减轻大人们的负担,后来玉娘负责起妹妹弟弟的生活。
除夜,柳州城的百姓们纷纷庆祝着,听说山民要歌舞至天明。那晚守岁,宣儿坐在她左侧,周六坐在她右侧,他们一同看着夜空,亮闪闪的星子撒了满天。数里罗池在寒光里摇荡、摇荡,像是托着池畔的灵柩,他们的父亲生前最爱这方池水。
“姊姊,我想阿爷了。”
当周六说完这句话,宣儿也靠在了她的肩上。
过不了多久,刘家遣人先接走了周六,崔家随后也快到了湖南,把宣儿也接走了。家里像现在这样,只剩下玉娘一个,袁州的韩家使者还要近开春时才到。
她夜里沿着家中的廊走到母亲的卧房,恰好遇见她正要哄周七入睡。他出生快半年了,露在被子外的面庞透着红晕,睡相很安恬。她在柳州也喜欢这样看着刚出生的周六。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
她又像幼时卧在母亲的膝上,还记得年初她靠在母亲显怀的肚子旁,尚未出世的孩子正好奇地在腹中动来动去,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也被孩子的小手抚摸着,今日见到的就成了已然出世的幼弟。
她轻轻执起自己臂上的帛,玩笑似的透过它看着屋里的事物,灯火也变得迷离。它不是艳色,也不带锦饰,这种色彩让她想到生养她的潇水。她抬眼见到笼在这水色里的母亲,她母亲就是潇水边的女子,是极衬这水色的,如今母亲也像父亲一样离开了故里。
她躺在母亲的怀中,就像还在母亲的腹中,彼此血肉相连。夜深时地上结了薄霜,明月恰好照在屋梁。她枕在愚溪的绿波上,醒来就能见到康健的父亲、习字的崔媛、意气风发的十叔和刚从桂州归来的表叔表婶。
像零陵的小雨,又像江边的青竹,这水色的帛上添了点点斑痕。
她用手将它缓缓拉下,看到了同样泪眼朦胧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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