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郎千寺帮丛放清理干净，抱着他去了卧室。丛放一副恹恹的样子，脸颊两侧却红扑扑的。郎千寺没忍住轻轻亲吻了他的侧脸。
郎千寺把他放在床上。卧室里只有床头的一侧开着一盏微弱的暖黄色台灯，像夏天森林里抱作一团的萤火虫。丛放发出的呼吸已经非常均匀了，胸口的起伏也不明显，但郎千寺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他突兀地开口，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不合时宜。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我不在意。有很多人恨我，但是做我的朋友一定比做我的敌人轻松。”
他关掉了床前最后一盏等，替丛放搭了一条小毯子，小声说：“睡吧。”
丛放没有回应，好像他真的睡着了一样。几小时前浴室里的狂风骤雨停歇了，即使有见证者的记忆，也不知道到何处寻觅，仿佛从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还是和谐的。
这一晚，丛放难得做了一个清晰又漫长的梦，梦到了七年前，联邦历2431年的九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有人带他去见一个高年级的优秀学长。学长叫郎千寺，因为显赫的家世和出色的个人能力，是首都综合大学里的名人。
因为是在梦里，大部分场景都是坍塌的，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人的身上。丛放听见有人介绍他：“……学习很刻苦，很聪明，从沙洲考到首都来的……”
他在一旁感到有一些拘谨和局促，微微低着头，一副乖巧的样子，希望能在这位声名远扬的优秀学长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记得很清楚，郎千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对他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心想学长的性格可能有些高冷呢。
过了会，郎千寺说：“我知道了。”他转头看向丛放，礼貌而疏离，让丛放望而生畏。
“我是郎千寺，”他说，“你们的事我听说了。今天下午我刚好没事，可以带你们在学校里转一转。”
郎千寺在外人面前总是教养周到，礼数周全。他们初识的场面挑不出任何毛病，让年轻时的丛放对他好感倍增。那时候丛放十八岁，性格上有点莽撞有点冒失，没有心眼，想法简单到几乎不会转弯，从认识新朋友这件事上获得了不少的乐趣，没有讨厌的人，也看不出别人对他是个什么想法。
梦里丛放跟在郎千寺身边，后一步的距离，他们一起走在学校的大道上，秋天的树木成了金色，空气中丹桂飘香。郎千寺在和其他人说话，没有人关注他，这让他有一点点尴尬，但可以忽略不计。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旁人身上，胆怯雀跃地想找个机会加入谈话，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于是他们一直走啊走，往前走，直到丛放从梦里醒来。
从梦里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钟了。郎千寺不在房间里，丛放脑子里昏昏沉沉，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疑心自己还是在梦里。他叫了管家顾小其进来，顾小其说：“早上佟医生给你量过体温，有点低烧，说让你先休息一天。”
“佟诉来了？”丛放挑眉，“他还在这里吗？”
“在客房待着。”
丛放带着晕乎乎的脑袋收拾好自己，出房间前检查了一遍手机，把所有和安克雷伊有关的内容都删除得一干二净。其实本来就没有多少内容，他们从不在电子设备上谈论私事，他们的相处总是隐秘的、见不得人的。
到了客厅，佟诉正研究着放在拐角处的一幅装饰画，丛放叫他：“佟医生。”
他缓缓转过身，身体和表情都紧绷着，向丛放客套地打了招呼。
丛放没兴趣和他寒暄，开门见山地问：“你给我检查身体了吗？信息素有问题吗？”
佟诉愣了一下，说：“没有，你恢复得很好。你自己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郎千寺向我释放信息素，这会对我身体有影响吗？”丛放说，“我的腺体有问题，但他还是有标记行为，次数挺多的。”
佟诉露出惊讶和不忍的表情：“他对你这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说着朝丛放靠近了几步，肢体动作像是想要抱住丛放。
丛放一动不动，心中冷笑，面上平静地说：“一两年了，我以为你知道的。你给我用的药也让我不舒服，每次注射完后都很暴躁，对郎千寺的信息素很敏感。最近几个月感觉越来越明显。”
“那是特效药，会催化身体里隐性的Omega基因，用完之后对alpha产生反应是正常现象。但按理来说，你用药时间比较长，应该不会再有影响了。”佟诉解释说，没再有什么动作。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丛放在沙发上坐下，“当初你跟我说，你给我用的药是可逆的，不会让我最终变成真正的Omega。但是现在郎千寺要和我结婚，要瞒过媒体和群众那么多双眼睛，他肯定希望我变成Omega。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的身份，那件事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默默打量佟诉的反应。和上大学时一样，佟诉现在仍是一个优柔寡断，做不了决定的人，心中怨恨郎千寺的行为，但是胆小懦弱，不敢反抗。丛放并不想嘲笑他这一点，毕竟自己一开始不也是这样吗。
“郎千寺跟你说过什么？”丛放问。
“我跟他说，你目前的状况很稳定，不需要再做手术，吃药就行。而且你的腺体本来发育就不完全，不再适合接受外界刺激。他同意了。”接下来的话，佟诉觉得难以启齿，“他问我，能不能让你怀孕。”
丛放两眼一抹黑，气笑了：“哈，你怎么说？你不会答应了吧。”
“不是，”佟诉急忙否认，“我劝他不要这样，他说他只是随口一问。”
丛放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佟诉问他：“你……还好吗？”
“你觉得我会好吗？”丛放斜眼看着他，“从他把我带上你的手术台时，我这辈子就不会好了。”
佟诉看起来后悔万分，痛苦地开口：“对不起。”
丛放也没心思再责怪他，换了个方向不再看他，幽幽道：“别说这种话，怪不了你。只是当时看见医生是你时，的确很震惊。手术完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整夜睡不着觉，要靠郎千寺给我打镇静剂。”
丛放知道这番话一定会让佟诉愧疚，而对于这种自认为是好人的人来说，愧疚比疼痛更让人痛苦。想到这里，丛放心里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痛苦的佟诉想要告辞，丛放客气地说要送他，出门时正好碰上了从市政大厅回来的郎千寺。
丛放看着他的身形，散漫地想起昨天晚上的梦，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在心里咂舌：这个人的块头真大。现如今，郎千寺朝门口走来，一米九的身高，宽肩厚背，挡住了他的视野，让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
佟诉在beta里算是体形不小，但是在郎千寺的衬托下十分娇小。
“我先告辞了，郎先生。”佟诉向郎千寺示意，姿态看上去谦卑恭敬，没有直视郎千寺的面孔。
郎千寺站在佟诉面前，仅仅是身形就具有无形的压迫力。他没有说话，对待下属一样扬了扬头，作出准许的指令。
一旁丛放略带讽刺地望着他们，佟诉也不敢去看丛放的脸。他匆忙地离开，消失在大门外，让丛放看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郎千寺一只手揽过丛放的肩膀，同样玩味地盯着佟诉消失的地方：“你说你当时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没用的玩意儿呢？”语气间夹杂着小人得志的讥笑。
丛放面目表情地挥开他的手，转身走进屋子里。郎千寺勾了勾嘴角，慢悠悠地踱步跟在他身后。
“怎么了？见到老情人心里不开心？”郎千寺说，“是旧情难忘吗？”
和佟诉之间的往事，丛放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他现在是丛放的主治医生，知晓所有不可言说的事情，他们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隔阂，而这一切都要拜郎千寺所赐。郎千寺是罪魁祸首。
丛放抬头看向他：“你为难他做什么，他又哪里得罪你了。我跟他正儿八经谈过恋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你以前的眼光不太好。”郎千寺把脱下来的西装外套递给佣人，伸手松了松领带，从茶几上倒了杯水，端起水杯肆意嘲笑丛放，“现在你看到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没出息的样子了。”
“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丛放冷冷道，“我不知道表面上人模狗样的郎少爷，背地里还有嚼舌根的毛病。你当时找到佟诉，跟他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后来他莫名其妙地突然跟我疏远了，你没少在其中出力。”
“要怪就怪他心性不坚定。你们本来就不是良配。”丛放从郎千寺的语气里听出来抑制不住的得意与嚣张，仿佛是在明晃晃地挑衅他：我就是做了，你能拿我怎样。
“我只是跟他说了几句话而已，哪知道他反应这么大。”郎千寺摊了摊手，作出无辜的表情，“你挑男人的眼光一向不太好，总是在捡垃圾，看不见真正好的。”
丛放这下是真的被郎千寺幽默到了，他笑了一下，说：“你不用替我操心。我选对象，又不是选总统。”
接着，他突兀地道：“佟诉跟我分手后，你假惺惺地安慰了我几句。跟我说，不要和beta谈恋爱，最好是找一个个高身材好，有能力的alpha。我现在觉得你这话说得不错。”
郎千寺一时摸不准丛放这话是什么意思，总不能是……
他道：“怎么，你瞧上谁了？”
“呵呵，”丛放打了一个哈欠，“市政厅的工作这么清闲吗，还能让你中午回来一趟。佟诉给我检查了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你能放心了吧。”
郎千寺心底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对劲，但看着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的丛放，又不知从何处深究。他缓和语气说：“昨天晚上是我不好，你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
丛放早就对他这阴晴不定的性格习以为常了。他仰着头，眯着眼睛，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折磨他后又要扭捏地道歉，说：“得了吧，郎少爷，你要是真会觉得对不起我，不如就放我一条生路，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
过了一会，他感觉身边坐下一人。郎千寺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懒得管，任由郎千寺去了。
“你做梦。”郎千寺在他耳边轻声说，干脆、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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