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和日丽。
疾风骤雨的痕迹消散得干净,唯独古芳斋的地面上铺满了湿润的落叶,昭示着才经历过的风吹雨打。
古芳斋的游客不多,所以给冯斯乐做培训就成了大事。
冯斯乐也换上深蓝色的工作服,戴着袖套,鼻梁上夹着一副低度数的黑框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绣架前听课。
与她一块儿听课的还有几个C大文物修复专业的学生。
讲课的则是一位姜师姐。
姜师姐名叫姜妍,出身江南,年过而立,仍有一张细嫩秀丽的温柔面孔,说起话来带着吴侬软语的软糯,讲课有趣又不枯燥。
她对蜀锦的历史与技艺都很精通。
冯斯乐坐的位置靠前,听得全神贯注。
姜师姐讲得兴起,拿起一张绣帕给众人展示,又让她们拿起针线试着模仿。
是一幅简单的葡萄纹花鸟图。
基本功扎实如冯斯乐,甚至没有打稿,便直接拈针起线。
华丽又脆弱的金线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
慢慢有愁眉苦脸的学生围了过来,惊呼出声。
“姐姐你好厉害啊!”
“这个鸟羽是怎么绣出来的啊?”
“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个地步……”
“……”
她们太年轻,生机勃勃得像是晨间欢快起舞的小鸟。
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生机与活力。
冯斯乐眉眼舒展,对着身侧一个愁眉不展的小姑娘笑道:“把你的绣图给我看看?我才知道能不能教你。”
那个小姑娘欢呼一声,小跑过去拿了自己的绣图。
真正的老师反而被她们抛诸脑后了。
最上头的姜妍师姐好笑地摇头,但没说什么,只悄悄走到了众人身后。
小姑娘的绣图选的繁复,凤凰于飞,交颈相携。
冯斯乐沉吟片刻,取针换线,在小姑娘没了头绪的鸟羽处下针。
一时间周遭都安静下来。
凰鸟的鸟羽纹样与普通鸟类不同,暗藏“仁义礼智信”的古朴字样,需要被细心设计成别的花纹,以藏好第一眼就能分辨的字。
冯斯乐暂时只能想到流云纹稍作掩饰。
流云纹虽说是最简单的花样,但也能有复杂的绣法。
她的动作快,也就半刻钟的样子,手底下的云纹就渐渐成形了。
学生们艳羡地看着冯斯乐行云流水的动作。
连姜妍师姐都含笑夸赞:“不错。”
冯斯乐利落收线,有种宠辱不惊的淡然。
“师姐过奖了。”
她是正儿八经的设计师出身,本来也不同于这些才接触刺绣不久的学生,手上的功底毕竟在那儿,落于人后才是真丢脸。
当然也不至于为此骄傲什么。
然而姜妍师姐话锋一转,笑眯眯地挑起刺来:“但是还不够哦。”
冯斯乐眉尾微扬,示意自己洗耳恭听。
“你绣得很好,但不是蜀锦的特有技法。”
姜妍师姐宛若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拿起那张绣帕仔细摸了摸,“既然你是来学蜀锦技法的,那在这儿就不许只用别的技法。”
目光清澈的大学生们面面相觑,觉得有点道理,但又想帮冯斯乐说话。
冯斯乐扬唇:“好啊。”
她倒是答应得很轻易。
不仅如此,冯斯乐的目光轻缓地划过整个展室,似乎只是不经意间多看了紧闭的玻璃窗几眼,旋即便带着笑意望向姜妍师姐。
“不过我还不太熟悉,姜妍师姐来我后面指导怎么样?”
这是应该的。
绣艺本就是要手把手才能教出来的。
所以姜妍师姐也没多想,走到了冯斯乐的身后站定。
学生们还打算围观。
但是冯斯乐苦恼地点了点眉心,面露羞窘:“小朋友们就别站在这儿啦,万一我待会儿出丑,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美人就算是穿着千篇一律的工作装也有自己的风情。
仅仅是眉眼间短暂的一点娇俏,都好像点亮了整个展室。
大学生们莫名有点口干舌燥,非常乖顺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埋头苦干。
姜妍师姐大约感觉到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最后也只是对着众人叮嘱了一句。
“认真绣,我待会儿一个个检查成品。”
很好,室内那点子流转的旖旎转瞬即逝。
学生们苦哈哈地收心。
冯斯乐眸色半敛,浓密睫羽遮盖下的桃花眼中涌动着晦暗的情愫。
用彩条起彩、添花,是蜀锦的特有工艺。
冯斯乐了解过,但手下功夫到底生疏,做起来也慢,还得时不时确定落点与起点的位置对得是不是齐整。
“这里错了,该从这边开始。”
姜妍师姐俯身,从她身后伸出手去引导。
引导的动作不可避免地让姜妍师姐的手握住了冯斯乐的手。
为了让冯斯乐掌握好位置,姜妍师姐握得很紧,又亲自带着她绣了好几步,再教她怎么用几何图案与纹饰结合。
绣架上突兀地伸来一只修长的手。
那手的主人半点儿不客气地点在了刚绣的纹样上。
“走线有问题。”
冯斯乐:“……”
本来还怀揣着期待的小鹿忽然撞死了。
绣架上的那只手还固执地不肯动,挡着不让走针。
冯斯乐有些牙痒痒,抬起捏着针的手,开始思考一针扎上去的可能性。
——这么好看的手,扎上去一定很痛吧?
姜妍师姐也很无奈,直起身来揉了揉额角,温声道:“不要太苛责了,小冯是新手。”
明静檀与她对视片刻,摇头:“我来教她。”
冯斯乐轻哼一声:“我不要。”
针线往绣架旁边一放,她也坐直身体,双手交叉在胸前,很是不善地看着面前的人。
听到风声的学生们鬼鬼祟祟地悄悄抬头,在最近距离上闭嘴吃瓜。
“静檀,拔苗助长不是好事。”
姜妍师姐看着波澜不惊的明静檀,语气中满是不赞同的意味大,但转眼又犹豫地低头看了看满脸抗拒的冯斯乐。
“但是小冯……静檀的确很厉害,你跟着她学,比跟着我学有用。”
她是古芳斋拨出来专门教导大学生的,算是入门教师。
从冯斯乐的情况客观来看,她完全可以直接进入进阶课程。
而以明静檀的技术无疑是最佳人选。
所以姜妍师姐也很犹豫。
冯斯乐和姜妍师姐离很近,抬手就能抱住她的腰,仰着头跟她撒娇耍赖,漂亮的桃花眼像星星似的眨巴起来。
“她太凶了,我现在喜欢姜妍师姐你这样的——”
她意味不明地着重咬了“现在”两字。
且心满意足地看见某人攥紧的拳头。
“老师。”
语调被她拉得很长,最后两个字吐得又含糊又慢。
不过整个展室的气氛还是为之一松。
姜妍师姐不明所以,略显窘迫地逃离她的禁锢,摆手道:“那就……”
“算了”两个字卡在嘴里还没说出来。
她第一次从永远跟个冰雕似的明静檀身上,体会到了迫不及待的意思。
明静檀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却缓和许多:“我不会揠苗助长。”
她直视着姜妍师姐的眼睛,但话却是对着冯斯乐说的。
“我和她师出同门,这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的底子应该怎么规划学习。”
冯斯乐来不及反应她难得的、争锋相对的强硬。
她下意识喃喃出声:“你怎么知道……”
没人知道“师出同门”四个字带给冯斯乐的震惊有多大。
因为在明面上,冯斯乐的老师是F国设计学院一位鼎鼎大名的老教授,但实际上她真正的老师是老教授的好友。
那位好友学术声名不显,但创立的品牌至今炙手可热。
早年间她也在学院里教过书,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饱受争议,退出教育行业。
而她在学院时最后一年招收的学生就包括明静檀。
明静檀是在大三的时候休学离开。
这之后,老师还曾跟冯斯乐感慨过,有个惊才绝艳的华国留学生销声匿迹得彻底,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冯斯乐神思纷乱。
姜妍师姐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纠葛,但见她不再抗拒,便也点了头,将明静檀留下。
明静檀走到她的身后,取代了姜妍师姐所站过的位置。
她俯身下来时,背后的灯光造就了身前一大片的阴影。
“收心,起针。”
杂乱的心绪瞬间收回,冯斯乐逼迫自己拿起针线,继续走针。
她没打算说什么。
但是明静檀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她居然主动出声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我知道我们‘师出同门’?”
明知故问。
冯斯乐被耳边蒸腾的热气扰得偏头,试图躲开。
明静檀按住她拿针的手,眉心微蹙。
“别分心,容易伤到自己。”
冯斯乐深吸一口气,头疼地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离我远点。”
明静檀很坦诚地偏过头,看着她低垂的眼眸,歉意道:“那可不行。”
冯斯乐:“……”
她险些一针扎到自己手里。
得亏明静檀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
明静檀的语气里有难得的笑意:“冯斯乐,可是你说的,让我来追你。”
“我还以为你拒绝了。”冯斯乐终于侧目,语带嘲讽。
整整一天没有联系,她差点以为要功亏一篑。
说到这里,明静檀歉意地抿唇,一边带动着她的手走线,一边轻缓地在她耳边解释。
“抱歉,没这个经验,所以我做了一晚上的计划书,才敢来找你。”
说实话,在大庭广众下说着这种类似于**的话。
连冯斯乐都觉得有点刺激。
偏明静檀这人不觉得。
——不过好歹还顾及着有人,将声音压得很低。
冯斯乐的唇瓣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只是盯着手里的花样逐渐成形。
但明静檀跟被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似的。
她轻叹一声,竟还知道解释没说完的话:“冯斯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一直是在乎你的,你的大学生活、你在F国的经历……我都让人尽量打听了。”
顿了顿,她垂眸:“不是监视你的意思。”
只是……她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太晚,后来只好依靠着别人的诉说来想象冯斯乐的生活。
这样直球的明静檀让冯斯乐颇为不适。
然而又是自己所求,一时无言以对。
她将明静檀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最后才克制地问:“那你为什么要走?后来又为什么不回来?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
年少时的爱恨情仇从不会随着岁月的风轻易消散。
那是一场经年的梅雨,很早就损毁了冯斯乐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或许有人能填平疤痕带来新的阳光。
但就连冯斯乐自己都不确定。
这个人还会不会是明静檀。
她不安又忐忑地等待着明静檀的答案。
可是今天这样不同以往的明静檀,还是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没有理由。”
她这样说。
冯斯乐从她的眼中看见真诚。
可是这绝非她想要的答案。
于是冯斯乐笑起来,在她的耳边说:“好吧明静檀,让我看看,你到底能有多在乎我。”
笑语里,是明静檀从未在她身上发现过的。
轻佻的柔情。
与坦荡的恶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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