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园装扮的喜气,亭角树梢都挂着白玉小铃铛,风吹铃响,别有趣味,下人们端着美酒佳肴和点心茶水在席间穿梭,有人饮酒作诗醉生梦死,有人借机结交权贵以图日后分个好差事,总之恭维客套声不绝。
“殿下,说了多少遍,你不能再这么样叫我们了。”说话的是一个年过五旬,稀疏短髯,气势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周藴有幸见过此人便是赫赫有名的镇军大将军郑冲。
“那些言官就是妇人长舌理他们作甚?还是你就这么喜欢听我唤你郑将军,郑大人?”沈覃舟两手一撒,瞟着他振振有词,“这听起来多生分,要知道从前你可没少跟我娘告状。”
“殿下怎么不说我为何告状。”郑将军揭起短来更不客气,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是谁往我羊圈里丢爆竿害我家母羊早产?是谁骗二虎说馒头里放了耗子药吓得他三更半夜不睡觉写遗书?还有一次我媳妇怀孕,好不容易打只兔子要给她做红烧兔头吃,水刚烧开你就撺掇二虎偷偷给我放了。”
“小时候不懂事嘛,谁知道你那么计较。”沈覃舟面上微僵,笑嘻嘻摆手想和稀泥,又瞥见周藴弯着桃花眼看着自己忍俊不禁的样子,不由微觉羞恼。
周藴顺势上前见礼,众人这才收敛笑意纷纷将视线落在他身上,身材欣长的鲜衣郎君,十七八岁,面容隽秀儒雅,眉目温润,嘴角自始至终带着淡淡笑意,这样的人畜无害,瞧着怎么也不像是心机深重,野心勃勃的人。
他们对周藴态度皆是既不热络,也不疏离,毕竟这些人心中看好的一直都是邬邺琰,从前更没少打趣要喝两人喜酒,结果物似人非,邬邺琰那小子不声不响从上京消失,于是便宜了这小子,心里到底还是替两人感到惋惜。
名义上此次春闱与谢徽止并无太大瓜葛,他除在传胪大典那日代宣圣旨外,无论贡院还是太和殿的诸多事宜均未涉及,可这些新科进士却还是前仆后继上前敬酒,他也难得来者不拒,一时之间,风光竟隐隐盖过萧故和李云这两位正儿八经的考官。
“恩师在上,学生周藴幸蒙先生教诲,而今文举中第,特来叩谢。”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昭荣公主身侧的红衣少年屈膝而跪,结结实实朝少师磕了个响头,今时不同往日,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还能如此尊师重道,怎不让旁人点头称赞。
谢徽止垂眼不语,神色寡淡从容,席间虽也饮了不少,但丝毫不显醉意,他并未理会身前言辞恳切的少年,只是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知何时最奉命惟谨的那个也学会做戏了。
便在大家感慨两人师生情谊之际,沈覃舟手中象牙小扇半遮面,即见谢徽止脸色清淡,不喜不怒,眉心也不舒展了,一双眼眼底尽是阴郁,心知这人只怕要当众给驸马脸色瞧了。
果然。
谢徽止撩起眼帘冷冷看她,隔了好一会,才漫不经心道:“我担不起驸马这一跪,你我虽有师生之实,却无师生之名,至今我名正言顺的学生都只有豫王。”从始至终他都未正眼瞧过周藴。
那日传胪大典,鸿胪寺少卿宣读完制诏后由读卷官读卷,谢苑和周藴都未名列一甲,谢苑少年得志到底浮躁了些,也算情有可原,而另一个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了。
谢徽止立在殿首那原该是谢相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沈覃舟因着殿前择婿今日也破例出现在朝堂上。
状元,榜眼及探花按顺序上前叩谢,朝中群臣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这个籍籍无名的探花郎身上,依旧例探花该是新科进士中才貌最为双全的翩翩才子,可这次选中的却实在不尽人意,先不论学识,单就长相便索然无味,反远不及前两位风华月貌。
沈铧坐在殿首也不禁蹙眉,他实在没想到这一茬,才由着底下人胡作非为,如今这般他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神色复杂看向帘后。
正在君臣双双无言之际,珠帘后传出一道清丽女声:“父皇,此乃本朝首开科举,只让三鼎甲殿前谢恩未免有些不足,不若特允二、三甲前三名一并进殿,以示皇恩浩荡。”
“可。”沈铧欣然点头,难堪的脸色终于好转。
“臣殿试传胪二甲头名进士周藴。”
“臣殿试传胪二甲二名进士李筠若。”
“......”
“臣殿试传胪三甲头名进士谢苑。”
“......”
“参见陛下。”六人齐齐撩袍而跪行五拜三叩礼。
“平身。”沈铧审视着堂下诸位各有千秋,心情也开阔许多。
众进士堪堪起身,便见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撩开琉璃珠帘,指上丹蔻粉嫩剔透,无名指并小指戴着两只菡萏花开金玉护甲,只一双手便给人无限遐想,在这皇城中能得这般精细呵养,想必便是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了。
贵人一袭六幅珍珠罗裙雍容华贵,身姿婀娜,行走间如摇曳碧波,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视线先是轻飘飘落在殿首,然后才是他们身上,她嘴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诸位,昭荣公主府缺位驸马,你们中间可有谁自愿入府?”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纷纷默不作声面面相觑,天子之女贵不可言,但驸马都尉却不是那么好当的,说好听点是尚公主,难听点便不过是皇室家奴,前朝犹存时士族子弟都对此事避之不及,只有那些寒士出身的官员才趋之若鹜。
“我愿意。”年轻男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语气镇定又和缓,声线中的隐隐轻颤和剧烈的心跳声无人可知。
沈覃舟目光散漫落在谢徽止身上,再抬眼一看那目光盈盈的少年,精致的脸上笑意悠悠:“你叫什么名字。”
“周藴。”
“父皇,那就他罢。”
随即两人相视而笑,乌黑的眼瞳倒影着彼此或清俊、或艳丽的面容,春风旖旎,真是好一双璧人,落在外人眼中真真是如鲠在喉。
在场其他人听了不禁心中惊疑,谢少师在鸿文馆负责豫王课业,三个伴读虽只是旁听,事实上鸿文馆待他们一视同仁,伴读们出身不同性情秉性也是天差地别,理所当然这位靠公主举荐才得以进宫的庶子是其中存在感最低的。
可在谢少师过去偶然的提及中,却能听出他的偏颇,当时只当少师怜惜弱小,如今看皇榜周藴却排第四,仅次三鼎甲,反倒是被寄予厚望的谢苑有些强差人意,才知少师眼光独佳。
但观今日这番情形,二人之间似又有嫌隙。
这番话若是旁人只怕已经砸得头晕目眩,周藴却不见沮丧,只是他耸起的肩膀到底还是微微松下:“先生说得对,我只是殿下伴读,岂能以学生之名自处,但这些年先生教诲,学生是切切实实听了两年的,故今日这礼先生无论如何也受得起。”
“你在鸿文馆受教,这两年我是看着你过来的,你要清楚一旦做了驸马,于仕途而言你就再走不长久了。”谢徽止把玩手中白玉酒盏,灼灼目光盯着周藴身侧的女人,话语轻飘飘的不甚在意,“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想好了吗?”
众人心下了然只当谢少师是在为周藴攀附权贵鼠目寸光之举深感痛心。
“先生再问多少遍,学生都是一样的答案。”周藴眼神格外清冽,他脊背挺拔,难得固执,难得坚定,“能得公主为妻,只会是学生之幸,有所得必有所失,学生并不是贪得无厌之人。”
“如此,你我之间便无话可说了。”谢徽止面色冷了几分,语气微微有些不耐,他将沈覃舟的怡然尽收眼底,“望你他日莫悔今日之言。”
“无论结果如何,学生无怨亦无悔。”
“够了,少师你再说下去,本宫好不容易挑中的人可就要打退堂鼓了。”她垂眼看他,玩世不恭,正逢他冷淡抬眸瞥她,于是四目相对,面色平静,彼此静静注视着彼此。
谢徽止一双漆黑的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缓声道:“还没问公主,婚期定否?”
沈覃舟微微一笑,眉尾舒展,有如沐春风之感,声音是难得的和缓,她伸手示意周藴起身:“钦天监还没挑出来呢,依着本宫的意思自然是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谢徽止晃动着手中白玉杯,一口将清冽佳酿饮尽,微笑道,“公主倒是心急。”
沈覃舟乜斜美目,艳色无双:“是啊,同本宫年岁相当的,孩子都有好几个了,本宫再不抓紧点岂不落下太多。”
她今年一十有九,与女子而言,这年岁已然不小。
这年纪,也该做母亲了。
沈覃舟好像听见一声嗤笑,那笑声似烟云缥缈。
“......我向来是猜不透殿下心思的,从前殿下不想,如今也知道心急了么?”
“今日的酒格外甘醇,连少师也醉了。”周藴抬手将落在沈覃舟肩头的杏花拂去。
谢徽止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冷淡瞟他,轻飘飘道:“我和殿下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沈覃舟面色微冷:“看来少师真是醉了,他是本宫的驸马,只要是同本宫有关,自然是有资格的。”
萧故捻了捻胡须,起身举杯:“今朝怒马鲜衣、美酒佳肴,无可谓人生一大乐事,明日诸君便要准备走马赴任,望卿日后不论前程如何,莫忘此时少年意气。”
“学生定不负先生赠言。”
少年人总是毫无顾忌,不畏天地不惧命运,他们踌躇满志跃跃欲试,憧憬着能通过入仕这条路大纾胸中抱负。
“萧大人,你看春色满园,进士们酒喝了,街游了,风头也出了。”李云懒洋洋倚着,嘴里仍嚼着红艳艳的樱桃,瞧着风流中透着些轻浮,“是不是该选两位探花使,遍访杏园讨个彩头?”
“李大人觉得选哪两位合适呢?我瞧着他们可都不甘人后。”萧故捻了捻胡须笑道。
李云不假思索道:“不若你我各荐一名,我先说,既然是探花使,那我就选现成的探花郎。”
萧故笑得无奈:“你这理由倒是直白,既是探花使那自然要年轻貌美,在座谁的风姿最盛,老夫不好说,但年龄最小便当属周小郎君了罢。”
沈覃舟扭头见周藴显然不愿单独离开,不禁好笑,只觉粘人,拍了拍他的手:“去罢,记得本宫要颜色最好的那枝。”
“嗯。”
李云见旁人有些意兴阑珊,笑呵呵道:“诸位也不必气馁,探花使只是我和萧大人选的,你们也可尽管去寻,若你们寻到的比他们两个都好,那这二位便要受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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