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姐姐怎么把话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祈雨跟风时它们的去向有什么关系？”黛玉有些着急。
白鹤面朝门外，房门上是空的，门帘损坏率实在太高，赶不及换新的，现下是一座黄花梨透雕围屏架在门前，权做遮挡视线之用。
白鹤的视线似乎穿透了屏风，穿过天际，落到某一个地方。再开口时话中似有深意：“因为遇风雨而飞是这种小精怪的天性。”
“原来是这样。”黛玉松了口气，不是一去不回就好。
芙蓉目光闪烁不定，嘴唇微张，话语在舌尖打了个转，欲言又止。
“不对！”黛玉忽地抬头，“它们不是怕水吗？！”
“对呀。”青雀道：“上次在花架那边，四姑娘有个装了水，养着怎么都不发芽的种子的莲瓣洗，里头那么点的水，我蹲在跟前，它们都不敢靠近。”
那次打架她被逼得十分狼狈，一直跑到东北角，误打误撞绕到那里。看出它们的畏惧，她端着莲瓣洗举到胸口跟它们僵持了快一柱香的时间，靠着它反败为胜。
不过这种耍赖皮似的手段她只用了一次，每次都拿水当挡箭牌就没意思了。
“是啊，沾了水，它们不就化了吗？怎么还要去淋雨？”黛玉求助地看向芙蓉。方才她还有些为风时不辞而别伤心，现在就只剩担忧了。
芙蓉叹息一声，“这就是它们的命运。”
黛玉茫然。芙蓉知她养了石燕一段日子，肯定有了感情，不忍道：“石燕不是自然诞生的精怪，它们不知道是从哪里长出来，追逐着风雨而来，遇水则融，风止雨歇之时，早已化成一摊泥随风散落，无隐无踪。从诞生到寿终，只有一段短短的时间，所以石燕永远只能是石燕。这么短的寿命，成不了妖。”
青雀手里的棍子渐渐放下，“那它们、它们不是只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她跟它们打了不知道多少架。想起自己对这些石燕的恶劣态度和欺负，青雀愧疚地垂下头，早知道她就让让它们了，反正被抓被啄了也不疼不痒。
黛玉一震，也想到了从石燕出现到现在才不到两个月，就算它们从诞生之地到达这里花费了一段时间，算下来生命也不会太长。
她怔怔望着青雀拨弄过的花盆土，“早知道就都给它们吃了。”
何嬷嬷看着快要哭出来的黛玉和头都要埋在胸口的青雀，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她道：“为何石燕会有畏水和追风逐雨如此互相矛盾的天性？”正常来说，不应该越畏惧什么，就越回避什么吗？
“因为它们逐风雨是为了对付天敌。”白鹤道：“或者说正是有它们对付天敌，才有下雨的可能。”
同一时间，京郊一队停靠在离管道三四里外的车队中，有人也问了跟何嬷嬷同样的问题。
“《湘州记》曰：零陵山有石燕，遇风雨即飞，止还为石。”车队中间一辆马车上，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将手中账册放在膝上，细声道：“前人记载，石燕是像燕子的石头，就算是记载有误，石燕应该也并不畏水才是。”
马车中除她之外，还有一个看上去约有二十岁，柳腰细眉，下巴尖窄的女人没骨头一样倚在窗边，一手半搭在窗上，撩起帘子往外看。
女人听到少女的话，转过头来。她生得极美，皮肤白而细腻，唇小巧而色艳，眼狭长而尖锐，看过来时，眼中似有冷光，少女不由瑟缩了一下，随后又镇定下来，不闪不避跟女人对视。
“哧嘶~”女人笑了。她一笑起来，浓艳五官带来的攻击性消减，透出一股慵懒而邪异的风情，更添三分惑人。
女人肩一塌，腰肢一扭，下半身也没动，不知怎么的，就顺着坐凳滑到了少女身边，脑袋搁在少女身上，她吐气如兰：“子还不语怪力乱神，不也有妖精存在，前人记的就都是对的吗？”
一股带着腥气的冷香笼罩下来，暖融融的气息拂过脸上几不可见的绒毛，少女脊背爬上一层麻意，浑身一颤，脸色通红，几乎没听明白几个字，缩着肩膀往旁边躲开。
没了支撑，女人脑袋一点，懒懒靠在壁上，打量了少女通红的耳朵一眼，乐不可支“咯咯嘶嘶”直笑。
调笑声中，少女调整好情绪，抚了下肩膀，再抬头已是面色如常，她看着女人道：“‘嫂子’还是庄重些，快要到姨妈家了，那里门第不比我们家，规矩森严，是见不惯这番做派的。”
女人还是肆无忌惮地笑着，眼中波光流转，朱唇微张，一点红色从口中探出，直探到少女面前。
少女一刹那脸色发白，手脚冰凉，指尖攥紧。轻轻的撕拉声不惹人注意，她手上的账册已被划破一角。
女人收回蛇信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腻着嗓子道：“看不惯又怎样，我是你哥哥未过门的妻子，到哪里都是要跟着你们的嘶，国公府也不能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嘶~”
“还是说妹妹着急找你那好姨妈，想要求她替你找人降妖除魔嘶~？”
她分明会好生说话，此刻口中却“嘶”声不断，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己的非人身份。
少女，也就是宝钗，僵笑着回道：“嫂子误会了，我怎么会这么想。”
女人装模作样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委委屈屈道：“那就好，前日我还听到你哥哥同妈妈说到京城就要我好看。现下听了妹妹的话，我也放心了。我就知道妹妹不像你那个死鬼哥哥嫌弃我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待我是一片真心~”
宝钗显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脸上空白了一瞬，暗道哥哥和妈怎么这么不小心，明知女人不好惹，还大喇喇说自己的谋划。她涩声道：“哥哥和妈糊涂，嫂子别往心里去。嫂子同我是一家人，我不待嫂子真心，待谁真心呢！”
女人柔柔侧头，道：“妹妹发誓没有想要害我？”
宝钗指天立誓。
女人又道：“那你妈妈和哥哥要害我，你帮不帮我？”
“我当然是帮嫂子的。”宝钗木然道。
女人破涕为笑，“有妹妹的话我就放心了，如此也不枉我替妹妹要来家里的账册。妹妹可要好好掌家，千万别让你妈妈和哥哥拿着银子去请什么假和尚真道士，不要辜负我的一片心意。要知道我生起气来，就要病倒，一病了，不吃几个人的心肝就好不起来。”
宝钗自然又说了一番好话，女人才放过她。
见女人不追究了，宝钗才低头，看向手中抓着的账册，默然无语。
她实在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这样的。
父亲去世后，一切都变了。往日和善的亲戚个个变成豺狼，对他们家虎视眈眈，哥哥还不争气，挡不住人，又无父亲管束，整日跟狐朋狗友玩乐，母亲一味溺爱，直到哥哥被人做局套了不少财产。眼看着再这么下去，家里要给哥哥败了，妈终于醒过神，变卖了部分家当带着他们来京城投靠舅舅。
谁知半路接到消息，舅舅升官调离了京城，他们又不能回金陵，更需要有权势的靠山震慑薛家族人，妈便改了主意要去投靠姨妈。
这回没再出变故，本来是好好的，结果路上哥哥非要到处闲逛，然后便见到了这个女人，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了，茶饭不思，撒了七百两银子从拐子手里把人买回了家。
从这个女人一到家起，他们家就再也不得安宁了。
可是......宝钗摩挲着账册，自女人来后，别的不说，哥哥因为惧怕她安分了许多。
宝钗心中矛盾，她既怕女人，又隐隐希望她能一直这么管束着哥哥，威胁也好，恐吓也好，只让他不再惹祸，惹妈伤心就好。毕竟这人虽然阴晴不定，总把吃人挂在嘴边，但也没见她真伤人性命。
女人看着宝钗变幻莫测的神色，脸上笑吟吟的。
她碰上的这一家子人，老的不辨是非，男的又怂又横，只有最小的一个有点意思。明明最年轻，却是最立得住的。
就是要这样胆子大有成算逗起来才有趣，一吓就跑了，她无聊的时候上哪儿去找乐子。
女人翘起脚，哼着几句江南小调，被挡在路上不能前行的闷气一扫而空。今儿她真高兴，找个空子再打一顿薛呆子助助兴才好。
路上有段日子没收拾他了，那怂货胆子好像又壮起来了。
薛蟠躲在薛姨妈的马车上，冷不丁打了寒颤。薛姨妈心疼地摸着他的背，“我的儿，你身上又疼了？那个妖精也忒狠了。”
薛蟠忙拉她，哭丧着脸道：“妈你小点声，保不齐她又听到了我再挨一顿打。”
薛姨妈连忙噤声。
两人小心翼翼贴着车壁听了听动静，没听到那女人过来，皆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那个煞星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母子俩连抱头痛哭都不敢，生怕会惹着她。
薛姨妈小声道：“快了快了，等见到你姨妈，你姨妈一定会帮你的。”
薛蟠没那么乐观，他妈和妹妹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
发现自己买了个什么人回来之后，他不敢找女人麻烦，就偷摸去找了拐子出气，但是拐子死了。
他看着拐子的尸体被抬出来，被掏了心，死得极惨。
薛蟠当时就吓傻了，跌跌撞撞跑回家，做了好长一段时间噩梦。他认定拐子的死是女人干的，更不敢忤逆她。
实在是前段时间被打多了，他才生了要找道士收妖的心。其实刚跟妈说完他就后悔了。
试一试吧，薛蟠心道，京城近在眼前，试一试也不亏。要是不成，他就彻底认命了。
薛姨妈母子的心思女人不知道。
“嘶~”她探了探信子，发现了有趣的事，扭着腰游到窗边，往天上看了看。一群石燕在空中盘旋，空中笼罩着普通人看不到的青黄之气。
“啧啧~”她朝宝钗招手，“妹妹过来，嫂子带你看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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