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靖终究未能踏入许家大门一步,他到了门口,许先生只遣了贴身书童出来传话,连面都不愿一见。
许先生认定许绒是自行离家,骂她是个不顾至亲的不孝女,说他许无名没有这般忤逆的女儿。
他不在乎许绒私自离家去了何处,只说不会再管她,更警告贺靖不得再来搅扰。
三人听罢俱是默然,许绒确实是主动离开的,可如今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她是藏身京城某处,还是早已离京远走,又或者……
已无声无息地自尽于无人知晓的角落,成了孤魂一缕。
几人中贺靖面色最为难看,他是迫于无奈犹豫许久,终是做出了与许绒一刀两断的决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性子。
这三年来,她以死相挟的次数贺靖早已数不清,亦不记得最初是因什么起的争执,然而他始终忘不掉那个冬日。
他们在涞河岸边争吵,隆冬时节寒风瑟瑟,枯柳轻荡。
他转身离去,许绒一言不发,待他走出数十步远,耳畔只听闻"扑通"一声闷响,许绒单薄的身体已没入刺骨寒流之中。
“贺兄。”程陵率先开口打破一室寂静,亦截断贺靖的追忆。
“那你可知她还有何处可去?或是你二人可曾有过什么故地?”
贺靖沉思片刻,缓缓道:“除却城外的白龙古寺,便是涞河畔的桃林坡了。”
“贺兄且先去桃林坡查探,我同贺珏往白龙寺走一遭,我们先将这两地找一遍。”程陵提议道。
“她一个闺阁女子,又从未离过京,不大可能独自离京远走。”
贺靖颔首,勉强振作起几分精神,只身策马奔向桃林坡。
与此同时,程陵贺珏二人,已乘马车抵达白龙寺山脚。
这座历经三朝的百年古刹香火鼎盛,山门前古榕参天,还未踏进山门,已能闻见袅袅檀香。
寺中香客络绎不绝,即便非年非节,山道上亦是摩肩接踵,寺中无数善男信女手持线香,于缭绕青烟中虔诚跪拜,人声鼎沸似市集一般。
贺珏在熙攘人群中左右张望,搜寻着许绒熟悉的身影,程陵担心二人走散,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
贺珏搜寻良久,额间已沁出细密汗珠,却始终不见许绒身影,面上焦急起来,被旁人踩了脚也浑然不觉,更顾不上身后的程陵与周遭纷扰。
“当心!”
贺珏正踮脚张望之际,程陵一声疾呼唤住她,她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臂上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道猛地拽回,撞到一处温软□□上。
贺珏慌忙望向身后,程陵正一脸担心看着她。
“长没长眼睛啊?这般人挤人也不知要看路,险些冲撞了我们姑娘!”一道尖细嗓音骤然响起。
贺珏身前蓦地横出个身着绛色圆领袍的瘦小男子,一双细长吊梢眼,此刻正斜乜着她,满脸轻蔑。
“是在下寻人心切,一时疏忽,冒犯了。”
对方言辞刻薄,贺珏心知是自己只管寻人,未顾及身周状况,故而只得垂首致歉。
“留元,不得无礼。”
瘦小男子身后走出个着郁金罗裙的温婉女子,伸出手在男子肩头拍了拍,示意道。
那唤作留元的男子白了贺珏二人一眼,随即恭敬俯身,对那女子道:“逢嫣姑娘仔细脚下,这边请。”
那女子朝贺珏浅笑颔首,算是替自家仆从的失仪致歉。而后回头朝主殿方向去,女子远去的背影广袖轻扬,衣袂翩跹,自有一番清雅风姿。
贺珏收回视线,程陵轻拍她的肩膀,建议道:“先去寺庙后院看看吧。”
二人穿过人群,来到寺后竹林,四下搜寻却一无所获,只得再绕回寺内,沿着香客往来的路径,一路寻至主殿。
殿内香火缭绕,一排蒲团上跪满形形色色的香客,皆双手合十,闭目低眉,口中念念有词,向菩萨乞求所得所愿。
有求姻缘美满的青年男女,求财源广进的中年商贾,求儿孙安康的白发老妪。
比之虔诚的众人,贺珏程陵二人倒显得格格不入,似误入佛门的散客闲游一般。
贺珏在殿中环视一圈,始终不见要寻之人。
她注意到佛龛旁静立着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约莫十二三岁年纪,却已隐隐显露出一身超脱的沉稳气度,时不时接过香客递来的木签,从容为对方解答签意。
贺珏走上前去,双手合十向小沙弥施了一礼,小沙弥亦回以佛礼,青涩面容上带着超乎年龄的平和。
贺珏从袖中取出一幅许绒的画像,是离开贺家之际要兄长带上的,就是为了方便寻人,她向小沙弥问起:"不知小师父在近日内,可曾见过这位姑娘?"
小沙弥细观画像片刻,思索一番似在追忆,而后断言道“小僧在这半年内都未见过这位女施主,半年前她倒曾与一位公子同来进过香。”
这孩子竟能记得半年前至如今的香客,贺珏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时隔半载,小师父当真记得这般清楚?您确定这位女子近几日未入寺中?”
小沙弥从容道:“小僧自记事起便有过目不忘之能,但凡见过之人,定然不会错认。这位女施主这几日确未踏足过寺中。”
贺珏眼中难免有些许失落,沉声向这小沙弥道谢,而后便要唤上程陵离开寺庙。
还未见到程陵身影,手腕却忽被一道力扣住,她向后看去,就见程陵眉目温和,对她道:“既然来了,何不顺道求支签?”
贺珏看向殿中虔诚跪拜的男男女女,眉头蹙起:“人还未寻到,我哪有这等闲心。”
“那你便替许绒求一签,且我平日军务缠身,难得有闲时来这佛门净地,你就当是陪我一回。”程陵劝她。
“你竟信这些?”
贺珏不禁好奇,她虽与程陵不睦,然以她对此人的了解,此人向来务实,可不像会信这些虚无缥缈之说的人。
“信则有,不信则无,权当一试罢。”程陵温声道,再次说服她。
贺珏看着他认真的脸,思及程陵今日确是特意告假,陪她在外奔波整日,到处寻人。
她垂眸沉默片刻,终是颔首应了这个请求。
两人排队静候须臾,终是轮到他们,贺珏侧身让位道:“你既诚心想求,那便你先来吧。”
程陵也不推脱,撩起衣摆跪落蒲团之上,十指相合于佛前郑重一拜,而后拿起签筒晃荡,手腕轻转间木签在筒中哗啦作响。
嗒——
一支木签跃出筒外,落在地上,程陵伏身捡起细看。
“是什么?给我瞧瞧。”贺珏不自觉倾身,伸手去要那木签。
程陵便将签递入她手中,贺珏拿起一看,见上方赫赫然三个朱红大字。
上上签。
“你试试。”程陵起身给她让出位置。
贺珏敛衽跪坐,虔诚合十礼拜后,执起签筒闭目轻摇。
嗒——
又是清脆一声,木签落到贺珏一臂开外的地上,她需得起身才能够到。正待撑地起身,程陵的鸦青衣袍已从身侧掠过,先她一步朝那支木签走去。
“我来吧。”他低身捡起木签观看。
贺珏起身凑近,向他要自己那支木签。
“上上签。”程陵将木签递至她掌心,一边含笑读出签上文字。
贺珏接过木签,看到那三个朱红字迹,唇角亦微微扬起,长舒一口气,凝起的眉宇舒展许多。
程陵望着她的松动的面容,道:“看来你我所求之事,皆能如愿。”
“但愿如此吧!”
贺珏轻声应和,将木签轻轻归入筒中,而后提步向殿外去,身影融入已拖曳着斑驳光影的鎏金落日中。
在她身后,程陵并未立即跟上,望着贺珏跨出殿门的身影已完全隐入霞光,方从袖中抽出贺珏原本求得的那支木签,却是三个森冷墨字——
下下签。
程陵将那木签翻看一眼,而后指腕发力,抬手一扬。
“哒”的一声,那支下下签不偏不倚地落回签筒,隐没在众签之中。
程陵整了整袖摆,而后面无表情踏出殿门,朝着贺珏的方向信步而去,熔金暮色在他身后拉出一道修长墨影。
他素来不信这些神佛之说,只觉是虚缈的无稽之谈,但有时候,这些东西也并非全无用处。
纵是虚妄,至少能给信奉之人,换得一时心安。
在程陵的身影也没入如云如织的人流后,那支被他掷回签筒的木签,再次被一只素手拈出。
方才贺珏搭话的那个小沙弥,将木签拿在手中翻看几眼,忽地摇头轻叹,而后握着那支木签,步履匆匆往后院厢房去。青灰僧袍掠过朱漆殿门,转眼便被吞没在暮鼓余声里。
贺珏已登上马车静坐良久,程陵才不紧不慢跟着回来。
程陵观她一脸倦容,阖眼斜倚在车壁上休憩,轻声道:“待回城后天色便晚了,先回府歇息罢。”
贺珏并未睁眼,只微微颔首,算作回应。她纤长睫羽在晦暗光线中投下一层浅翳,绵长呼吸渐渐被辘辘车轮声覆盖住。
马车载着满厢心事,轰隆隆地径直驶回城中。
同一时间,梵音细碎,传入白龙寺最深处的一间厢房内,那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双手举起那支木签,奉于慵懒斜倚在湘竹躺椅上的华服男子。
小沙弥恭敬道:“殿下,那女子求的,正是此签。”
本在闭目养神的男子缓缓掀开眼帘,一双凤目似墨玉生辉,眸中华光流转,眼尾微挑,衬得本就清绝的容颜愈发明澈摄人。
俊美男子接过木签轻瞥一眼,接着轻笑一声:“贺珏啊贺珏......”
他漫不经心道:“孤既回来了,你此生便再无上签。”
男子忽地轻嗤一声,指尖一弹,木签便旋入小沙弥掌心,小沙弥双手合十,垂首退出厢房,禅房门扉轻响。
哒,哒——
不多会,厢房门再度被叩响,门外传来轻婉悦耳的嗓音。
“殿下,是我!”
门外人也知得不到应声,直接推门而入。
门口走进个郁金色的女子,身量修长,眉眼温柔。
逢嫣莲步轻移,袅袅行至竹榻畔,低下身凑近男子,轻声道:“殿下,送于圣上的贺礼已抵京,只待贵妃娘娘过目,咱们便可启程了。”
女子出声间吐气如兰,男子望向她,温声道:“嫣儿辛苦了。”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笑意,眼底却凝着寒霜。
女子闻言莞尔,将身子又低下几分,如扶柳般贴近男子身侧,将侧容轻轻枕在男子膝头,柔声道:“是逢嫣应做的,殿下何须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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