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孟郎早知岭南炎热,可不亲自走一遭还不信,这近海的连州才到五月,竟就抵得上六、七月时的朗州了。他们家自三月从长安出发,花了两个多月才走到连州的山边,又越了层层山峦才到府上,听熟路的车夫说这还算快的。
孟郎的父亲有个几十年的好友,他们兄妹几个都称那家主人为柳叔父。柳叔父更像一个清癯的文士,他父亲曾伤感地和他们说,叔父都是这十年在永州病瘦的。柳家本和他们一同走的,但柳家到衡阳要改走水路下柳州,两家人就不得不在湘江分别了。父亲一直送他们到船上,回来时手里攥着那章草写就的诗笺,泪水早沾满了衣襟。
他父亲正是新任的连州刺史刘禹锡,谢上表已经被呈上去了。
在孟郎还未出世时,刘禹锡就被贬过连州一回,只不过赴任途中又被改贬到朗州。
他途径洛阳遇了故人,临走前作下一诗:“谪在三湘最远州,边鸿不到水南流。如今暂寄樽前笑,明日辞君步步愁。”他很清楚被贬是什么处境,所以那时听说同样境遇下的柳宗元还愿意将柳州换给他,心里都是惭愧。
孟郎家还有一位祖母卢老夫人,她已有八十多岁的高龄。弟弟仑郎小他两年,妹妹才四岁,他母亲薛氏在朗州诞下妹妹后,不久就因病离开人世,一家人都很想念她。
刘禹锡未再续弦,做了几年鳏夫,平日里都是他和乳母照料老人和孩子的生活起居。老祖母和幼妹是家里人一路上时时刻刻关照的对象,幸而她们一直到连州府上都没有大碍,却是仑郎在一月后又病倒了。
好在刘禹锡闲时还研习医药,孩子们的小病小伤都算不上大问题。仑郎病恹恹的,脸烧得红了一片,刘禹锡正给他喂药。老祖母攥着孩子的手就想起些什么,与他们喃喃着,他们父亲也是幼时多病,三天两头就得寻郎中。
母亲总是最记得孩子生过什么病,人年老又最容易念旧,祖母说的一些病,连刘禹锡自己都已经忘了。他接上祖母话头后又说,待年岁稍长,他就想着还不如自己学些郎中的本事,让父母少为此操劳奔波,学成之后不仅能医好自己,还能帮别人治些病。
孟郎在心中算着,这样一来,父亲研习医药就至少有三十年了。他平日见到父亲寻了什么新方子,治好了谁,都是喜笑颜开的。
但越是懂得医药的人,有时的绝望比他们这样什么都不懂的人更加深刻。母亲病危的时候,也是刘禹锡和当地的郎中一同治疗她的,他们和祖母都觉得总有一线希望。但他似乎在那时就已经能察知到不久的将来,在母亲病逝后一直很愧疚,是他将亲人带到朗州。
从那时起,他父亲就关注起南地的疑难症候,与当地郎中相商,将草药方子整理成集,以期能帮助更多人。
听说远在柳州的柳叔父过得也不容易,寄来的书信很让人担忧。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是他初到柳州所作的诗。
他堂弟柳宗直随他一同到雷塘祈雨,却在夜中猝逝,次日家人才知晓。刘禹锡在长安就识得那年轻人,也很是痛心,给柳家写了好些悼念和安慰的信。
柳宗元在柳州这几年也生过不少病,光是重病就有三回。他病愈后将三张方子寄到连州来,刘禹锡见着“救死”二字就皱起了眉头,旁人都不知他心里有多焦急。刘禹锡是很难把生死看得很淡的,何况是对于他一生的好友。
有年一位浩初师父从柳州云游到连州,精通佛法、善属诗文,说是由柳宗元引荐的。刘禹锡自幼与诗僧学诗,和柳宗元一样向来与僧人走得近些。这回见到浩初师父,他先询问的不是什么佛理诗艺,而是柳使君近来身体如何,随后才在州中游览,将海阳湖的好风光都看遍。
南地有不少人得过柳宗元那样的重病,寒疟、痢疾更是难以计数。刘禹锡到了连州,还想帮更多人。如果他这半生收集好的方子能够流传开来,也许有人就能恰好因此获救了。
连州的一些医馆最先接触这些方子,用新方子治好过许多人,还将方子传到了岭南多地,刘禹锡因此在连州百姓中有了不小的声望。他比从前任司马时能做更多,在政务农事上也未落下,又在州中兴办学堂。连州的一位进士就是在这时及第的,恰好也与他们家同姓。
尽管是贬谪之身,刘禹锡在刺史任上十分勤勉,无愧于心。一切好像都在朝着好的一面继续走着,直到元和十四年末,他们家必须要离开这里了。
他们的祖母卢老夫人入秋后一直生着病,喝了多少副药都没好转。刘禹锡很绝望,他集了那么多方子,却也像七年前一样找不到真正对症的那方。而祖母好像对这件事很淡然,让他早日备好棺木。她觉得自己已经在人世体会过足够多的美好了,只不过临终前还是想与他们念起江南的好来,她如今都还记得儿子幼时在溪边垂钓沾到的那些泥。
这些年他们兄妹几个也是祖母看大的,祖母最后抚摸着他们的脸庞,在孟冬的一个夜里离开了,从此他们再也不能见到她月牙似的笑眼。仑郎还是眷恋着她手心的温暖,将她的手攥得紧紧的,就像她照顾生病的他一样。
刘禹锡一人负责祖母的丧事,准备扶灵回洛阳。
柳宗元那月寄了三回信来,一是悼念老夫人,二是安慰刘禹锡,字字句句都真挚恳切。
他们那时也和父亲在灵堂,父亲看着使者送来的书信,良久才断断续续地回话。
“柳使君……当年不忍见我去播州,不愿见我们母子天人永隔,想把柳州换给我……可我到了连州,还是没有照顾好老夫人……我有愧于我娘,也有愧于他。”
他们送葬要一路北上,越往北走,似乎就越阴冷起来。据说湖南就刚挨过一阵子冷,小雪都飘到了邻近的桂州。他们只能在一些山间看见些冰,应是已在化雪了。
他们又到了衡阳,这里有座回雁峰,已是许多中原人眼中的极南之地了。
因为在湘江近侧,此地水路、陆路汇集,不少要走岭南的人都在此歇脚。他们家也打算如此,再往上还要经过许多山路,才能到长沙。
湘江渡头是他们与柳家分别的地方,初春的草木已有绿意,刘禹锡总还是眷恋地回望那里。如果此刻柳宗元就在他身侧,应当能给他许多慰藉。
刘禹锡正是抱着这种期待等来柳州使者的马蹄。他在朗州谪居十年,入湖南后也有不少旧识送信问候他们家,但他知柳州来信时的喜色还是更多。
那使者远远看到老祖母的棺木,就勒马试图放慢它的蹄子来,随即下到地上。伴着马的鼻息的还有他的脚步声,他牵着绳慢慢走过来。孟郎和家仆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已来连州送过好几回信了。
“与使君路上相逢,只备了一些薄物祭奠老夫人,实在失礼。”
也不知是不是这天还冷,使者喘着气,说得也很匆忙。
“不打紧,这些天也劳烦你了。”刘禹锡扶起他下拜的身子,“是柳使君又有信给我?”
使者忽闪着眼:“是。”
他低头从怀中掏出了封装好的信笺,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刘禹锡已经伸手去接了,可使者把它们拿在手上,迟迟未交与他,而是凝视着他的眼。
“前阵子柳州冷得很,天阴沉沉的,才放过几日晴,地里的庄稼都坏了不少。柳使君冬月初八在州中病故,家里已经发丧了。他知刘使君重情,有一些后事想托付……这还有卢先生写的讣书,先生让我一并交与使君。”
当时所有人都如凝滞了一般,好像连呼吸的气息都不在了。孟郎不敢相信地看着使者颤抖的双唇。车中的乳母和弟、妹似乎也察觉到这暂时的凝滞,从午梦中惊醒,仑郎掀起帘子从车上下来才让当时有了些别的声音,乳母和妹妹就借着这空余向外瞧着。
“病?”
刘禹锡良久才吐出这个“病”字来。
听见父亲如此说让孟郎后背感到一阵寒意,柳叔父在之前那三封信里对自己的身体只字未提,还怕父亲一人负责丧事会病倒,怎会……
还是家仆反应得比他更敏锐些,立马在一旁扶起了他父亲的臂膀。
“您慢些说,再说清楚些……”
使者张着口,却是哽着声,只看着刘禹锡,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柳使君,在柳州病故。”
他说了这几个字,才想起来还要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刘禹锡。
“何日病故?何日发丧?”
“十一月八日病故,十一日发丧。”
刘禹锡红着眼眶拆开信笺,那上面果然不是柳宗元手笔。一字一句,皆如使者所言,都成了事实,他看到末尾的劝慰时终是落下泪水。
“如今谁在柳家主事?”
“使君内弟卢先生主事。”
刘禹锡似乎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好……”
他将讣书叠整齐装好,藏到自己的袖中,抬起头时又落了一行泪。乌黑的棺就在他眼前,他拿开家仆的手,抚摸起他亲自为母亲封好的棺。
一月之内,他一生最知心的朋友竟也成了棺中之人。
他的泣声化成了悲痛的哭号。
孟郎上回听到父亲这种声音还是在祖母的屋中,呼啸的朔风拍打在窗上,整个屋子如同一个山谷。他哭号过后咬紧了后牙,抠着边沿的手都攥成拳,他们兄妹三人方才没有一个敢近他身边,待到这时才去搀他的身。那夜因此连常在他们耳边的枭声都不再响起。
次日,冷静下来的刘禹锡对他们说,他那时如同患了一种狂病。
就像今日今时。
使者和家仆又都上前去扶他,给他顺气,一番手忙脚乱之下,连他们脚边都带起了泥。
“使君……使君……”
刘禹锡紧紧拉住使者的手,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干咳几声,最后竟想俯身干呕起来。
“水——”
孟郎着急地摸着腰身,却什么都没摸到,只好转身跑回马车。仑郎就在车旁,从车中翻找出水囊就拿给了他,那时候乳母和妹妹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拔开塞子,递到父亲手中,看着父亲如同极渴一般喝掉了许多水,喉头都是水声,饮毕喘息片刻,随后叹了一声。
“他何时得了病?我竟什么都不知道。”刘禹锡目中无光。
使者这才又开了口:“说是十月已经不大好了,在家里晕倒过一回,我见卢先生伤心,也没敢再多问。欧阳翼和谢宁说,他有意和属下交待过官衙里的事,那阵子脸上就没什么气色。”
“得的什么病?”
“我也不知晓……”
“多谢。”
刘禹锡向他露出了悲戚而殷切的眼神。
“我还能做些什么?”
使者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比方才那封要厚得多。
“卢先生说,这是柳使君亲自写给您的。”
孟郎拿走了父亲手中的水囊,方便他接过信来。
若说方才刘禹锡是不敢相信,才急着拆开了讣书,如今面对柳宗元亲笔所书犹疑起来,则是太过伤情。
他展开那信,一字一句地看完,一边落泪,一边自言自语。
“这是他给我的遗书啊……”
他小心翼翼地叠好,像方才一样将它藏于袖中,抽走孟郎手中的水囊,踉跄地走在大道上。宽阔的湘水曾载着一道道山影流淌在他眼前,是永远也望不尽的青色。
刘禹锡曾骑着马遥望江中,直到远得看不见水上的波纹,柳家的船已经早早远去。
他将水囊中的水尽数倒在了路旁,回来时说,他们家和柳家离开长安时就像这样践行的,如今姑且将水当作酒,遥祭一方了。
“忆昨与故人,湘江岸头别。我马映林嘶,君帆转山灭。马嘶循古道,帆灭如流电。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
他拜托使者将这首诗带回柳州。
衡阳驿馆在夜里也十分热闹,他们家要在这里暂度一夜。
来往的行客听说卢老夫人是高龄而逝,都纷纷安慰着刘禹锡,望抚平他眉宇间散不开的哀愁,又说老夫人有着鸿福,又说老夫人有神灵护佑,还有专程来祭拜的。
刘禹锡只能客客气气地应和,谢过他们的好意,可眼眶又禁不住地变红。
他说夜里要守着祖母,让他们各自先去歇了。他们次日见到他时,他的眼透着些疲惫,染了几缕血丝,他们不知他昨夜到底睡过没有。
“你们祖母昨夜托梦与我,她说很想我们。”
妹妹道:“我也想和祖母说话。”
刘禹锡抚着她的头发笑道:“柳叔父也托梦与我,他很想我们。”
他又抬起头看着他们兄弟两个,笑得更高兴了。
“他们在路上相伴,应当不会寂寞。”
“阿爷……”
孟郎觉得他像得了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症候。
“家里就要来弟弟妹妹了,我们要好好照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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