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籁是在一间屋舍内醒来的。
她坐起来，一阵恍然，仍以为自己在杏花村，半晌醒过神来，想起自己已经来到云生楼拜师学剑了。
她摸索片刻，果然床榻边有一柄蒙灰的灵剑，保守起见，她并未动谓仙，而是起身越槛，踏过门扉，一路沿着旋转的楼梯朝下而去，不免遇到或眼熟或面生的门徒，有自来熟的内门师姐朝她打了声招呼：
“小师妹，你是要找大师姐吗？她还在练武场呢，就在阁楼之后。”
她不知道所谓的大师姐是谁，见搭话的人有些眼熟，貌似是昨日大堂内目睹她被一柄灵剑戏耍的其中一人，几步上前，扬起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脸孔：“这位师姐，我初来乍到，你带我在云生楼逛一逛，好吗？”
“好啊，我正巧奉楼主之命去楼外接待贵客，我们一起吧。”
苏仙籁便亦步亦趋地跟在这名内门身后，十六师姐以为她怕生，就揽着人先去云生楼各地流浪了一圈。
反正贵客是晌午来到，她晚些时候也没事的。
经十六师姐介绍，她才知这云生楼有一段多么峥嵘的历史。
云生楼先祖是一名云游四海的神算子，精通天理，能以神卜，靠着多年来积累的人脉，各处借势，势旺生意。旦陵城，取破晓之意，为图吉利，先祖于此建楼。
起初的云生楼只是一个沿街摊子，甫一开张，遥闻先祖盛名的人皆来光顾，生意红火，愈做愈大，遂招揽门徒，一步步壮大成了如今的景象。
只是到了后来，秘术失传，门徒改修剑道。
云生楼规模宏大，楼阁高耸，称一句隔离天日也不为过。
主楼鲜有门徒逗留，前三楼用于来往贸易商议正事，三楼之上，所藏正是云生楼历年来得到的不世之珍，谓仙更是如此。先祖因机缘偶得此剑，独据一间屋舍，不惜用高阶阵法来捍守。
且主楼之巅，摆放的是历代楼主的牌位，谓仙与之同列，就可见其地位。
两侧林立阁楼，供人所居，主楼后是先祖开辟的一道练武场，再往后是膳堂藏经阁等重地。
“话说楼主前阵子窥得天机，探得剑骨来源，三个月前出发，我们都以为少则半年她才会回来。”
“七天前我还在和其她姊妹讨论，寻思剑骨之人是刚出世的婴孩，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苏仙籁套了很多话，所幸十六师姐人是傻了些，却意外的热心快肠。
晌午，楼外，贵宾将至。
一架低调雅贵的车马停至高楼空地处，最先落地的是年长女子，再是一位少女，由指尖再至素腕，两指撩起来淡绿色的绸纱，她还在感慨什么人这么大架势，就见一身著惨绿衣裙的少女夺目而出。
身后犹跟着两个婢从，十六师姐迎了上去：“晚辈等候诸位良久，贵客来此，有失远迎，见谅了。”
青年应是少女的长辈，挥了挥手：“无碍，我们先谈正事。你们楼主在何处？神药谷有要事相商，肯求一见。”
十六师姐颔首，给一众人带路。
苏仙籁便也跟着，什么话都没插上，她始终低着头，半途中终究没忍住，悄然抬首，瞧了眼这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
就见少女身骨纤弱，步态沉雅，一派高门贵女之仪。身若西施病骨，面如芙蓉泣露，走两步就低咳不止，疑是久病缠身，早亡之象。
林蔓之也注意到偷看她的人，有些新鲜，好奇心促使她道：“这人是谁？”
突兀的询问令师姐回首一看，苏仙籁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忙不迭道：“我是楼主新收的门徒。”
这样啊，少女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只是一段小插曲，十六师姐领着青年前去楼主寝室，徒留两人和若干婢从在练武场。
正是日头最烈的时候，苏仙籁又不傻，蹲在海棠树下的阴凉地解热消暑，林蔓之歪了歪头，绕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在她被绕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出声之际，少女在她面前驻足，鞋履踩在落花上。
她意外抬头，“林姑娘？”
林蔓之开门见山：“你适才为何频繁看我？我脸上有什么脏污吗？”
她老实作答：“并无。只是我在僻乡长大，没见过什么世面，才冒犯你了。”
其实不然，她遇见的第一个贵人是杏花村里锦衣华服的唐见香。
但她才不会说。
“我天生体弱，不过百日就被诊断出顽疾，族中请了不少名医，无法医治，才来这里碰碰运气。”
苏仙籁想了想，云生楼嘛，算卦的，哪怕秘术失传，亦有其余普通的观测之法，说不定师玄机真能窥得几分少女的命格。
同龄之人，能聊到的不少，林蔓之又主动挑起话题，有意与她结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少年就你来我往熟稔起来。
待师玄机和另一青年踏出主楼，两人身上都有泥点子，肩头也落满了海棠花瓣。
师玄机略有歉意，“恕我道行浅薄，未能窥探小少主的命格。”
青年难免失望，叹了一声：“叨扰师楼主，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师玄机颔首。
待绿衣青年踏步而来，朝林蔓之道：“蔓之，走罢，我们回神药谷。”
少女却摇了摇头，她读懂了青年的弦外之音，看来云生楼也没能给她带来惊喜，可当真如此吗。她的目光犹有恳求，翘首盼道：“四姨，我想在云生楼小住一段时间。”
青年迟疑，像是明悟了什么，挪开眼看向苏仙籁，审视她片刻。少年被盯着，不由得垂下头避过那灼人又冒犯的打量。终于，青年顿了顿，又将视线投在自家少主身上。
自蔓之记事起，还从未提过什么额外的要求，而今又怎能忍心拒绝，思及此，她道：“那就依你，我去与师楼主商议商议。”
得到首肯，林蔓之脸色悦然，这是她认可的第一个好朋友，虽然连人家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但她仍然很雀跃。
加之师玄机也同意了神药谷一行人小住一段时间的请求，当晚她就搬到了新伙伴的隔壁，一墙之隔，见面也很容易。
苏仙籁的日子可就苦了，确切来说，是她从踏进云生楼门槛的那一刻，她后半生快乐与痛苦并存的生涯也就开始了。
隔日，练武场。
苏仙籁见到了传闻中人人艳羡的大师姐，谢别矜。
谢师姐将青冥剑诀挥舞地行云流水，无数门徒在其后跟练，无不专注，人人都有自己的本命剑，她也有，可她拔不动谓仙，就没随身携带，只能拿起一旁的木剑，照猫画虎地跟着挥动。
她身上褪去了满是补丁且不符身材的袍子，转而穿戴起师门统一的装束，脑后挽了个丸子头，以普普通通的筷子斜插固定。
木剑无灵，却胜在轻便，于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只是无经严苛的体能训练，总有跟不上节拍之时，凡是调整不过来的，此后便总落后一截动作，以至练到第一式后面，她已然累得两眼黑黑，摇摇欲坠。
歇了练，练了歇，断断续续，格外惹眼，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确没有放弃。
大长老在一旁观战有一会儿，见此问道：“楼主，何如？”
才刚入门，第一次摸剑，练成这样已是不容易，师弟这称赞之意过于明显，师玄机却摇了摇头，“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见到她又一个动作失误，青年飞身上前，抽剑出鞘，本命剑剑光飞驰，转瞬便立少年身后，一一用剑柄敲击膝骨手腕等处，点出她力道不足动作不精，迫使身前人费力地跟上节奏。
剑光如虹，气盖山河。
门徒渐渐停下手中动作，以两人为中心，距八尺开外之地，无不静立，唯恐叨扰楼主雅兴。
要说谢师姐，楼主都从未亲身指导过，对苏仙籁的天赋毫不知情的门徒暗自咬牙，眼红得紧，心道这人踩了狗屎运被楼主收留也就罢了，竟得如此殊荣，犹不满足！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何等惊世天赋，竟也配上楼主手把手教？
瞧她那耷拉着眼的模样，到底在装些什么！
苏仙籁不是不满足，是悲催。
她体力跟不上，自然脸色苍白，此刻连握剑的手都在隐隐发抖，双腿脱力，险些给在场诸位表演一个跪地大礼。
终于，木剑脱落，闷响一声掉在地上。
师玄机旋即收剑，高大的黑影笼住跌跪在地的人，眼见她当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冷嗤一声，意图激她：“这就是你的极限吗，苏仙籁？”
她环视四周目含愤懑的门徒，心下了然：“原来天生剑骨，也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原还道她踩了狗屎运的一众门徒惊愕不已。
啊？天生剑骨？
楼主的确是远游去找那剑骨的，有消息落后的门徒后知后觉。
既是这般资质，那他们适才还不满个什么劲啊？
师玄机的目光重新落在一跌不起的消瘦身形上，等了片刻，没等来她站起身重新握住剑柄的一幕，时至如今才有失望漫上心头。她声音依旧温和，甚至不大，落在少年耳中却莫名讽刺，犹如疾风暴雨重重落下：“如果这就是你的全部实力，那么很抱歉，你虽怀剑骨，悟性却差，体力亦逊色。”
接着，为她的剑途判下最终的结局：“我给你十五天，半个月后，若你未能领悟青冥剑诀第一层，就自请离开这里罢。”
少年半瘫在地上，久久的沉默。
师玄机走了。
待她走后，大长老紧随其后。
沉默的门徒这才敢发声，谢别矜领悟第一层用了一个月余三天的时间，他们这些资质尚可的也需三个月，楼主却对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妹格外苛责。
周遭都是议论声，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好想捂住耳朵。她的肩膀发颤，众人都以为她是在怕，怕被赶出去，怕无家可归。
可走至她身前的谢别矜，蹲下身，第二次正式地描摹这个便宜师妹的身形，以手托起她的脸，小少年那双清亮的眉目过于惹眼，以至于她后知后觉地才看见她被冷汗浸湿覆于额面的鸦发，和因剧烈呼吸而缓缓颤抖的身躯。
她的眼里，有着别样的情绪。
像是久困笼中的兽类。
——一条满目不甘平庸，欲图挣脱铁笼的猛虎。
啊，这可真新奇。
他们都以为苏仙籁在怕，只有谢别矜，读懂了她眼里隐晦的不折和不屈。
林蔓之不是师门人，不好擅入练武场，只在外围伫立，目睹这一幕，有些心疼这个新伙伴，她正欲回房，就瞧见身旁还站着位同样看了一整场戏的人，见青年好整以暇地叼了根野草，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顿生疑虑。
这人是何时来的，她竟毫无察觉，“你是云生楼的长老？”
细观之，女人身著墨袍，带着乌黑面具，一手掌心布满皱纹，苍老非常，另一只手依旧是年轻模样，两者合一，怎么看都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轻笑一声，音色含浑：“算是吧，挂名的，不足挂齿。”
林蔓之不解，再欲发问，这人却眨眼间没了影。
“……”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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