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握瑜独自回到傲霜居,服侍她的侍女端上茶来,她轻轻啜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吩咐道:“换滚热的来。”侍女闻言,些微愣怔了一下,如今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自家小姐也不是体寒怕冷的体质,怎的要喝热茶。心中虽然诧异,手上却不停,答应一声,不多时便换来了重新斟的热茶。
谢握瑜满饮了一盏茶,滚热的茶水在面颊上蒸腾起一层薄雾,却还是温暖不了心中微微发冷的感觉。
方才所见的那一场恶作剧还历历在目,谢握瑜越想越觉得心寒。
好哥儿便罢了,他素来是这副模样。谢握瑜曾亲眼见他在请安的时候将龙须糖掰碎了撒进花老太太的茶盏,也听娉姐儿等人说过他把姚氏的发簪夹进殷苈沅的书本中去。连祖母和父母都能成为他恶作剧的对象,这个庶出的妹妹更不必提了。
真正让她齿冷的是娉姐儿与婷姐儿的言行,几乎让她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两个形影不离的手帕交。在方才那处闹剧之中,从头到尾,姐妹俩没有一个释放出善意。娉姐儿烦恼的是好哥儿玩得太野,忧心他落下功课;婷姐儿想得更深些,怕他欺负娟姐儿欺负得过火,让万姨娘看见娟姐儿被欺负得狼狈不堪的模样,才急着带她去换衣服。
没有谁真正关心娟姐儿是否受伤、受惊,也没有谁要求好哥儿反思自己恣意欺凌别人的过错,甚至没有谁要求他道歉。
若是从前,谢握瑜或许不会想那么多,会认为娉姐儿固然对庶妹漠不关心,但婷姐儿还是好的,第一时间帮她拿开虫子,收拾仪容,肯定是出于对庶妹的关爱。
但经历了“耳报神事件”之后,原本在谢握瑜心目中单纯善良的婷姐儿好似蒙上了一层面纱,让她无从知晓面纱之外的单纯善良究竟是本相还是伪装,面纱之下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婷姐儿所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么?是友爱弟妹、孝顺长辈的贤名,还是家庭真正的和睦?
然而这样的疑问不能宣诸于口,也只能同上一回一样,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还是同婷姐儿保持友好的距离罢……谢握瑜如此想着,不由念起娉姐儿的好来。娉姐儿虽然有鲜明的缺点,比如爱挑拣爱占理,喜欢别人顺着她捧着她,但至少她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没有那么多的小九九,是个直肠子。这一点和谢握瑜十分相投,同她相处也不必担心她心里藏着话,有话直说便好了。
不过转念一想,谢握瑜又觉得婷姐儿未必是自己想得那样坏,毕竟平时相处起来,很容易感觉到婷姐儿是个极温柔极随和的人。有时候没必要那么较真,去分析她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假如有一个人为了假装自己是好人,而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那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也没必要是计较他究竟是本性善良,还是为了让别人觉得他善良了。
拿今日的事情类比,也没必要纠结婷姐儿究竟是为了不让万姨娘担心、不让好哥儿挨训才照拂娟姐儿,还是为了抚平娟姐儿受到的惊吓,她照拂了娟姐儿,就是好的。
想通了这一节,谢握瑜便也不再钻牛角尖了。在给桃姐儿的家常信件里,还把这当成一件趣事来告诉她。
谢握瑜笔下的此事显得童稚有趣,过程虽然有点促狭,但结局还算温馨:婷姐儿带娟姐儿换下了脏污的衣裳,还请她吃了点心;秋果也替好哥儿赔了不是,依言教会了娟姐儿踢毽子;万姨娘并不知道女儿被捉弄了,发现女儿毽子踢得很好,还带回来一攒盒的点心,心中很是感激上房的姑娘少爷。
桃姐儿收到信,却透过文字的表象,想得更深更远了一些。
娉姐儿与婷姐儿名声变坏这件事,她也有所耳闻。桃姐儿处在深宅大院之中,又忙着抚育年幼的昇哥儿,绝少出门交际,余氏的家信中也很少说道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本来桃姐儿理应是没什么机会知道这些事的,但吕娇娇口无遮拦,“无意”间将这件事秃噜了出来。
吕娇娇在父母的溺爱中长大,养成了一副以自我为中心的性子,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但嫂子桃姐儿进门之后,她却碰了不少软钉子。
一方面桃姐儿的性子不好拿捏,并不对她百依百顺,说出来的理由又无可挑剔,譬如有一回夏日里吃银耳粥,娇娇指名要嫂子喂她,桃姐儿喂她吃了半碗,她却不好好吃,吃两口玩一会,还把勺子里的粥打翻在桃姐儿裙摆上。吴氏轻描淡写地数落了她几句,并没有要责罚的意思。桃姐儿面不改色,又喂出去一勺,娇娇才要张口,她却把勺子一收,将碗也放下了,笑道:“可不敢再吃了,这冰镇的银耳粥吃多了风邪入体,妹妹虽喜欢,却也不能贪多,要是发烧或者闹肚子就不好了。”半个字不提她方才的无礼,只拿健康说事,吴氏也深觉有理,改拿了茯苓糕哄她,桃姐儿便顺势回到了自己的座次。吕铸见妹妹不懂事,心里很过意不去,第二日还去成衣铺替桃姐儿买了一件新衣裳。娇娇本想捉弄嫂子,谁料便宜没占到多少,粥也没吃尽兴,嫂子还白得了件新衣裳。
另一方面,论两家的品秩,桃姐儿是低嫁,吕家上下待这个儿媳都小心翼翼的。吴氏虽然溺爱女儿,却也不敢十分顺着女儿和媳妇作对,比如上一回的银耳粥事件,若媳妇换成别家的女儿,可没那么好收场。勺子里的粥被打翻,吴氏少不得反过来抱怨儿媳妇没有认真喂。
娇娇见母亲在许多事情上都因为嫂嫂而没有顺着自己,心中很不是滋味。偏生父亲还十分推崇嫂子的一言一行,时常拿她当作典范来教训自己。
后来偶尔从母亲处听说,嫂子的娘家姊妹传出“训斥姨娘,苛待庶妹”的名声,娇娇心里高兴极了,觉得拿住了嫂子的把柄,于是假作失言,讽刺了桃姐儿几句,虽然才说了一半就被吴氏喝止,但桃姐儿听音辨色,事后再稍加打听,便知道了来龙去脉。
虽然遭到万昌隆的诋毁算是无妄之灾,但娉姐儿与婷姐儿平日里的言行肯定也有不谨慎的地方,甚至还有过折腾娟姐儿的“前科”,这传言也未必是空穴来风。
故而如今收到谢握瑜的家信,桃姐儿觉得此事不能一笑置之。身为长姐,自己有责任将妹妹们引到正道上,也有责任维护殷家的名声。
若是没有昇哥儿,桃姐儿大可禀明丈夫和婆母,回娘家小住几日,好生与两个妹妹促膝长谈一番。偏生孩子幼小离不得生母,带着他回娘家又太过折腾,思来想去,也只能将妹妹们接过来小住。
打定主意之后,桃姐儿便同吕铸说了,吕铸自无不允,第二日请安的时候,桃姐儿便向吴氏笑道:“转眼就要端午,家中来信说腌了极好的咸鸭蛋,听说娇娇喜欢,便多送来一些。”吴氏闻言,十分高兴,笑道:“亲家也太客气了些,我们回礼的时候多添些枇杷,我记得亲家老太太爱吃。”桃姐儿道:“多谢母亲惦记着,祖母收到了一定高兴。还有一件事想请示母亲:我们娘家姊妹许久未见,想趁着端午聚一聚,我想将两个妹妹接过来小住几日,也好让昇哥儿认认姨母。”
说着颠了颠怀里的昇哥儿,小昇哥儿便挥舞着藕节似的小胳膊,“咯咯”地笑了起来。吴氏的目光被孙子吸引,落在他的襁褓上,眼神也柔软了下来:“这个包被似乎就是你的妹妹们做的?手真是巧,我觉得挺好的,既成了亲戚,就该多走动,你只管请她们来多住些时日。”
桃姐儿得了吴氏首肯,便写信给家里,姚氏见是桃姐儿主动邀请娉姐儿与婷姐儿到吕家作客,觉得面上有光,满口答应,张罗着替女儿打点行囊,又预备了登门的礼物。娉姐儿与婷姐儿也欢喜非常,原本端午节谢握瑜就要回到谢家过节,姊妹二人少了闺友,颇觉寂寞,见长姐相邀,欣然规往。
五月初三这一日,娉姐儿与婷姐儿坐着马车去往良乡。进了吕府,少不得先入望海轩,亦即吴氏的院中拜见吴氏,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将家中祖母、伯母、母亲捎带来的节礼分送了,转达了几句问候的话语,这才得以随桃姐儿回到她的住处。
桃姐儿与吕铸的住处名为听涛馆,乃是一间三进的院子,第一进布置着吕铸的书房、待客厅和回事处,第二进则是吕铸和桃姐儿日常起居的地方,第三进从前空置着,如今已经拾掇出来,预备给昇哥儿居住。不过昇哥儿尚小,目前仍旧随母亲一块住在第二进。此外,作仓储用的倒座房临近第一进,仆役们所居住的后罩房则毗邻第三进。至于此番娉姐儿与婷姐儿客居的厢房,则安置在第三进的东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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