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先生,裴公从桂州遣了人来。”
家仆赶来时天方亮,灯盏里还盛着幽幽的火。
卢遵抬起眼,不自觉地眨了眨,试图让它不要太干涩。这几日他几乎没怎么合眼过,堂内也焚着香,所以双眸边总是浮着血丝,眼周也泛着微红。他的眼尾原本既不飞扬,也不垂下,只像一池水那样,因着这分色彩,平添了许多如雾的愁绪。
“说是……为了使君后事。”
家仆看见他的面容,说起话来也不由得顿了一顿,随即才扶他起身。这些天来,家里人过得实在不容易。
“好,我亲自去请。”
卢遵又移目至漆黑的木棺,沉下了声。
“你先替我为使君守一会儿吧。”
疏星还挂在水青色的天上,昨夜的残月已经沉到山中,不久又快是满月之夜了。
披着这样的夜色也要赶来的使者,必然是连日疾驰。卢遵让仆从牵走系着素绢的马后,又为使者置了身衫子,温了水来,好驱一驱郊野的清寒。
使者连声言谢,照先前裴行立的吩咐,向棺木焚香祭拜。
“裴公与使君是共事的情谊,知使君家有为难之处,特遣我奉送这些财物,请先生收下。”
他起身后告知了最重要的来意。
卢遵推辞道:“这……使君说想薄葬,裴公所赠实在太多。”
“裴公也早猜想先生会这么说,但使君丧事要办,家里吃穿用度也都要用钱,还请您收下吧。”
“多谢裴公。”
使者所言确实是他们时下的难处。柳宗元廉洁自持,死后家无余财。虽然卢遵也是照他意愿,准备薄葬,但将家中财物细算下来,还是十分拮据,更不必说家中数口人还要继续生活。裴行立所赠财物,可解家中燃眉之急。
“裴公听使君说,您从前在全义任过官,做得很好,他不知您今后打算,若您愿意还留在桂州,他会引荐相助。”
“我辞官已久,使君家事也需人操持,只能谢过裴公美意了。”
卢遵亲自写了答谢的书信,请使者带回给裴行立。
他徘徊在阶上,灵堂又变得清寂起来,一旁就是罗池的泠泠水声。柳宗元生前喜爱这池水,所以他将棺木暂置于此。
从元和七年起,他们就一同生活,未曾分离过,彼此很信任。如果不是他有几年在全义,那就还要从柳宗元初贬永州时算起。柳宗直比他小几岁,那年才二十,也一路随行。
柳家兄弟就像船上的双桨,他更像船尾的余波,陪伴在他们身后。
柳宗直的丧事是柳宗元置办的,卢遵在旁协助。那场丧事办得很匆忙,柳宗元为堂弟封棺时与他道:“若我也在此身故,你也为我治丧吧。”
那时卢遵以为这是他的悲痛之语,可他在四年后又这样说着。
柳宗元在卢遵将去桂州寻医的前一夜叫住了他。
“阿遵,不必去了。”
卢遵坐到他身旁:“托人去我总不放心,只去三日便回。”
“三日……怕是等不了三日了,还是不要走吧。”
柳宗元的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有你们助我持家理财,家中各事皆宜,是我之幸。有些事我未经手,可我也知,以我的俸禄和存蓄,若要为我治丧,必使家中拮据。他们姊弟要养,他们母亲也有孕在身……养育不是朝夕之事,回去后实在困难,你们也可卖去亲仁里的旧宅,再作打算。你与十郎是我最亲的弟弟,一直伴我到今日,我绝不能再为难你们了。”
“我想托几个最可靠的朋友抚养他们,他们也好求学,我已经写好信了,丧礼……”
卢遵其实早知他会如此,在这时忍不住打断他:“他们还年幼,如何能天各一方?我去入幕,或是做个先生也好,无论如何,都会竭力供养他们姊弟,不必拜托几位先生,表兄——”
柳宗元沉默了片刻,眼角边沁出了一行泪。
“我早有此念,心意已决。”
“薄葬便好,我不能再累你。”
“送我回万年吧。”
送他入棺时,卢遵为他洁面、理衣,一切都是平静的样子。棺木是上好的柳州木,他的身体被洁净的衣裳覆盖,两条臂膀垂在身侧,双眼淡然地闭着,双唇自然地合拢,没有人能看出他离世前经历过的病痛。
青娘在棺内为他放入了几卷佛经,这是他母亲与女儿和娘的遗物,药渍和泪痕已经将一些字染得模糊。
他们将棺木封好,棺木像如今这样永远地覆盖住他的身体和面容,依偎在罗池边。
柳家几个孩子日日夜夜会来祭拜,再过不久,姊姊会往韩家,妹妹会去崔家,周六会随刘家。
未出世的孩子还是会留下,随母亲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也是卢家夫妇的期望。
出城那日,柳州百姓也来相送。有人唱着哀歌,只惜他们不识南音词句。但数年后,由韩愈所作的这支歌会在这里一直传唱。
“荔子丹兮蕉黄,杂肴蔬兮进侯堂。
侯之船兮两旗,度中流兮风泊之,待侯不来兮不知我悲。
侯乘驹兮入庙,慰我民兮不颦以笑。
鹅之山兮柳之水,桂树团团兮白石齿齿。
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
北方之人兮为侯是非,千秋万岁兮侯无我违。
福我兮寿我,驱厉鬼兮山之左。
下无苦湿兮高无干,粳稌充羡兮蛇蛟结蟠。
我民报事兮无怠其始,自今兮钦于世世。”
当日同观祈雨的人们在柳下黯然神伤,双眉像两片衰草在风中颤抖。他手植的柳树,低垂着缕缕哀思,流下一叶一叶的泪水。尽管柳江曲折如带,也再挽留不住他。
飘摇的柳絮早早停了,柑叶上的浮光如白雪飞扬,飞得到处都是。
他晕倒的那晚,卢遵走回他的书房,看到地上的纸像这样被夜风吹得零零落落。
卢遵生怕它们被寒风吹去,又俯身将它们一片片地拾起。他的字很美,卢遵拾起它们就像拾起一朵朵水中的花。
一首首诗中,他忽然见到一些信。
“……我不幸,卒以谪死,以遗草累故人。”
原来他早早安排了自己的后事。
在最后一片诗笺前,他不禁流下清泪。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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