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跳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沸腾，一举冲破了太子妃的外壳。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规矩，“胡说！我来的时候，分明瞧见了你的母亲驻足在那听课堂里的读书声，还喃喃自语。课堂上旁人的书是满的，而你那课本前半页是毫无痕迹，后半页满是注解，分明是见我来了之后临时被拉入课堂。所有人都在骗我。学院主事阳奉阴违，欺上瞒下。我想帮你们，可你们帮他们，我还能怎么帮你们？”
凌云刹那间怯懦不已，慌忙就想磕头，“太子妃”。
蝴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盯着他的双眼，仿佛想看破他灵魂里的**，“别叫我太子妃。我就问你，你想不想好好读书？”
“想。”
“我再问你，你母亲想不想读书？”
凌云双唇颤动着，怯懦的，低语，又像是有什么在破土而出，“想”。
“那就好好读书。”
“可是能抵食宿费的工时太多，白天没时间上课。”
“我们不是约好了一个时辰就够吗？”
凌云目光瑟缩了起来，“那样，那样太贪心了，免费吃，免费住，还免费读书。我们能在里头有吃有住就已经很感动了，不该奢求太多。”
“是谁说你们贪心？”
“很，很多人。”凌云闭上眼，耳边又传来了嘲讽声，‘蓬莱苑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养这些乞丐又不干活不是浪费嘛。’
“蓬莱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想读书的人都能读上书，”蝴蝶握住了凌云的肩，克制着拔剑的冲动，“你们想读书，又怎么能叫贪心？”
凌云仰头不语，泪珠唰的落了下来。
蝴蝶松开了手，像是心口蒙上了一层浓雾，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走，你们先跟我回东宫。”
东宫，寝殿。辛檬关上了门，附耳于蝴蝶，“殿下今日同那凌云接触有些多了，婢子担心流传出去损坏殿下清誉。”
“不还有你在场吗？难不成那学院的人留在屋内，我还能听到真话？”
“可殿下听到了真话，又能做什么呢？”
“让他们读书。”
“殿下真以为只有几个学院主事不让他们读书吗？”
“还有谁？”
辛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是整个世界啊殿下。
姐姐只看见了想读书的人，可曾看见不想让他们读书的人？
姐姐常说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可姐姐是否想过，为何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依旧能在京城立足？
因为有钱读书的人少，即使他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要能识文认字便胜过了绝大多数平民。世家大族钟鸣鼎食久盛不衰，其中知识垄断可谓是功不可没。
姐姐觉得，是谁禁了那本《泛育论》？
姐姐觉得，难道解禁就是接受吗？
姐姐觉得，他们会愿意看见这天下的穷苦百姓都能免费读书吗？
姐姐再想，倘若女子真的同男子读一样的书，而非是些女则女训，会发生什么？她们还会愿意一辈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对方殴打，纳妾，都不离不弃，陪伴左右，侍奉双亲吗？她们不会生出些，要同男子一较高下的野心吗？”
蝴蝶忍不住出声，“当然，巾帼不让须眉。”
“可是姐姐，掌控这世道的，是权贵，是男子。这社会就这么点，要维持固有的权势，便不能让百姓们，让女子们进来分蛋糕。姐姐，这是世道，一人之力怎可撼动？别想着了，省的气坏了身子。”
蝴蝶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像是灌进了黄沙，咯得生疼，冒着冷汗。她看着从小认识的辛檬，那样陌生，“其实你们都没有真正的认同我，对吧？你和平安，你们不想帮我做成蓬莱苑。”
辛檬吓了一跳，慌忙软下了身子。“姐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夫，我们不想你深陷于此，白白愁了头。我们是为了你好，想要你幸福安康过此一生。”
“阿檬，你也是百姓出身，如今懂得这么多道理，会庆幸于自己读了书吗？”
“奴婢很感激于姐姐给的机缘，可是——”
蝴蝶却打断了她，“你看，这就够了。你说权贵们不愿分蛋糕，可我已然身为权贵，若还动不了这块蛋糕，那百姓又该如何呢？”蝴蝶笑了起来，径直走向门口，轻快得，叛逆地，像是抛下了身上的行囊。“阿檬，如果你害怕，我可以为你另择出路。可我不想放弃。人活一生，总该有些事情要做。”
吱嘎——门开了，阳光斜斜地倾洒下来，像是新世界的台阶，铺在了蝴蝶脚下。
太子一回到东宫，便瞧着蝴蝶坐在庭院里，笑着看他。蝴蝶笑得格外温柔，却无端地令人心里发虚,“太子殿下，想要蓬莱苑吗？”
“自然是的，蝴蝶，爱妻，别叫的那么生分。”许安忙着过来搂她。
“那明儿个去城门口贴发告示吧，无论男女，无论贫富，有愿读书，皆可入学。”
许安的神色动了动，“好”。
“就一些告示怕是不够，得找上许多人，满城地宣传，喊上七日才好。”
许安僵在那里，蝴蝶却不依不饶，“平安，咱还约好了要教女子防身的武术呢，那得找女教头。平安，女教头什么时候来啊？”
许安勉强堆了些笑意，“男女同窗，贫富共餐，怕是有违纲常伦理，有些难办。蝴蝶，何不先此番运营，再徐徐图之？”
许安仍欲解释，蝴蝶却忽的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泪水落了下来，“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想了很久，太子欸，英明神武的太子欸。多少人都赞美你行事多么雷厉，办事多么漂亮，为什么你会忘记贴告示，忘记找教头，为什么你会管不住下属，任由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蓬莱苑的宗旨，做一些阳奉阴违的事情。
我不算聪明。
师兄常说我天真。
可是可是，我能看出来的东西，太子殿下又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大概是，太子殿下也不愿看见那个真正的蓬莱苑。
根本不存在阳奉阴违，他们奉的，本来就是你的指令。”
“不是的，蝴蝶，我当然想着帮你做好蓬莱苑。只是这件事情太难，我们得徐徐图之。”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蒙骗我，对吗？世家大族不好得罪，不如就骗骗我了。”
许安焦急地试图解释，“蝴蝶，我不能——”蝴蝶却打断了他，“我知道了，我不会连累你的。这段时期，我会回到相府。”
“我们是夫妻，谈何连累呢？我爱你啊蝴蝶，我怎么会想要害你呢。我是怕你受伤，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更加残酷，别被理想冲昏了头脑，一腔热血最后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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