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云垂,穿堂风捎来飒飒寒意,凝在洛瑜指尖。她站在廊下有好一会儿了,恍惚间耳边又响起祁凛彻冷沉的言辞。
自前日一番“争执”后,两人就没再说过话,关系像是被数九寒冬冻僵住了,结了厚厚一层冰凌,隔开两人,她有些看不清祁凛彻的心思。
她沮丧地叹口气,凛冽北风倏地滑进喉腔,一路往下吹,心脏灌了风,拔凉拔凉的。
激得她灵台一瞬清明。
洛瑜自省,不顾安危、莽撞行事的确是她欠考虑,但心里着实憋着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不肯轻易服软,愁闷又委屈。心道,虽然过程中发生了点小意外,但这件事的结果总归是好的,不是么,他竟凶得两日不理她……
云萝也跟着一块儿站在廊下,听着她刚刚一声叹息,既心疼又忧愁,轻声劝道:“娘子,莫说咱们上下牙齿还难免有磕碰,何况夫妻之间偶生龃龉。奴婢瞧得出来,三爷并非是真的要与您置气。”
“娘子,您别多想了。”边说着,边扶洛瑜,“这儿风大,担心受了寒,娘子,回屋里去罢,奴婢给您温着热汤呢,好暖暖身子。”
洛瑜仿若没听见似的,一双乌黑剔透的眸子静静望着前方,过了会儿,唇角微微勾起,眼睛亮灼灼的,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摊开向上,喃喃道:“下雪了……”
“雪?”
云萝扭头四顾,发现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变亮了些。她从没来过湖州,只见过京城纷飞的鹅毛大雪,此时引颈前伸,一目不错地盯着半空,直到眼睛发酸,才茫然地眨眨眼,回头又看向洛瑜纤白的手心,问:“娘子,哪儿有雪,奴婢咋没瞧见一片儿雪花呢?”
洛瑜笑着把手收回,说:“瞧不见是正常的,湖州惯来如此,雪下不大,稀稀落落地洒两粒下来,就算是初雪至了。”
“不知京城下了雪没有。”云萝又重新凝视半空,须臾激动道:“娘子!我看见了!哎?这哪儿是雪花,瞧着比盐粒儿都大不了多少呢……”
洛瑜失笑,“对,是雪粒子。”
初雪至,先前积在她心头的阴霾瞬时消散不少。
正好到了晌午,她带着云萝往小厨房走去,呼出一口气道:“湖州有习俗,初雪日得吃汤圆。”
“是啊,快趁热吃,”一个冒着热气儿的食盒被放在公案上。
知府夫人一边从里头端出一碗甜滋滋的汤圆,一边道:“我这刚从锅里盛出来呢,芝麻馅儿的,你可不许浪费啊。”
府衙内,知府卢仲河看着碗里圆碌碌的汤圆,禁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会儿正值晌午,他平常都是在食堂吃,自家夫人很少专程过来府衙。他朝外头张望了两眼,问:“今儿下雪了?”
“可不是,雪粒子轻飘飘的,这雪下得去比去岁早了半个月呢。”
卢仲河嗯了一声,正要收回目光,视线里忽然瞥见一人走了过来,于是连忙起身招呼道:“祁大人——”
祁凛彻看了眼公案上的食盒和碗里滚滚的汤圆,“知府大人伙食不错。”
卢仲河赶紧说哪里哪里,“让祁大人见笑了。今儿个初雪至,湖州有吃汤圆的习俗,内人便煮了些送过来。”
边说着,连忙拿起案上的卷宗呈过去,“祁大人,这是本州近几年的盗窃案卷宗,都在这里了。”祁凛彻接过,他郑重揖道:“多谢祁大人相助!若不是祁大人慧眼如炬,揪出盗窃奸污案的线索来,下官恐怕还是两眼一抹黑,急得烂额……”
祁凛彻轻轻摆手打断了他的恭维,就要转身,卢仲河一时口快,热情邀请:“祁大人吃过了吗?不妨留下一同用点儿汤……”
这话刚说至一半,就遭到身旁知府夫人横过来的一记“快闭嘴吧”的眼风,他急急刹住音,把“圆”字吞了回去。
于是连忙讨好地找补道:“贵夫人想必早煮好了汤圆,等着祁大人归家同食呢。”
祁凛彻走出来,在府衙前的一片空地上站定了一会儿,看眼铅灰厚重的云层,视线里果然有细小、碎沫似的雪粒子飘落下来,在呼呼北风里打着卷儿。
有衙役用过了午膳,从食堂方向走来,见了他,立即收起脸上嬉笑神色,恭立拱手:“祁大人。”
“嗯。”
他又站了片刻,想起将才卢仲河的最后一句话,顿时觉得嘴里寡淡无味。他自知前日与洛瑜说了重话,夜里睡觉时两人各睡一侧,甚至不敢搂她进怀。
此刻也就不敢妄想,她是否给他煮了汤圆,等着他回去……
“当然,”洛瑜把锅里最后几个汤圆盛进碗里,解释道:“馅儿也分多种,看个人喜好,有甜有咸,不过湖州本地的口味多是偏甜,你且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云萝受宠若惊,笑嘻嘻说:“娘子做什么奴婢都爱吃。”
洛瑜拿勺舀了汤,给每个碗里都添了点,葡萄大的汤圆子色泽莹白,争相浮了上来,在碗面上围成了个圈儿。
她与云萝道:“端三碗过去给厨娘她们尝一尝吧。”
云萝清脆应道好嘞,就稳稳托着食盘出了厨房。洛瑜忙了一阵,这会儿连脚底心都窜上了热意。刚取来小勺在碗里捞出一个小汤圆,还没等吹凉,就听云萝在外头惊呼一声:“三爷!”
啪嗒。
她手没拿稳,勺柄一松,跌回碗里,磕着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连带着那颗小汤圆也侥幸逃过一劫马上被吃掉的命运。
然而她却逃不过了。脚步声沉稳有力地朝厨房里走来,一步一步,与她的心跳声合为一拍。
洛瑜不知他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但碍于两人如今还处在“交战”状态,她心里纠结,自然没那么轻易缴械,也就不主动开口问。
厨房门口被一座山堵住了,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她不理,索性搬来厨房里的矮凳,兀自坐在小方桌前,重新拿起勺舀了个汤圆,轻轻吹了吹。
然而那道视线却比这芝麻馅儿还要黏稠,紧紧锁在她身上,她纵然克制着没有抬头,心里实则已有些发怵了,暗恼自己这个时候怎的就怂了。她委实顶不住威压,眼睫忽然一颤,勺里的小汤圆再次跌回了碗里。
莫名的委屈又涌了上来,鼻子有些酸涩的痒意,他莫不是又要指责她什么吗?
洛瑜干脆把勺落回碗里搭着,抿了抿唇,抬起头来直视来人,正要开口说话,却被他抢先了。
“是我不好。”祁凛彻的嗓音低得喑哑。
他走进来,有些不自然地勾过另一张矮凳,在她身旁坐下。此刻离得近了,他黏着的目光不敢直视她,黑沉沉的眼神有些飘忽,清咳了一声再次开口。
“我前日的话确实说得过重了些,不该那般说你,你……莫往心里去,若是生我的气不想理我,也是应当。”
听得出来,他这话定是酝酿斟酌了许久,洛瑜心里的那点儿酸涩顿时就减了大半,然而听到他后半句时,她立即抓了字眼,“夫君怎么倒打一耙,分明是你凶巴巴地不肯理我,这两日把我净晾着,可不就是叫我自个儿反思么……”
祁凛彻登时慌了,正欲解释,触到她那双含着埋怨的盈盈鹿眼,那句解释就在肚子里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终于敢伸出手把她搂过来,把罪责尽数揽在自己身上,“是,对,我的错,是我不该。”
洛瑜被他箍在怀中,没有说话,她吸了吸鼻子,过了会儿才闷闷说道:“我知道,这回是我莽撞了,可当时也没顾得上多想,只担心万一晚了一步,厨娘就离开湖州了……我实则心里也没有底,不知她是否与你正在查办的案子有关,直觉到不对劲,这才……”
“嗯,我并没有责怪你做了这件事,你可明白?”洛瑜怔愣地啊了一声,祁凛彻如实道:“我生气的是你完全不考虑自身安危。你对对方一无所知、仅凭直觉的情况下,独身前去,倘若伤了分毫……”
洛瑜立即道:“哪有独身,云萝,荀青都跟着呢。”
祁凛彻沉着脸,默然看着她,她福至心灵赶紧说:“哎我省得了,夫君原是担心我,下回,下回定不再如此莽撞了。”
“没有下回。”
祁凛彻一口决断,见她撅着嘴不肯依,冷硬的心又不得不软了几分,终是叹口气,退一步道:“除非有我在。”
这就算是把话说开了,分明是个小小的误会,两方都互相为对方着想,结果弄巧成拙,洛瑜心里唏嘘一阵,夫妻感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祁凛彻垂眸看了眼桌上,伸手拿过小碗,里头圆鼓鼓的小汤圆挨挨挤挤、不愿分开。他问:“怎么只一碗?”
心下却道,果然没煮他的份……
洛瑜正要解释,忽听得外头传来云萝尖锐的骤呼声:“娘子!娘子——”
她马上从祁凛彻腿上下来,匆忙朝外走,祁凛彻放下碗,跟在她身后,一道朝客房去,那是厨娘三人的房间。
屋里一片狼籍,椅子倒在地上,地板上凌乱散着碎碗瓷片,汤圆滚在地上破了皮,芝麻馅心渗了出来,旁边躺着一把沾着血珠子的剪刀。
厨娘哭得力竭,不停喊着:“阿娘,阿娘,你别走……”
“云萝,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洛瑜立即吩咐,祁凛彻闻言,正朝前走的步子一顿,回头朝她看过来一眼。她没注意,大步跑到厨娘面前,先探了探妇人的脉,安慰厨娘:“莫担心。”
又唤祁凛彻:“快,把她移到床上躺着。”
然后迅速解下针灸袋,跟到床边,开始施针。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厨娘哽咽着把她抱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看。
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妇人醒转过来,看眼熟悉的帐顶,又转头看眼围拢的人,眼睛里满是哀恸和绝望,热泪盈出眼眶,淌了下来。
她揪着胸口痛苦喊道:“造孽啊!我怎么还活着啊!儿啊!就让娘下去陪着你吧!娘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啊!”
厨娘扑上去,拼命摇头:“阿娘,阿娘,不要……”
小女孩嚎啕大哭,抽噎着:“祖母不要扔下婶娘,呜呜,不要扔下如意……如意想祖母,不要祖母走……”
洛瑜与祁凛彻交换了个眼神,祁凛彻只能出声,直言道:“凶手皆已抓捕入狱……”
没想到此话一出,厨娘猛然趔趄着起身,一双哭红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祁凛彻,声嘶力竭吼道:“凶手?是哪个挨千刀的孽障!杀了我夫君!”
她霎时又骇然地退开一步,把小女孩护在身后,“你们又是谁!”
祁凛彻言简意赅,“负责此案的人。”
洛瑜此刻为他的寡言感到一阵着急,于是朝厨娘柔声解释:“莫怕,他是我夫君,在京城刑部当差,此案确实是他负责,凶手已伏法,在牢里了,不会再出来害人……”
“畜生!”
床上的妇人奋力挣扎着坐起身,双手狠狠捶着床榻,悲痛不已:“没人性的畜生啊!杀了我两个儿!天老爷啊!你眼睁睁看着我一家人阴阳相隔!啊!莫不如叫我也一道死了算了啊!”
洛瑜想到前日刚把妇人救下,这才过了没两天,她又拿起了剪刀自尽,明显是存了死志,不愿再活于人世。
如何救一个心死之人?
她看眼祁凛彻,他也正朝她看来。
祁凛彻撩袍半蹲下身,看向妇人的眼睛,“大娘,就这么去了岂不教凶手更得意,为何不将养好身子,去京城,亲眼看着凶手人头落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