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进屋,不一会儿就取出一本小册子,直奔后院马厩。
辰时将近,木洵美已拉着她自己的马,躲进远处的树林里。她躲在灌木丛后面,看那两个小尼姑一夜过去,有没有按时将公验放到约定的地方。
没过一会儿,后院的门开了。
两个小尼姑衣衫破烂,一瘸一拐走到昨夜的老地方。
木洵美心生不好的预感。
两个小尼姑昨夜还好好的,多半是回去的路上被人抓住,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看她们半夜熟练地溜到马厩说悄悄话,想来也是惯犯……
难道这全心庵附近的巡逻真有那么严?
两个小尼姑恭恭敬敬对着马头拜了拜,将公验放在木板下。
“会宁,我们走吧,等会儿被发现,告到纪兰师太面前,我们又要受罚了。”慈乐小声说道。
“嘘!多嘴多舌!”
会宁仍旧盯着木板上方,昨夜阎王爷露脸的位置沉思,过了会儿说道:“阎王爷怎么还不来?”
“来什么!”慈乐吓得脸都白了。
“来取公验。”会宁面色坦然,又恭恭敬敬磕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
慈乐心里着急,劝道:“会不会是天亮了,阎王爷不喜欢在日光下见人?”
“可夜里哪座城不宵禁,有了公验也无用。阎王爷既然要公验,肯定会在白日里现身。”会宁不听,继续跪拜。
远处,木洵美看两人跪在那儿磕头,顿时明白两人的意图,心里着急又后悔。
这俩人跪着不肯走,十有**是想借敬献公验的事,求“阎王爷”帮忙出口气。
就算没受伤,没受委屈,寻常人真遇到“阎王爷”显灵,也不会轻易放过这机会。想清楚这一点,木洵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她怕再等下去,等来一堆“孝敬”的灰。
要是早点醒悟过来,她就干脆冒险躲在马厩里,再唱一出戏。这下倒好,折腾半宿,公验能不能到手还得看运气。
时间一点点过去,慈乐急得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会宁,自己回去。她不想再被府兵抓住,扭送到纪兰师太面前。
可她从小就是脑子笨的,总是说不过会宁。
会宁总是对的。
突然,她想到一点,道:“会宁,我们先走吧。阎王爷肯定不会来的。昨夜,他说的是放在这,在这个马头下面,并没有说要来取走公验。说不定阎王爷有什么高深的神力,像话本子里那些仙人隔山打牛那样,凭空带走公验。”
这番说辞倒也行得通。
“急什么,我们现在就是喂马的,在马厩附近逗留久点怎么了?大惊小怪。”
会宁想了想,眼下的确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也就不再跪拜,起身直愣愣地望着马头。马也眨着黑亮亮的大眼睛看她。
慈乐心情峰回路转,刚有点高兴,立即气得心疼。这马有什么好看的!
两个人拖拖拉拉,终于关上后院的门,回庵里去了。
木洵美拍拍手上的土渣子,抓紧时间揉揉蹲麻了的两条腿。
因为隔得远,她听不清两人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份公验是去往哪里的。
左右看看,附近无人。她刚走出去,要取走公验,后院的门又开了。
会宁提着桶蹑手蹑脚走出来。
这人是闲得慌吗!
木洵美没想到她还会杀回来,气得想打人,但光天化日之下,她身份见不得光,只能就近躲在一株树后面,继续观望。
会宁直奔马厩外围。
她在马头前站定,踮起脚尖向前倾。
不一会儿,马儿发出尖锐的嘶鸣,马厩里的土都被马蹄踢飞出去。
尘土飞扬中,会宁手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鲜血淋漓,一大片一大片泼洒在地上。
血的颜色,无论是烛火下看,还是阳光下看,都让人心惊肉跳。
木洵美喉咙发紧,衣服上散不去的焦味勾起她昨夜艰难逃生的回忆,顿时浑身泛起阵阵恶寒。
——小尼姑在杀马,祭祀那份公验。
木洵美拢了拢肩上残破的披帛,难以想象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论前朝,还是本朝,马匹向来是极为重要的物资,轻易不杀;而且,可供祭祀的猪羊那么多,没人会想杀马祭祀。
会宁腰背挺直,满身血迹没有给她带来半分恐惧。她刀法不准,但下手很快。
等桶里盛满血,她转身将血倒在地上,圈出一个圆形,再将公验放在中央,虔诚地拜了拜。
趁这功夫,木洵美抓住缰绳,拽着马往树林深处走。
她得尽快离开。此地与京城只隔一座螺曲山,昨夜山下的客栈刚发生血案,全心庵又是一团迷云……这浓烈的血腥味儿简直是一道狼烟,引来驻守在附近的府兵。
公验什么的,没有她的命重要。要是被抓住,她一夜的努力全都白费。
会宁祭祀完返回后院。
一转身,慈乐正哭丧着脸在台阶下等她:“你又怎么了?有人来后院找你麻烦了?”
“没,没有。有你在,没人敢来的。”慈乐抽抽噎噎,用袖子擦去眼泪:“我看你拿了剪子出去,是担心你,才跟来看看,你,你杀了那匹马?”
这还用问?
会宁扫一眼自己满身血迹,活像地府里爬出来的厉鬼,心里顿生出不耐烦,横眉竖眼道:“什么时候我事事要跟你解释?”
她懒得看慈乐那副晦气的样子,径直往回走。
慈乐不敢顶撞,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你祭的那份公验,还有这差事,都是我们两人的,你杀了那匹马,师太一定会怪罪我们的。”
一听这话,会宁心里的火气蹭蹭往上窜:“我杀马与你何干,是我一身血污,你干干净净。师太就算要罚,也只会罚我!”
她总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急冲冲往前走几步,转身又吼道:“我要去见师父一面,你不用跟着。”
慈乐站在原地,哭哭啼啼看着她离开。
“井朱殿”,全心庵最初落成时,仅有的一间屋子,距今已有些年头了。房梁门柱都被虫蛀,歪歪扭扭勉强支撑着,瞧着就让人觉得随时可能被风吹倒。
房间里堆满杂物,空气污浊,地上铺了一席坐席,紧挨着一张矮桌。两个白绿相间的霉馒头搁在上面。
会宁拾阶而上,身后留下一串血迹。
熟练地在废物堆里找出一条路,她恭恭敬敬跪在坐席前,朝缩在墙角阴影里的老妇人磕头,道:“师父,会宁连累慈乐得罪纪兰师太,又被贬回后院做杂事了。”
老妇人头发散乱,两鬓花白,翘起的发梢上有虱子爬行。
她一动不动,不言不语,蜷缩着身子,面朝墙角躺着,像一脉连绵起伏的山峦。
会宁习以为常,继续说:“师父,你说过,人若是诚心祈祷,就算天上的观音菩萨不来,地府的阎王爷也会来。师父没有骗徒儿,徒儿昨夜见过阎王爷了。”
老妇人似乎有所触动。破了口的窗户漏进来一片光,光下灰尘飞舞。
空气变得更加浑浊厚重。
会宁轻轻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馒头,掰成两半,边撕去绿色的部分,边继续说道:“徒儿为了活下去,又做了件得罪纪兰师太的事。师父说过不能得罪纪兰师太,徒儿努力了,但做不到。慈乐以后应该可以,她被我保护得很好。有我在,这庵里没人注意到她……”
殿门骤然被人撞开,两个身披甲衣的府兵冲进来。
纪兰师太一脚跨进来,怒目圆睁,掐住佛串子的手颤抖着,遥遥指过来:“就是她,是躲在里面的那个贱种杀了马!”
佛串子被甩来甩去,圆润有光泽的珠子碰出清脆的响声。
看一眼缩在角落的师父,会宁在心里叹口气,起身往门口走去。
也许是她满身血迹太过骇人,两个府兵反倒后退几步,将躲在后面的纪兰师太露出来。
纪兰师太霎时变了脸色。
会宁在心里嗤笑,面上仍旧恭敬道:“师太来得早了,弟子生于全心庵,长于全心庵,犯了错,肯定不会逃的。只是弟子挂念师父,走之前,特地来看看。”
两个府兵壮大胆子,上前道:“既如此,就跟我们去见黄校尉吧。”
“慢着!”纪兰师太大喝一声,顾不上平日里端惯了的架子,急呼呼问道:“黄校尉是谁?这全心庵出了事,不该找洛兵曹吗?”
其中一个左脸生了块月饼大的胎记的府兵高声叫道:“不知道黄校尉是谁?走,我带你去见他,认认脸!”
纪兰师太一听,怂了:“两位误会了,全心庵刚建成时我就在,现在人老了,免不了操心庵里大小事务,劳烦两位多费些口舌。”
说着,她拿下腰间的承露囊,从一堆香草里摸出些碎银两,揣到两位府兵手里。
“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我钱五,他是赵六。”黑斑府兵嗓门大,手一抬,钱收了,人也介绍了,就抓住会宁的胳膊想往外走。
纪兰师太急忙拦在前面,对着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赔笑道:“我们这全心庵,虽然女子为多,但有些声誉,就算在京城,在京城那些贵人眼里,还是有几分重量的。依我看,这小尼姑还是交给洛兵曹为好。”
“依你看?你是谁?我钱五是爱钱,可知道有些钱拿不得。”钱五从兜里掏出没捂热的银两,一巴掌拍到这老尼姑左手臂上,又朝旁边使眼色。
赵六也照猫画虎,把银子用力拍在她右手臂上。
纪兰师太苦不堪言,哆哆嗦嗦将银子拢到手里,至于掉到地上的,她可没心情捡:“两位,这,这让人瞧见就说不清了。”
“师太别急,我这钱五兄弟就这驴脾气。”
赵六上前,笑着和稀泥:“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黄校尉昨夜倒霉,撞上了一桩大事,我们就是想帮你,也不敢触了贵人的霉头。更何况,你全心庵可不止庵里出事,我们还在七里外抓到一个满身血气的女娘。这你怎么说?”
纪兰师太瞠目结舌:“七里外的女娘和我全心庵有什么联系?”
简直是危言耸听!
钱五扯着嗓子喊:“你说没联系,那女娘还说你全心庵鬼得很呢!”
“啊!鬼什么?”纪兰师太听也没听明白,想也没想明白,倒是夹在中间的会宁眼睛一亮,道:“师太,请让我跟两位走吧,事出从急,想必洛兵曹也在来的路上了。”
“这小尼姑说得对,你就知道咋呼。”钱五一吆喝,就被赵六狠狠瞪了一眼。
赵六笑道:“他道南岭来的。”
道南岭,蛮荒之地。
纪兰师太心里起了块疙瘩,听说洛兵曹也会来,就不再纠结,放三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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