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和则霖的第三十七次重逢，是则霖十四岁那年。
这一年，蝴蝶已然是皇后。
大年初一，皇后被蝴蝶从池中拉起，宛如大梦一场，万事万物重新生长。
皇后开始学习做一个真正的皇后。
她只是时常会难过，她做不好皇后，也做不好自己。宛若其间幽灵，惶惶不知归路。
二月十四，皇后在皇宫看见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唐则霖。
上千的侍卫密不透风，数百驾弓箭瞄准了则霖的眉心。那个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背着细长的包裹，倒在地上，笑得肆意张扬。
皇后扑了上去，‘咻’——鲜血迸裂开来，沾湿了凤袍。
远处是皇帝的尖叫声：“住手！”
“这是我的朋友，谁也不许伤她！”皇后握紧则霖双手，生怕稍有松懈，则霖便会血溅当场。
她没有救下曲生，没有救下姜三，她浑浑噩噩了许久——她救下了则霖。皇后身上盛开着大片血花，疼痛不已。内心深处却又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苏醒，欢呼着迎接新生。
则霖叫着她“蝴蝶”。
那一刻，皇后又成为了蝴蝶，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女。
深夜，她们并肩躺在坤宁宫床榻之上，连辛檬都被拦在宫殿之外。则霖护着包裹，蝴蝶护着则霖，“这些日子你小心些，跟紧了我，我怕我护不住你。”
则霖冷哼一声，“谁要你救了，我巴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呢。”比起九岁被仇恨困住的样子，她如今更像是黄泉路上决意求死的鬼，眸子里不见丝毫求生之志向。
“说什么胡话！活着，活着是最要紧的。”蝴蝶紧攥着则霖。
则霖感受到蝴蝶浸血的纱布，颤抖的声线。她以为蝴蝶会讲上一通生活的意义，如幼时一般，从极北的雪山讲到街头的竹摆，而蝴蝶最终只是长叹一声，“这世间肯定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不知是在劝慰他人，还是在劝慰自己。
“哥哥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什么？”蝴蝶想到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像是一下子被摁入海底，满目漆黑，无从呼救。回忆连带着企望碎裂在血泊中。“怎么可能，谁能杀他？”
“朝堂查出来是林喻在武林大会后因嫉杀人。”
“怎么可能？你哥哥和少城主可是最好的朋友啊。”
“所以，有人贼喊捉贼，对吗？”则霖靠近蝴蝶，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皇后觉得，是谁害死了我的哥哥？”
蝴蝶愣神，“你是说，朝廷？”
“哥哥和林喻，一个死于非命，一个囚于牢笼，倒叫孙炎当了江城城主，上任不久就接纳了朝堂的管辖。”则霖紧盯猎物，手心的蛊虫蓄势待发，“蝴蝶姐姐，你瞎了眼嫁的人，害死了我的哥哥。所以我一定会杀了他。你呢？后悔救我吗？要把我丢到笼子里去保护你的丈夫吗？”
“我不会害你。”精心教导的学生转头背叛，舍命相救的妹妹捏蛊对峙。巨大的恐慌倾覆而来，她像是被甩到沙漠的鱼，梗着脑袋寻求活着的气息。好难过啊，在达成目标的路上，感情究竟是什么呢？许安想要权贵的支持，于是她的蓬莱苑无足轻重，许安想要相府的权势，所以她的自由也无关紧要。如果她妨碍了则霖，是否她的性命也不过如此？
“对不起。”则霖收回了蛊虫，生涩地抹去了她的泪水，“你别哭了。”
可蝴蝶面前白茫茫一片，叫嚣着要拉她下地狱。
“对不起，蝴蝶，我没有真的想要伤害你，你别害怕。”则霖慌乱极了，扑跪在她身上。
蝴蝶回过神来。面前的女孩刚失去唯一的亲人，虚张声势了两句，她何至于反应如此强烈？“对不起，吓到你了吧。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大家都说，难过应该被忘记，人应该往前。可我好像控制不了自己，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难过。我这样，是不是，太矫情了。”
那个温柔而勇敢的姑娘长成了敏感而脆弱的模样，气得则霖咬上后槽牙，“拜托，你本该是那样自信的人啊。谁让你陷入难过却又不解决你的难过，应该是他的问题，而不是你的问题。蝴蝶，你快逃出这座皇宫吧，等我杀了狗皇帝，你就自由了。”
蝴蝶太久没听过“自由”这个词。自从她为了数十条人命放弃自由，权势地位就牢牢禁锢着灵魂，“霖霖，哪有那么容易？想杀他的人太多，哪有那么容易。”
“你舍不得他？”
“我舍不得你。想杀他的人那么多，可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这有什么关系，”则霖反而笑了起来，“我早就想去见哥哥了。”
“你哥哥会想见到你吗？”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我？”听闻哥哥死讯的那一刻，则霖就想回家了。娘亲和兄长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霖霖，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你又不是我哥哥，你怎么知道？”
“你哥哥，从来都不希望你的人生被困在仇恨里。他甚至放过了唐家人，又怎么会舍得你因给他报仇而死？”
则霖沉默了，蝴蝶又道：“何况，皇帝无兄弟，无子嗣，如今猝然驾崩，天下必群起而争之。你哥哥守护着这天下，又怎忍心百姓流离失所？”
“哥哥已去，这天下于我有什么干系？失去了神仙，吃人的妖怪也能登上庙宇吗？”
“霖霖，你不是妖怪，你是我们的希望。唐则隅教你星月剑，是希望你可以带着他的梦想一起走下去。”蝴蝶握紧了则霖的包裹，里面躺着一把剑。强者有所限，弱者有所依，一把星月剑，良善种世间。
则霖抱着剑，就像抱着哥哥。十来岁的姑娘终于化去了满身尖锐，落下泪来。“我又不是他。”
“那下一任星月剑主，想做什么呢？”蝴蝶循循诱之。
“如果是哥哥的话，他会去救林喻。”
“那我们就替他救人吧，你哥哥一定不想看见他最好的朋友冤死狱中。”蝴蝶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轻轻的一声——“好”。
蝴蝶抓紧了则霖的手，声音颤抖，“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也请你想要活下去。”她描摹着未来的意义，赞美着人生的精彩，仿佛心中盛满了爱与阳光。
闭上眼，却满是鲜血与黑暗。则隅的离世打碎了乌托邦的幻想，是否是美好终究会碎裂。她只能一次次地劝慰自己，别绝望，这个世界，一定还有值得活下去理由。
则霖还需要她，她不能倒下。
分不清救与被救，此刻是双向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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