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吗?”
“还活着。”
熹光初露,云翳渐散,两道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这间陈旧狭窄的破屋中响起。
逼仄的单屋,里头靠墙根的位置用烂桌椅腿勉强铺砌成一张床,并不平稳,床沿边儿的枯黄稻草早已被蹭得油亮黢黑,冰锥刺骨的寒冬,其上却只有一床看不出颜色、**的褥子。
冷僵的褥面下,躺着一位昏迷未醒的妇人。
过了片刻,先前那两道声音又响起。
“快去吧。”
“……好。”
接着,一人从屋里走出来,一边跺跺冻僵了的脚,一边两手掩唇呵了口热气,搓着耳朵疾步往街市上行去。
屋内的人挪动两步,把漏风的木板门轻轻阖上,方一回头,就看见一张面黄肌瘦、满含敌意的脸,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缩在床侧,挨着床上那位昏睡的妇人。
一双粗糙的手立即从旁伸出,把小女孩搂进怀里,那人怒视前方,声音嘶哑:“你到底是谁!”
洛瑜站在门后,没有动。她看着对面护着小女孩的妇人——正是厨娘。厨娘同样是一脸敌意,警惕地瞪着她。
昨晚厨娘拿着菜刀朝她扑来时,那生死一瞬的感觉,眼下忽而想起,仍还有些心惊余悸。
幸而荀青在旁,飞速制止住了厨娘的动作,那把生了锈的菜刀垂直坠地,没有伤到人。
否则洛瑜此刻,也就不会无恙地仍站在屋内。
冬日清晨,严寒凛冽,这屋里没有灯烛更没有炭盆取暖,再加上两方折腾、对峙了许久,耐心、甚至体力消耗也所剩无多。洛瑜只得让云萝先去街市上买些包子热汤回来,也是想支开她,毕竟她对江宁府的案子并不知情。
思及此,洛瑜再次看向厨娘,曼声回答她方才的话,“我姓洛,唤洛瑜,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厨娘直愣愣敌视她,闭口不答。
洛瑜不恼,起了别的话头,先是柔声安抚:“你且莫怕,我并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不过,你如今有孕,身子最是要紧,莫要过激。”
顿了顿,她目光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妇人,说:“你阿娘无事,不必担心。”
说起这事,也是惊吓连连。昨夜破门而入,就撞见欲自尽的妇人,好在荀青从厨娘手里救下她后,又立即把悬吊着的妇人救了下来,暂还有一口气在,洛瑜立即施针,后半夜忙了一宿,这才保下了妇人的性命。
厨娘面上微有动容,转头看着床上,喃喃喊了句“阿娘”,眼眶就红了。小女孩在她怀里抬起头,低声泣道:“婶娘,我想祖母,祖母怎么还不醒,呜呜……”
洛瑜见她二人脸上皆是悲伤哀戚,一时又猜不准为何妇人要自尽。
她默然站在门口,寒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她指尖都没了知觉。她本就怕冷,这会儿连开口时,唇瓣似乎都被冻住了,有些不听使唤,一字一句道。
“娘子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先暂且随我一道儿回去。”
厨娘脸色发紫,看着她:“我凭何信你?你走,你走——”
厨娘突然颤抖着手,指向门口,有些语无伦次:“我不认识你……别过来,不是我……放过我们一家吧……”
闻言,洛瑜心中咯噔一跳,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得抓住,然而她的身体动作更快一步,她连忙解下斗篷,边走过去披在厨娘和小女孩身上,边安抚道:“别怕别怕——我不是……”
然而话还没说完,厨娘身子抑制不住地战栗,猛然推开了她,把斗篷嫌恶地扔在地上后,就要再次冲她扑来。
正这时,破旧木门嘭地一声,被人从外头重重踹开。
洛瑜惊得回首,误以为是荀青进来了,视线里只匆匆看到一抹鸦青色的身影,下一刻,人已经落入一个熟悉宽厚的怀抱中。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来人,“夫君?”
厨娘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骇了一跳,惶惧无措地睁大眼,一边戒备地瞪着两人,一边护着小女孩往后缩去。小女孩不明所以,却对闯入自己家中的陌生人不喜,瘦小的脸上敌意不减反增。
洛瑜深知此时不是与祁凛彻闲谈的时候,趁厨娘不注意,她飞快凑近祁凛彻耳边低语了两句,他始终拧着眉头,听完后,也没有多加表示,只是沉沉地凝视了她片刻。
门口再次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云萝焦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娘子——”
云萝只看到屋门前一片狼籍,门板裂开了一大半,急着赶进来,看清屋内情况时忽而又顿住了话音。
洛瑜从祁凛彻怀中下来,他似有不悦,却没有说,解下身上大衣披在她身上,把她拢了个严实。她抬首朝他笑了笑,有讨好的意味,心里明白他定然是对她贸然的单独行动生气了,他撇开视线,并不吃她先斩后奏这一套。
门破了,冷风呼啦啦呼啸进来,洛瑜看眼瑟瑟发抖的厨娘,回头让云萝把早食拿过来。她用眼神示意祁凛彻先出去,随后蹲身安抚厨娘,把热腾腾的包子馅饼塞进两人手中,“娘子,为着小孩儿和你阿娘着想,暂且与我回去先安置下来暖暖身子吧。”
等了会儿,厨娘哆嗦着没有回话,像是绝望地死了心,又像是无力再挣扎。
洛瑜心下不忍,但亦知此刻多劝无益,便同云萝一起搀着她和小女孩上了马车,荀青负责把床上的妇人背到车上。
一夜有惊无险的兵荒马乱终于得以喘口气。
回到院里,洛瑜立即挑了几名机灵的嬷嬷,让云萝带下去,先给厨娘和小女孩驱驱寒以及给那位妇人重新擦洗一遍身子,收拾一间暖和的客房出来,免受了疮冻。
一一吩咐下去后,她最后交代云萝好生看顾着,莫教三人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云萝应声说好,便下去忙了。
洛瑜绷着的背脊这才终于卸了力,结果一转头,祁凛彻正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回来后有序不乱地一番安排。
那眼神意味不明,眸色深不见底,她却已然从他面上看出了一丝克制隐忍的怒意。
“你听我解释……”
祁凛彻却突然出声,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我竟不知夫人能耐如此。”
“……”
洛瑜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悄声问:“夫君是在夸我?”
当然不是。她在心里自己回答自己。
“夫君是看到了书房内的纸条才找过去的吗?”
昨晚太匆忙,她只留了张纸条写上地址,来不及解释太多。
祁凛彻紧抿着唇,看着眼前生动的人,她的神色有些疲惫,然而状态却活力满满,双眸熠熠明亮,含着几分“该夸我”的期许感。
在没找到她人之前,他几乎快被心中不断升腾起的焦灼感烧个粉碎。他这种状态和情绪莫可名状,他此前从未有过,他也抽不出心思去细想,只知道,他定要见到她的人,立刻马上。
然而眼下,她好端端地就站在他眼前,他方觉得自己的心脏才终于归位。
但却不肯如此轻易饶过她此次的自作主张,免教她下回还敢这般,于是佯装冷漠回道:“不是。我翻遍了湖州,掘了三尺地。”
洛瑜:“……”
……
今日天气与昨儿差不多,难得出了太阳。
洛瑜用完午膳,先去给妇人把了脉,让丫鬟煎好药后喂服下,回头对守在床沿、眼神空洞的厨娘道:“无大碍,傍晚时应就能醒来,至于颈上的勒痕……”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药瓶递过去,“每日早晚涂抹两次即可。”
厨娘木然地接过。她洗了身子,换了干净衣裳,重新梳了发髻,露出一张暗黄色的脸,方额上的青痕、右颊上肿起的指印还没消,应是昨日被茶肆掌柜掌掴留下的。
她如今没了先前在屋子里表现出来的敌意,只有淡淡的、无生机的哀戚,甚至被动地、不挣扎地任由嬷嬷在她身上捯饬。
仿佛没了灵魂,只剩下一具空壳,被无数尘埃托举着,才不至于破碎。
小女孩被她搂在怀中,安静睡着了。
洛瑜轻步离开房间,不知怎的,心里头突然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她望向天际,遥远、漫长、未知。
深呼吸口气,她朝内室走去。
一夜没睡的困意袭来,她上下眼皮直打架,刚走到床榻边,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揽进了被窝里。
熟悉的温度,她安心睡去。
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掌灯时分。
——是被一只不安分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摩挲的动静惊醒的。
乍一睁眼,祁凛彻俊朗深邃的脸离她不到一个拳头的距离。
洛瑜一震:“……夫君,你在干嘛?”
祁凛彻稍稍退开两寸距离,说:“你一直未醒,我看看你是否还有呼吸。”
洛瑜:“多……谢。”
怎么总觉着他的话呛人得很……
不过她必须要为自己正名一声,“我并非是贪睡。”
于是窝在他怀里,开始激动地从昨日逛食铺说起,从何处开始觉得不对劲,认出了厨娘怀有身孕,又是如何帮厨娘从掌柜那儿讨回了工钱,夜里又是如何安排荀青……
却没注意到,她每多说一句,祁凛彻的脸色越沉。
她眉飞色舞地说完,一抬眸,对上他幽暗晦明的眸子,她心下一个咯噔,本能地觉察出一丝危险,迟疑着问:“怎、怎么了?”
“为何不等我回来?你可知,你这般擅自行动将自己置于何险境。”
他找不到她时,同样置身悬空的崖岸边。
祁凛彻咬得后牙槽疼,她竟丝毫不考虑他。
“可你出城了呀,夫君也有正事要忙,”洛瑜辩解,“况且,倘若我不及时找到厨娘,万一她这一走,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你就如此笃定我找不到人?”
洛瑜:“不是你先前说的么?打草惊蛇了。”
祁凛彻忽然被她举一反三、又避重就轻的回答气笑了,他沉声道:“我说的,是这件事吗?你不顾自身安危,又将我置于何地?我办案自有章程,何须你来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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