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蓬莱苑重新开放了起来。这一次，身无分文的乞丐，无家可归的少女，都上了学籍，住进了学院。且学院大门常开，课表树立在外，若有人想着来听上一两堂，随时可入，无需一分一毫。
虽只有零星几个女学生住于西苑，且东苑西苑间有堵厚厚的墙，却像是一根尖刺扎在了京城人的心中。男女同窗，流言四起。阴沉沉的树影摇曳不停，压抑着，低语的，蠢蠢欲动。
东宫同蓬莱苑的书信往来依旧很频繁，有时是事宜，有时是名册，有时是考卷。
蝴蝶问他，为什么女学生那么少？
曲生道，男女同窗，在这的女孩子得承受着巨大的非议，承担着钉上耻辱柱，寻不上好夫家的风险。除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又有哪个姑娘愿意来呢？
蝴蝶在想，为什么她们都不敢呢？
可她又悲哀地意识到，连自己都不能站上讲台，读那些亲笔写下的文章，只敢缩在东宫里互通信件，又怎么能说旁人不勇敢呢？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不愿一直懦弱地缩在乌龟壳子里，可她又不敢站出来，对父亲，对夫君，对所有追随她的人，说不。她怕一意孤行，她的天真愚钝会弄翻了这艘船，拖后腿，帮倒忙。她对京城，对权势，了解太少，她不相信自己。
可她想要相信自己。
九月甘二，蓬莱苑多名学子退学，以示抗议。有人家中有赌场，有人平日去青楼，有人走前还会淬上一声，“罔顾礼法，丧尽天良，小心下了十八层地狱，祖宗都不认你”。
十月十八，几个蓬莱苑的学子见一男子拖着一泪流满面的女子走进赌场，暗暗跟随，得知其将妻子当成了筹码压上赌桌。言语冲撞间，学子们掀翻数张赌桌。官府来人擒拿，幸得学子间有卫小公子卫宴，此事得以善了。
十月甘二，蓬莱苑开启义诊。学子们准备了满满当当的药材，免费派送，分毫不取。百姓高呼活神仙，药房冷眼相看，面露土色。
十月三十，蓬莱苑风头正盛。曲大夫却在下朝路上，被一匹野马撞落，折了腿。蓬莱苑丢了主心骨，缺了顶梁柱，刹那间乱作一团。
那个懈怠的马夫被下了狱，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会是场意外。
丞相来到东宫，劝诫蝴蝶，“收手吧。蓬莱苑，做不了，咱不做了，行吗？”
蝴蝶没有说话。
下一日，东宫丢了个太子妃，蓬莱苑多了个主心骨。
人人都说太子妃疯了。
离经叛道，罔顾礼法，放着好好的皇家贵族不做，去搅这趟浑水。
人们问她，曲大夫瘸了，她不害怕吗？
太子妃摇着裙摆，像是在笑，“哪匹马这样不长眼睛呢？我也想知道，残害皇室的罪名，是马夫能担得起的？”
人们又问，身为女子，为何不安于室，抛头露面？
她又笑，“这话可不对。女子本就自有一番天地，何必栓得像个傀儡娃娃。今天我站出来，未来，亦会有千千万万个女子站出来。”
太子妃望向那些戴着幂篱的女孩子，笑得那样温柔，“来吧，来读书。”
十一月初二，白相与同僚饮酒戏称，若有哪匹瞎了眼的马撞着太子妃，打断骨头连着筋也得动上半个京城。
御史上报，皇上亦一笑了之。自然，蔑视皇族，怎可轻轻揭过。
下头便有几个意图攀附相府的官员闻风而动，将自己的儿女送进了蓬莱苑。可他们临别时却又忍不住劝诫女儿，可别真去和男子一争高低，败坏了名声。
十一月初六，曲大夫坐着马车拄着拐杖来了。
蝴蝶急了，“怎么不多修养几日？要是落下了病根怎么办？”
曲生笑道，“想着殿下或许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便来了。”
阳光湿湿的，可能是雨滴糊了眼睛。
这回，蝴蝶既是文夫子，又是武夫子。她终于能站在阳光底下，看自己的幻想落在地上，绽放出炫丽的烟花。
工部主事府上的姜家三姑娘是个刺头，没跑两步便气喘吁吁，还问她，为何女子要习武？
蝴蝶反问道，“人贩子会因为你是女子就让着你吗？还是说，恶棍会因为你是女子就放过你？如果女子这个身份并不能带来安全，为何还要成为枷锁，限制我们寻求力量？”
姜三小姐昂起头颅，“本小姐千金之躯，怎会遇到这些腌臜事？”
“姜三小姐不去听听说书吗？千金小姐流落凡尘的故事可不少。”
“好端端的，殿下咒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说世事无常。我才不怕遇到打劫的呢，我一脚将他们踹飞咯。但若是我的拳头不够硬呢？知识，力量，是你决定你自己人生的筹码。千金小姐的身份就能保证你一辈子顺风顺水吗？何不为你的人生多加一点筹码？”
姜三小姐双眼亮晶晶的，没有应答。
十一月初七，魏四公子偷溜出蓬莱苑，同纨绔们吃酒。
友人打趣他“听闻挨你父亲揍了，怎么回事啊，魏公子？难不成前十来年读的都是假书，一进了蓬莱苑才发现，连女子、乞丐都考不过？啊哈哈哈哈哈你不愁吃不愁穿的，家里请的夫子各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咋还考不过乞丐啊哈哈哈哈。”
魏四公子急得满脸燥红，“你们可别得意，怎得你们就能考过了？大家一块儿逃学，吃酒，听小曲，逛青楼，你们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吗？可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小心秋闱的时候，一个两个全考不过那群乞丐们，什么官都挣不上。到时候指不定谁的脸更肿一些呢。”
友人们忽然安静下来，不知道是谁开始摔起杯子，一瞬间房间内碎裂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十一月初九，京城最富盛名的青楼来蓬莱苑要人，说他们的芍药姑娘混进来读书了。一番核实后，崔竹，也就是芍药，站在屋子里，低着头，面无表情，瑟缩着身子。余光却瞧见有碎纸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好像，好像是她的卖身契。她讶异地抬头，接着蝴蝶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你自由了，崔竹。”
崔竹永远会记得那个午后，掌心是那样温暖，阳光是那样热烈。有人坚定地牵过她的手，赐予她一场盛大的自由。
听闻课堂里发生了争执，东苑同西苑争执不已。蝴蝶慌忙去瞧，便瞧见了姜三姑娘在摔本子：“到底谁是芍药？滚出蓬莱苑去！凭什么让我们和妓女在一起读书！”
蝴蝶摁住了姜三姑娘的手，“她是被自己卖到青楼的吗？”
姜三姑娘愣了愣神，“不是。”
“那是谁？”
“我不知道”
“所以呢，做错事情的人不是她，为什么要她承受后果？你为什么不让拐女子的、卖女儿的，滚出我们国家？”
可是所有人都是在嫌弃责骂青楼女子，没有人会去批判将她们送到那里的人。那他们是怎么说的呢——“可是，她要是想要清白，还能自我了断，博一个好名声。一女不侍二夫，她不是不知道会有多脏。”
“啪”蝴蝶重重地敲响了桌面，“什么清白，也敢和性命相提并论？我问你，三妻四妾的男人多的是，你也会去说他们脏吗？”
“可她是女子，这个世道，女子总是和男子不一样的。”
“姜三小姐是不是忘了，上次考试的第一名，也是女孩子。要是你自甘卑贱，觉得身为女子就活该低人一等，趁早出去。蓬莱苑培养的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又不是抱着男尊女卑想法的侍妾。”
姜三姑娘低下了头，“东苑的人说我们整天与妓女混在一起，还装什么大家闺秀，贞洁烈女，怕是早也成了妓女了。”
蝴蝶越过讲台便冲到了东苑，“是谁，谁说的？站出来！”
台下的学生们都像鹌鹑一样不吱声。良久，魏四公子轻声开口，“开个玩笑而已，我们只是想见一见芍药姑娘。”可他的神色语气，像是黏满了脏东西，带着恶臭的味道。
“你可以收拾收拾出去了，蓬莱苑不会再欢迎你。”蝴蝶神色平静地下了逐客令。“如果还有人，想将西苑的女学生当成是你们的猎物，而不是同窗，现在就走。欺凌弱小，那是懦弱，那不是强大。蓬莱苑不需要，挥刀朝向更弱者的学生。有本事就去考功名，有本事就去上战场，跑女孩子跟前开流氓玩笑叫什么英雄好汉！”
台下的卫宴站起来鼓掌，凌云随之，顷刻间，掌声雷动。
蝴蝶离开的那一刻，像是漫山遍野的鲜花齐齐开放。牡丹，芍药，玫瑰，月季，百合，各种香味混杂着，女孩子们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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