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等路上飞扬的黄土渐渐平息,木洵美才从灌木丛里一瘸一拐走出来。
好险!
她朝马夫深深行一礼,道:“多谢这位……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我姓木,家中排行老六,你叫我木六娘就好。”
马夫摇头,不说话,从树后面牵出一匹马驹。
木洵美只看一眼就明白,这匹马虽比不上马厩里那些,但如今才太平没几年,还是马匹短缺的时候,倒也算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马了。
而且,这还是别人送的。
“给我的吗?”她问。
马夫将缰绳递到她手上,一句话都不说,转身就走。
走几步,他停在一个小土坡上,转身,食指凌空划了一道线。
这是不用跟,不对,这是两清的意思。木洵美想了想,无声地笑了。
倒要谢谢程儒,他那几个银两花得是真值!
客栈的大火好不容易被扑灭,程儒灰头土脸,和客栈里的人一起被府兵围成一圈。树林间,除了他们,只剩下几个歪歪斜斜的木桩子。
与此同时,木洵美已经绕过螺曲山,驾马到阔以县附近。
此刻,她正躲在全心庵的马厩里。
马厩不小,马多,夜深人静,就算多出一匹马,也不怕被人发现。
给马找好住处,又抓来几把稻草,木洵美已经精疲力尽。随意找个角落猫着,她只想睡到天亮,没公验却还得想办法进城的事,等她脑子清醒了再想。
很不巧,两个小尼姑也跑来马厩,说悄悄话。
“会宁,会宁,就在这说吧,跑远了我怕回去的时候被发现。”
叫会宁的小尼姑拍了拍胸脯,猛喘口气,说:“也行。慈乐,你还记得高大人吗?”
“哪个……啊,你是说那个?”慈乐反应过来,惊到说不出话。
幸好,此地只有她们二人。她很快调整过来,问道:“我记得他是高贼的叔父,高祖仁厚,不是将他们一族流放益岭了吗?那位高大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
“嘘!”会宁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那是男丁流放。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全心庵出家的,早几年多是寡妇,我看啊,庵里肯定有高氏余孽,说不定,不只是别宅妇呢。”
木洵美困得脑袋疼,偏偏这两个小尼姑和她只隔一个木板,说的声音再低,都一字不漏进她耳朵里。
“嘶!”她长叹一口气,从脚底板扣出两手泥巴,在手里捏软,抹到脸上。
“什么人!”会宁正说着话,听到叹气声,如惊弓之鸟,忙起身点了灯笼查看。
“什么人?爷爷是来索命的!”木洵美声音不大,嗓子尖。
她只比木板高出一个头。正好,两个小尼姑也不高。灯笼高高举起,就快贴到她脸上,将几道鬼画符照出了几分神韵。
“阎、阎王爷?”手软脚软,灯笼掉到地丧,会宁扑在地上声泪俱下,连连求饶。
一旁的慈乐紧跟着跪下去,一个响头一句话:“阎王爷,爷爷饶命……”
木洵美没想到效果这么好,她一口软糯的江南音调,竟也能有模有样地搭起阎王爷的戏台子。
索性,一唱到底。
“大胆贱婢,本不想要你二人性命,可你们夜半扰人清静,还浪费灯油,罪加一等!”
灯笼落在空食槽里,咕噜一滚,很快被火舌舔舐,烧得只剩下骨架。跳动着的火光将她脸上的鬼画符照得更加逼真。
两个小尼姑哭着磕头求饶,嘴里念叨着年年供奉,香火不断。
“罢了。此次路过人间,听说新朝初立,又逢国丧,改号‘丰昌’,正是好时候,不想因你们两个贱奴坏了心情。”
木洵美张好虎皮,继续说道:“若这马日后投到阎王殿,状告你们继续多嘴多舌,黑白无常必来取走你们性命,拔了你们的舌头!”
小尼姑连连应声知错。
看身量,她们比木洵美小一些,约莫十岁。其中一个把手伸进火堆,分开骨架,小了火势。
“婢子日后一定不再犯,请阎王爷饶了我们,饶了我们。”会宁将两只烧红的手按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木洵美困得脑子疼,烦得很:“罢了,罪孽已经犯下,且绕你们一次,滚吧。”
再耽误,喊来府兵,都别睡觉了!
两个小丫头不敢抬头,跪着往后退。
稍稍安静一会儿,慈乐突然凑上前,仰起脸道:“阎王爷此次巡游人间,可曾带公验?”
木洵美顿时清醒了。
新朝初立,公验之事不容疏忽,慈乐这么问,必然是有所依仗;加上二人之前谈论的高大人,不用猜,这全心庵根本就是一淌浑水。
她不想掺和。
私奔之事已经给木家添了许多麻烦,她还没想好挽救和弥补的办法,再淌这浑水……但没有公验,一个女娘,不,是一个两脚走路的人,想进阔以县只是奢望。
这本该是她明天想的事,眼下头晕脑胀,跟木二说的醉酒极像。木二醉酒,最喜欢拿剑糟蹋院子里的花草,因此经常被阿母拿着棍子满院子追打。
木洵美没醉过酒,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荒唐事儿来。
可她清楚地知道,这机会比天上掉钱还难得,她不想放弃。
见没有回应,会宁眼疾手快,迅速上前,狠狠甩慈乐一巴掌,呵斥道:“阎王爷本事通天,去哪里岂是我们两个婢子能置喙的!”
慈乐哭得更凶了,盯着仅剩的一簇火苗:“可是,可是,阎王爷进出城门,不会留下影子吗?婢子以为是要公验的。”
棚顶内,一弯浅浅的影子拢出发髻的模样,是女娘的发髻样式。
两个小尼姑双双看向扮作女装的“阎王爷”。
木洵美惊出一身冷汗,顿时醒了。
她仗着几道鬼画符撑脸面,立即斥骂道:“混帐东西,这多嘴多舌的毛病看来是改不了了,现在就让火鬼将你们勾去地府。”
一听是火鬼,小尼姑们又俯首磕头,嘴里开始念念叨叨:“不知是火鬼公,火鬼公恕罪……”
这一次,不用多说,两人连爬带跑往后退。
不过,才爬出去几米,只听马厩里的“阎王爷”又说:“慢着,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就走的了?”
“阎王爷,不知阎王爷想让婢子们做什么?”会宁声音发紧,生怕话说多说错了,那火鬼就从棚顶跳下来,拔了她们的舌头。
“这世间诸多不便都是对凡人设立的,于神明无用。你们多嘴多舌,屡屡冒犯……就罚你们明日辰时在此地奉上一份公验。至于其他的,看你们诚心。心诚,则今夜之事一笔勾销。”
说完,木洵美不再理会,蹲下休息。
给不给,看人,她没有追着要,就怕两个小尼姑再起疑心,至于其他的,看老天爷吧。
这一折腾,她是真累了。等明天睁开眼睛,还有数不完的事等着她……
债多不愁。横竖不过是再加一个全心庵罢了。从私奔离家的那一刻起,十三年的养育之恩都已变成债务,一桩桩一件件压上身了。
小尼姑们窸窸窣窣猫腰回去,刚绕到后门,就被巡逻的府兵抓住。
“站住。”
为首的团长高举火把,扫一眼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直接转过身:“将这两个尼姑抓进去,让庵里的人好好问问,这么晚为何还在外面。可别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咬重最后一句话。
两个府兵意会,上前捂住小尼姑的嘴,架住胳膊肘,一并拖进院门。
寅时,会宁和慈乐才皮青脸肿地走出柴房,脏破的衣服下皮开肉绽,没一块好皮,又浸了水,痛得一步一抽气。
两人一言不发,只顾往前走。
一个面色苍老的尼姑跟着走出来,道:“你们这几日就不必去前院,免得冲撞了贵人。”
慈乐顿时眼含泪花。
会宁忙拉住她,应道:“多谢师太。”
“就在后院做些杂物,换佩吉去前院。”留下这一句,纪兰师太轻飘飘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会宁和慈乐二人,抽噎声渐渐响起来。
慈乐心里愤懑不平:“佩吉去前院,那不就是后院的脏活累活都是我们的吗?佩吉是师太的表亲,师太是不是早就想……”
“想什么!既然做了错事,就得认。”会宁打断她,神色冷得像个石头。
“接下来几日,佩吉的活是我们的,她之前吃的下等饭食也是我们的,这就是师太对我们的惩罚。若是知道我们议论高师太,就不是这点了。”
慈乐立即止住眼泪。
会宁满意地笑了。关键时候,这女娘倒也不笨。
她又道:“这样也好,各位师太房里的钥匙也归我们,省得我们想法子绕开佩吉偷钥匙。”
慈乐懂了。公验的猫腻都在纪兰师太和高师太房里。
她胆子小,想到事发后果,就忍不住颤抖起来:“我们……我们不能这么做,会宁,公验的事,我们去和师太说,师太一定会帮我们的。”
“说?怎么说!说我们夜半出去见到阎王爷,还得罪了他老人家,你觉得师太会帮我们吗,还是到了辰时,将我们两个祭到阴曹地府去赔罪?”会宁揪住慈乐的领子,声音低哑,像囚笼中困兽的嘶吼。
慈乐懵了,会宁的样子让她觉得陌生又害怕,她不断摇头,眼泪飞得到处都是。
会宁不再理她,取来钥匙,打开高师太的房门。
刚准备走进去,慈乐又拉住她:“我们,去纪兰师太那里偷,不,是借一个,行吗?”
“不敢?”会宁拽回袖口,狠狠将慈乐推下台阶:“你这点胆子,也就够来妨碍我。你可别忘了,那份公验表的是我们两个人的诚心。若是因此得罪阎王爷,我们都得下阴曹地府。”
“我不敢,我不敢。”慈乐痛得缩在地上。每多说一个字,下巴都疼得厉害。
可……高师太真不是她们得罪得起的。
会宁走下台阶,拽起她的衣领,蹲下和她平视:“纪兰师太素来严苛,我们熬了这么多年得来的差事没了就没了,现在得罪了她,你还想着时间久了佩吉会愿意跟你换?真是痴心妄想!求人是不行了,我们要换条路,知道吗!”
慈乐咬住嘴唇,呜咽着点头。
会宁说得对,她也不想下半辈子都干脏活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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