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兰望着河面上仿若静止的船舫，思绪也跟着水波缓缓飘动。
“其实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了，衣着鲜丽点的，在外面也总容易受到优待一些。”
她看向黎珂，却见黎珂眼里覆着一层透明的亮光。
她整个青春都用来喜欢黎珂，从来黎珂都比她勇敢，所以在她心里，黎珂的泪也比其他的东西要珍贵。
“你别哭。”奚兰着急，慌忙伸出手，生怕她的眼泪掉下来没有着落。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留在城里，不想留就不留了，我陪你一起，你别哭嘛。”
“谁跟你说我哭了？”
那水光在黎珂黯然的神色中渐渐凝结，逐渐汇聚成眼神中坚毅的某股力量。
奚兰还没回过神，黎珂就站起来，脸庞刚好从奚兰指尖滑过。
那短暂的触碰仿佛火星溅到，奚兰感到肌肤被轻轻烫了一下。
黎珂站在河边，面对流水不绝的河面，奚兰还在怔怔盯着碰到黎珂脸的地方，就听黎珂说：
“我要改变这个现状，我要让所有的兰花都有公平比较的机会，我要每个人都能将他们最钟爱的兰花奉到人前，不管花叶高矮，不管稀有与否——”
奚兰仰起头，看到黎珂下颌紧绷，神色却忽然放轻，轻声说了句：“不管世俗赞同与否。”
仿佛一粒很轻的种子落在奚兰心上，奚兰本能抬起手，想再一次触碰黎珂的脸。
这时，一个挑着整担子卖花的人停下脚步：“没用的，世道就是这样，你若是拦了他们的路，他们就要烧死你的。”
奚兰没想到有人，像被火燎似地，慌忙收起已经伸到一半的手。
黎珂转过身时，奚兰已经把手收起来了，她并没有看见奚兰的动作。黎珂转向卖花的小贩，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目光如凛泉般澄澈坚定，“他们当然可以烧死我，他们还可以把像我这样的人统统处以火刑，但是世上容不下这么多火堆，火光蚀天，终会刺得他们全部睁不开眼。出自《阿莱夫》，你知道吗？！”【1】
那卖花人没再说什么，或许不明白黎珂最后那个出自指的是什么，只摇了摇头，继续挑着担离去。
“阿莱夫是什么？”奚兰问。
刚抒发完心里的憋屈，黎珂此刻望着河面，平静不少。
“一本我很喜欢的书。”
奚兰：“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这本书。”
“你并不了解我。”
奚兰低下头，沉默良久，说：“是，我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我根本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
她们在城门口与翰墨侯分别。
萧牧渔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真的不愿随小侯回京么？”
奚兰：“不回了。”
萧牧渔已经苦劝良久，知道她心意已决，遂不再勉强，道了声珍重，便命人驾车离去。
马车轧着轮印消失在黄土路尽头，奚兰目送贵人远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位可是剧里的最强辅助，现在眼睁睁让人这么走了，以后很难说再有交集。如果奚兰真的永远要留在这个时代，她可是把大好的机遇给生生放跑了。
说不心痛是假的。
她还想叹个气。
这口气刚提起来，黎珂走到她身边，“回京城不是你的愿望吗？”
剧里回京的确是女主的愿望，毕竟女主家里突逢巨变，自己还被卖到黑心作坊里当包身工，经过那段时间的磨练，又遇到那么多和她一样同被骗到织坊里受苦的姑娘，才终于了解到民生多艰，这为女主后来跟随翰墨侯回京埋下原因的种子——她想为民请命，为家国上下无数生活在底层的百姓请命。
但那是剧，剧里的主人公必须要有这样宏大的理想，不然撑不起大女主的剧情。
奚兰只是个普通人，她甚至连个理想都没有，她年少成名，想要的东西很轻易就有了，名与利来得都太容易，连与黎珂的爱情曾经都显得那么甜蜜，仿佛她未来的人生都不需要努力。
现在让她眼睁睁放自己的大好未来离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你比京城的贵人更珍贵。”她说，“相比之下，我更不愿意放弃你。”
也许是两人站的距离太近，奚兰好像感受到黎珂的心跳在某一刻慢了一拍，这本该是她可以乘胜追击的时刻，但此刻她只想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出自真心。
“古人说，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为之素心。如是者千百个人里找不到一个，若得到一个，鬼神都会为之起敬，你就是这样的人。”
她凝视黎珂的双眸，“我们相识于微末，我们不依靠别人，我们和兰花一起。”
说完这句话，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一个巨大广袤的空间，静谧在空间中无限生长，奚兰不挪开视线，黎珂便回望着她的眼睛。
奚兰在等黎珂的回答，她已经把自己最真心的话剖白，她希望黎珂能了解她的心。
但黎珂仍然这样不做声地盯着她，久到她怀疑黎珂是不是被她的文采唬到了。
这样最好，因为她的人设就是尚书府知书达礼的小姐，只可惜她在现实里是个妥妥的学渣，高中课本上那几篇名楼的文言文她到现在都没背下来过。
上综艺别的艺人背完整篇可以免门票，只有她不行。
她有时倒是想给黎珂展示下自己的文采，好打消黎珂怀疑自己是穿越者的念头，但奈何她肚子里的墨水就像冬天雪地里的草——没有。
奚兰无法从黎珂的脸上读出她在想什么，过了很久，黎珂嘴唇终于动了：
“富贵亦不睹，饥寒亦不知，利害亦不计者，斯为上矣。如是者千百不得一，得一则鬼神为起敬。”
黎珂说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好像僵硬了。
奚兰还没察觉，只是觉得黎珂记性很好，“是的。”
黎珂接着又说：“出自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二》之《滦阳消夏录二》。”
奚兰愣了两秒，心叹黎珂真不愧从高中就是她们班第一，这文化水平，真高。
不过她不明白黎珂为什么这副表情。
黎珂：“纪晓岚，清朝乾隆年间人。”
奚兰仍旧不明白黎珂想说什么，“嗯？”
黎珂像宣判她的结局：“但现在，是南朝。”
这一瞬间奚兰脑子就像被白光剌过，她总算知道黎珂为什么要那样看她。
她不知道南朝在历史上处于什么位置，但她知道清朝是最后一个朝代，所以南朝肯定在清朝前面。
她居然把清朝人写的东西在这个时代给念出来了。
这不是露馅了吗……
可是这句话她是从翰墨侯那里听来的啊！
翰墨侯引用的时候说是古人说的啊！
翰墨侯怎么回事！
当下她真的很无助，想喊救命，甚至想把翰墨侯的马车从官道上拉回来。
但黎珂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在审视奚兰，在等待奚兰缴械投降，乖乖坦白。
幸好奚兰做艺人时经过严格的训练，表情管理可谓非常，即使情况这么尴尬，她还是面不改色：“你说的纪晓岚是什么人？清朝是我朝周边的哪个小国么？我竟从未听说过。”
黎珂自然是不相信，“你不认识纪晓岚，但是却能背出他的文章？”
奚兰佯作无辜，“这话是我从翰墨侯那里听来，心里喜欢，才记了下来。想来翰墨侯游历四方，见多识广，读过这些稀奇的文章也不奇怪。”
黎珂微眯着眼，打量奚兰，斟酌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如果真如她所说，这话是她从翰墨侯那里听来的，难道翰墨侯是穿越者？
奚兰露出奇怪，“可是表姐你怎么知道这篇文章？你不是没上过学么？”
她这么一问，黎珂才想起自己的设定是穷人农家的女孩，没上过学堂，按理说连字都不认识几个。
“以前有位老人教的。”她没多作解释，“走吧。”
奚兰爬上驴车，黎珂也坐到车辕上。
还是她们来时的那头灰驴，黎珂摸了摸它，说了句：“走吧。”
驴起步很慢，黎珂没有抽打它，而是等着它慢慢挪开第一步。
她们的车在黄昏中摇摇晃晃着离开兰城，消失在地平线上。
从此，开启了她们与兰花的一生。
·
待她们回到镇上，已是四天以后，她们先去织坊找了工头，将给奚兰赎身的二两银子给了她。
工头虽然不满，但还是无奈把卖身契还给奚兰。奚兰转手就将卖身契交给黎珂，黎珂当场撕掉卖身契，扔在工头脚下。
然后她们又去把驴车还了。
做完这些事，她们离开驿站的时候，身上总共还剩五百文。
黎珂在小镇的街上买了几块肉，又买了几包蜜饯，花了二十文。剩下的四百文她找了个钱庄存进去了。
钱庄老板的眼神难掩嫌弃，好像在说：就四百几枚铜钱还存钱庄，穷得磕碜。
但黎珂不在意他的眼光，仍然坚持让他开户。
“这些钱不能带回家。”黎珂回家路上对奚兰解释，“被李招财发现，一分都剩不下。”
奚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放心，我不会让李招财知道。”
她们沿田埂回到村里，几天不见，村口的桃花开了，柳树沿着河畔生长，眼下也抽了更多的嫩芽，草坡上新生长了不少颜色的花。
春天是这样的，万物都在生长。
【1】化用自《阿莱夫》-《神学家》
原句：这种事以前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你们燃起的不是一堆火，而是一座火的迷宫。如果你们把我这样的人统统处以火刑，地球上容纳不下这许多火堆，火光蚀天，会刺得天使们睁不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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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再见亦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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