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籁回到屋舍后，恼得锤了谓仙几顿，谓仙也不是等闲之辈，嗖一声腾空而起，用剑柄敲她的额面。
她吃痛一声捂住额头，就见谓仙原本古朴黯淡的表面附上一层薄光，剑出鞘，剑身化作软鞭将腰身缠了几圈，横空飞去。
剑光所至，直达练武场。
月光如练，她的身影便如春笋俏立其中。
夜里没什么门徒来往，诺大练武场徒剩她一人。苏仙籁知道，这破剑是想劝她练青冥剑诀，她唯恐半月内练不好第一层真会被师玄机逐出师门，硬着头皮地按照记忆中谢别矜的动作挥舞起剑式来。少年人便是如此，衣袖蹁跹，袖摆掠过半圆弧状，沾满晖素。
与适才不同，这一次她用的是谓仙。她早就洗漱一番，不见初入仙门时的狼狈，取代一身褴褛的是云生楼的统一校服，夜里清凉，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唯有这双被剑光映射的眉眼，清亮生泽。
只是飒不过半盏茶的功夫，终而力竭，跌在地上。
渔客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她压了压观音兜帽，脸上还戴着一副乌黑面具，整个人浑进夜色，若不是出声，恐怕苏仙籁都发现不了第二个人的存在。
“你的方式错了，板着劲，不肯放松，亦不懂青冥剑诀的意蕴，自然费力。”
冷不丁一道声音，惊醒了跌倒的少年，甫一抬头，只见古树旁立着道幢幢黑影，顿生不解，站起身拍了拍灰尘，踉跄地缓行过去，刚摔了个屁股蹲，姿势别别扭扭。
青年一袭夜行斗篷，双手环胸，俯视着这个比她矮小不知几何的人，见小少年虔诚仰面，嗤笑一声，横她一眼，“我便来教教你，什么叫做真正的青冥剑诀。”
苏仙籁蹙眉，她感到冒犯，因为青年的轻蔑不屑，但她也没多言什么。
无论是楼主谢师姐抑或诸位资历深厚的同门，还是眼前之人，教她都是绰绰有余，原还抱着“谁都行，我不挑”的好学心态的她见到渔客手掌抚上腰间的刀鞘，将一柄生着青色辉光的刀拔出来后，险些又摔一跟头。
“？！”她瞳色震惊不加以掩饰，失声：“青冥不是剑诀吗？剑诀你用刀？”
哈，她还在中州旦陵城云生楼的练武场吗？
渔客隐在面具之下的英眉微挑，近乎用一种疑虑佻达的语气道：“蠢材蠢材，你不会不知道吧？剑走轻灵，刀重刚猛，然修士修炼到一定程度，剑诀可配刀，刀法可用剑，道法万千，万法归一即是这个道理。”
“……”怎么听这语气，就这么欠揍呢。
她磨了磨后槽牙。
渔客点到为止，再不多言，随手耍了一手刀花，演示之时刻意慢下来，也是为了配合她消化这些招式。
青冥剑诀主快，如风过境，捉摸不透，正所谓天下至武唯坚不破，唯快不破。夕阳西下前，谢别矜舞动的身形仿佛跟如今月落梢上时渔客的身影重合，无数个挥剑的身影尽然浮现在脑海中，她悄然阖上眼，静静伫立，一动不动。
渔客的动作停了下来，两人俱立，遥遥相对。
而风，好像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她的内心世界，一个看不清人脸的模糊身影正持剑而动，剑光所至之处，撩亮了四方黯夜。
抬步而过，剑式也落到尾声。
平目望去，持三尺青锋之剑者，正是她自己。
风又动了起来。
一叶棠花，悠悠旋下。
待她再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周遭里三圈外三圈围堵了一众门徒，好像她是什么稀罕的法宝又或者是珍奇的灵兽，不是好奇的目光就是怀疑的打量。
或迟疑道：“小师妹这不会是入定了吧？”
或肯定应答：“绝对没看错，师妹这就是入定了！没成想苏师妹有一身剑骨便也罢，竟于悟性还如此通透。”逆天，太逆天了。
简直就是个天生适于修炼的妖孽奇才，他们总算不纳闷楼主为何独独对她高要求了，原来是因在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眼中的高要求，放在人家那里压根算不得什么，仅是时间问题！这还让其他修士如何自处？简直是堵死了他们这群年纪稍长一些人的活路啊。
只是未尽之言，并未脱口。
头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阵阵的棠花飘落，一道带着揶揄之笑的女声蓦然传开：
“都晌午了，今日你们的饭食貌似是七日内最美味的一顿，确定不去？再晚一步，估计就只能抢到残羹剩饭了。”
什么？听这话，苏仙籁愣了下。
旋即就反应过来：晌午，饭食，美味。
她脑子里留下最有用的三个字眼，恍恍惚惚的神思瞬间就清醒了，忙拨开周围人，一溜烟儿朝着膳堂的方向迈腿狂奔，将慢半拍的门徒甩在身后，不少人呛声咳嗽。
有师妹缓声：“啊，小师妹溜得真快。”
此话一出，被师姐一板栗爆头：“废话啊，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走走走，我们也冲。”
渔客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苏仙籁但凡晚到一步，吃的就只能是被哄抢过后的残羹剩饭了，她拿起仅剩的一根鸡腿，坐在廊下，啃的津津有味，吃的狼吞虎咽。
头顶忽被高大的黑影笼罩，她抬头，见到来人，暗自腹诽这些高人怎么都热衷于无声无息地来到她身边打算吓她一大跳。
渔客伸手，朝着她犹有剩余的鸡腿的方向。
这弦外之音她不可能不懂，自昨夜她便知道眼前人定是楼里长老之类，但该有的敬畏她半点没有，苏仙籁毫不犹疑将鸡腿塞进嘴里，朝人憨厚一笑，声音不再那么干脆，而是清亮中带着独属于她的、没那么撒娇卖痴的甜美亲和。
语调腻腻的，说话贱贱的：“姐姐，伸手不打笑脸人哦。”
“……”渔客莫名觉得胃疼，估计是被气的。
沉默片刻，也不觉得尴尬，抽回了手，单手背后一副世外高人的冷峻模样。
“我名唤渔客，渔人的渔，海客的客。”
“苏仙籁，仙人境的仙，天籁之音的籁。”
青年告知名讳，纯粹是因为被她一句好姐姐叫得起了鸡皮疙瘩，她搓了搓胳膊，奇道：“仙人境？我倒是好久没听过这么遥远的词了。”
“没那么遥远，至少是我觉得。倒是海客，小辈尝在家乡的学堂听夫子讲过一句古诗，是为海客谈瀛洲。”等咀嚼完，苏仙籁这才拍了拍手，站起身直视女人，无卑也无惧，却因稍矮的身材硬生生挫了几分锐气。
渔客顿了顿，没忍住手欠，抬臂揉了揉少年头顶不太明显的翘毛，嘟囔道：“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可别学你家师尊师姐，少年人就是要朝气蓬勃，一往无前。”
却被人恶狠狠拍掉头顶上的手，张牙舞爪：“别揉了，这样长不高。”
嘁，坊间乱传的也能信。
渔客旋身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你根基不牢，若是大意，往后修为会日渐堵塞。我昨夜只是想试探你的悟性，今天带你去练体能。放心，跟着我练，保你半月之内练成，还不至于让你被扫地出门。”
“怎么练？”
“砍树。”
她一脸不可置信：“不好吧，毕竟是楼里的。”
这有什么不好。
青年挑眉，寻思这师玄机收的小徒看上去乖乖巧巧亲和可人，偶尔伶牙俐齿令人气急，怎么内里的道德线还这么高，这可真是个复杂的糅合体。
她仍旧一身墨色斗篷，身侧两双突兀的同色手套与浑身装束极为押韵，和衣色鲜亮的少年隐没在瑟瑟秋木里。一路弯饶，七拐八扭，都让苏仙籁怀疑渔客是不是要趁其不备把她拐走卖给别人，不过这都是奇思乱想，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青年口中的落雁林。
落雁林，这名字取的就是个身轻如燕的寓意。
虽说落雁，林中却俱是劲竹。此林居于城外，两年前在楼主据理力争下，成功被城主划分为云生楼的管辖范围，常年镇守在这里的是三长老。
三长老不常回楼，只带着零星几个中意的徒儿守在林子里。
渔客跟三长老打了声招呼，让人好好招待她，就头也不回地溜溜达达回旦陵城了。
苏仙籁越听，越觉得青年像是在向三长老推销自己是一款多么天赋异禀的门徒，那好好照顾她的话越品越像一定不要让她好过。
事实也的确如此。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长老温和却有些诡异的笑容，打了寒噤，道：“那什么，小辈贸然前来多有叨扰了，渔前辈令我在太阳落山前砍好三棵竹子，我就不奉陪了，长老再见！”
刚要溜，就被一把揪住后领。女人微微一笑：“跑什么？她送你过来就是有意荐你修我的‘快飞雁’，云生楼观命之法失传，青冥剑诀再起，虽说中州之内本仙门最受瞩目的是剑法，但渔客的刀和我的身法也未必不是天下至学。能习得三之一二，是你之幸，习之有三，是你之命。”
“前辈前辈，我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委以重任，光是习剑就足够我钻研一生了，再修您的心法，岂不会落得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下场？”这是她深思熟虑过后的想法，世人修一道便已是困难重重，千年来无人飞升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有剑骨，剑道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何必再寻他道？
没有金刚钻，她何苦揽下那瓷器活？
苏仙籁被点了几处穴位，固身于此，不得动弹，只得开口劝阻，却眼睁睁看着前辈将她双臂抬至与地面平衡，再击掌传功法，将‘快飞雁’的心法一一传送至她的体内。
长老传功完毕，解了穴位，拍拍她肩。宽慰道：“放宽心，这功法与你所学的剑诀相辅相成，只须牢记心法，略勤修习，无需占用你学剑的时间。快飞雁搭配上你在剑道方面的天赋悟性，只会将青冥剑诀的优势延展到极致。”
青冥剑诀，剑须快，步法也须快，二者缺一不可。
也就是说，有了快飞雁，是扬长避短，如虎添翼。
原来如此。
“多谢长老。”
“不必，你若能光耀门楣，继我绝学，我也不算白来人世间一遭。”她中意的徒儿，听话是听话，勤恳是勤恳，当真指哪打哪，说往东绝不往西，就是修为方面，迟迟不得进展，加之渔客话里话外都在举荐这面生的门徒，她才顺势传功于她。
苏仙籁接受了这一说法，捂着适才因击掌而阵阵发麻的掌心，感受着手腕经脉的沸热蔓延到手臂、肩膀、腿部乃至整个身体，只觉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
经一门徒的指引，她来到一片绿竹稀疏的空地。
她目光落在手中的刀上，这是出城途中渔客随手扔给她的。观察一番，这把刀没有生锈，虽形状较小了些但还算锋利，若只是砍伐竹子的话她觉得渔客倒也不算为难她。
刀锋落在劲竹上，却只留下浅浅一层痕，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又是几刀，竹身纹丝不动，甚至逸散出若有若无的灵气来，初炼气期的修士没能敏锐捕捉到这些不对劲也很正常，毕竟苏仙籁也才后知后觉。她总算是知道领路的门徒为何用一种类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了。
这竹子压根不是百姓常砍常伐的那类，落雁林的竹子半点没那普通劲，全然是用沸郁灵气温养的种子种出来的。这般灵竹，泛泛之刀焉能斫去？
她认命地一刀刀砍下去，使出平生最大的力，在日落西山时砍下一根，其实还有一根将被砍下，不过她打算留给明天，好让明天的自己少吃点苦头。
依三长老的意思，她一步一脚印地回了云生楼。
此后十余天，不必多说，清晨除却剑术课程，便负重绕着假山跑，午时食过餐饭，就马不停蹄赶往落雁林砍灵竹，成果交付给渔客，她也不知这位长老要她砍得稀烂的灵竹做什么，也没多问。
傍晚，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要去练武场复习剑式。如此四点一线，苏仙籁偶尔也会迟疑，她踏上的这条仙路当真没出错吗？
直到临近约定期限的前三天，渔客停了她手头砍灵竹和负重跑等一切闲杂之事，要求她将剑诀第一式的每个拆解动作都各练五百遍，连贯的整式又练百遍。
楼主应当是知晓渔客在教导她，持默认态度，而距林蔓之回神药谷的日子也快到了，正因不舍，某天苏仙籁牺牲了自己的休憩时间作陪。
午时，秋末的风稍冷，犹同冷锥子落在人身上。
林蔓之的病总是具有突发性，一病便如山倒，不过许是幸运，在楼中小居的半月里健健康康的，远比往常要生龙活虎。
“小西施，怎么下榻出阁来外面了？”少年迎上去，她比林蔓之要矮半头，营养不良导致的。
林蔓之病多愁却少，直视人的时候眼眶里好似含着盈盈泪水，活像一副羸弱病骨还要把一整颗心呕出来的模样，快瞧瞧，她想的果真不假，便是如今少女看着她时这幅西子捧心、芙蓉泣露之态了。
林蔓之对这“小西施”的称呼已然脱敏，要知道初叫她这名讳，她可是一百个心不甘情不愿。
她应了声，倒也洒脱：“近来身子好多了，出来常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苏仙籁立马改了话术：“我倒不希望你生病，整日卧榻有什么好，不见天日的。多希望你能常出来走动走动。”
林蔓之道：“那总要有人替了我这身病骨啊。”
“嘿，我前日路过街市初闻一话本子，觉着里面有句话讲得极好，想说来与你听听。”她眼睛一转，又不知道想来什么鬼点子，拉着人朝海棠树下的石凳走去，入座后，假惺惺地咳嗽两句，才道：“西施妹妹，便由我替了你那身病骨子罢。”
语气抑扬顿挫：“从此往后，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
林蔓之病时无聊，也爱看些写满风流韵事的话本子解闷，虽未听闻这一句，却大抵了解这人说话之心。
无非想撩拨、逗引她罢了！
这话本身无那含义，经这人嘴里一说简直是面目全非。
便拂去了她的手，别过头去，“你休想，人家那是佳偶天成的好姻缘。你又哪能是我的好良人？”
苏仙籁一挑眉梢，她承认适才自己的的确确怀揣着调侃之意，但少女面露酣酡之色，显然是误解其意，她忙不迭举双手讨饶：“这是哪里话？林姑娘误解我这一事，简直是跳了江河抑或六月飞雪也洗不清我身上的冤屈！”
闻言，一身新绿色衣裙的少女更是眉梢带火，复述了遍：“别说是你，就算全天下人都成婚病逝了，我也不稀罕你。”
“话可别说太满。”正是稚嫩的年纪，好胜心一旦起来谁劝都不管用，她登时起身，屈腰凑近道：“你再仔细瞧瞧，我配不上你？”
林蔓之认真一观，这人肤色养回来些，却不比自己，叫她心底不免生出几分难以言明的也近乎微不可察的涩意。她最先关注到的不是她顾盼神飞的仪容，也不是她明亮俊秀的眼睛，而是她初露棱角的下巴、脸边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绒毛和她泻下的干枯毛躁的发。
可能真是因为营养不良，也或许是午后的杲杲秋阳，又或两者俱有，总之，那截垂发在她看来就是秋天的颜色。
砰、砰、砰。
沉稳有力，较往常还快些。
林蔓之的总结是，她貌似很饿很饿，饿到头脑发懵，也饿到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
缄默许久，弄得苏仙籁也没底，她出身不好，这恐怕会成为她身上已经过水泡浮囊并且迟迟不见好的一道浅疤，而神药谷就算再没落，也没被其他小世家小宗派挤出中州四大仙门之列，如此门不当户不对，就算她真有心，又岂敢误人？
嗫嚅着唇瓣刚要为失言无礼之过打上玩笑的幌子，就觉肩膀一重，那双手泛着寒气，牢牢地按住她。
“自然是良人。你若愿嫁我，我定以金屋贮之。”
她尚且稚嫩的脸庞很是认真，有种人小鬼大的错觉，见她当了真，苏仙籁拍掉肩头的手重新落座，忙道：“哈哈，我哪能是你的亲亲好良人呢，快别寻我开心了。”
林蔓之回过神道：“方才你说的，什么西施妹妹！我比你大了好多。”
苏仙籁不欲赔罪，理不直气也壮道：“唤你妹妹，那是情调。”
见少女作势要打她，她瞠了目，起身一溜烟跑去了远边，嘴里还道：“就叫你妹妹、妹妹、妹妹，小西施、西施妹妹！”
林蔓之本就是佯装嗔怒，等人走远了，没影了，就平息了情绪，不过半晌，瞳色沉沉，支颐在案。
管什么姻缘、良人、金屋，最要紧的她全没想起。
她瞧了瞧自己，又想起苏某某撑桌而起的模样，终而阖拢上眼，微叹一声。
都是女身，何如白头？
渔客：速成青冥剑诀小课堂开课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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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谓仙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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