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烈其实是在等着她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只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期待烦恼着他。
但看周湘云几次欲言又止,他又不愿意再追问。
周湘云在程烈床前坐了一会,看他也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于是只好默默地垂着脸,那哀切的目光自下而上地倾投过去,又慌乱地避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烈突然说:“你说,你想救我,是什么意思?”
周湘云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交叠在一起,绞着泛白的手指。
她想起很多年前。
她经常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带给过她痛苦的事情,就比如她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去镇海,在今年之前,至少二十年前,她还是个几岁孩子的时候,已经来过镇海了。
那时她跟着姥姥回苏州探亲,余老太太家在解放前曾经是苏州有名的大家族,父亲因为看不惯国民政府官场倾轧,社会黑暗,辞官回乡办学,家族里的年轻人后来都走上了进步的道路,她姥姥十五岁就跟着姐姐奔赴延安,这一离开就是半生,故乡人事斗转星移,乡音无改鬓毛衰。
家族里留在苏州的那一支仍住在老宅里,只不过周围都已经改造成了极具烟火气的闹市。
周湘云跟着在苏州住了一周,一次跟保姆上街买菜的功夫,她被市场里的杂耍摊吸引,等到保姆喊她的时候,周湘云已经淹没在了人海里。
年幼的周湘云被人群拥挤着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遇到了一个妇人。妇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嘴上说带着她回家,却直接将她拉上了一辆汽车。
周湘云看着车子带着她驶向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她害怕极了,拉住妇人的袖口,但和蔼可亲的妇人突然变了一张脸,变得十分凶狠,瞪着一双眼睛,两只手狠狠地拉住周湘云,恶狠狠地威胁周湘云不准哭。
她们在镇海下了车。
妇人把周湘云带到了一个弥漫着腥臭味儿的小旅馆里,她只记得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长年见不到阳光,昏黄的灯光总是一闪一闪的,地砖上粘着黑黢黢的秽物。
妇人把她反锁在房间里,离开办事。
周湘云蜷缩在角落,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从隔壁传来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别哭了!”
周湘云瘪瘪嘴,抽噎了几声,又哇的一声哭出来。
隔壁没了声响,半天,敲门声响起。
周湘云缩在床角,哭声更大了些。
敲门声持续了五六分钟渐渐停息,又过了一会儿,锁眼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咔嗒一声。
门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在她面前。
男孩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堪堪遮住脚腕手腕,顶着一头乱糟糟鸡窝似的头发,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吵醒的怒气,手里还攥着一根折弯的铁丝。
周湘云看见有人进来,哭的更惨烈了。
男孩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一个奶娃娃缩在角落里,哭的满脸都是鼻涕泡,无奈地原地转了两圈,挠挠头,蹲下来,“你爸妈呢?”
“不——知道——哇——”
“那谁带你来这的?”
“不知道——哇——”
男孩迟疑地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想,又问道:“你家在哪里?”
这时候周湘云哭声渐渐停下来,磕磕绊绊地说:“贝——京。”
男孩一边看着她穿着的那身漂亮的毛呢套裙,精致的装裱着蝴蝶结的小皮鞋,一边试探地说:“北京?”
“贝—嗝呃—京。”
“你叫什么名字?”
周湘云抹抹眼泪,嘟囔着说:“娇——娇。”
男孩眼睛闪了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咬牙一跺脚,把她抱起来。
“不许哭!”他皱起眉,凶巴巴地指了指她的鼻子。
周湘云吓得一下子闭上嘴巴,不停地抽噎,红红的兔子似的的眼睛里透着惊惧。
男孩抱着周湘云,机警地趁着旅馆老板打瞌睡的功夫,迅速离开了这里。
他从小走街串巷讨生活,很熟悉这附近的每一条街道,拖着周湘云七拐八拐,最后拐进了一个老房子。
家里没有人,男孩本想把周湘云放下来,结果发现怀里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男孩只好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出去之前,还贴心地给她盖好了被子。
梁虹大笑着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男孩坐在院子里默默地削着块木头。
“干嘛呢?程烈!”
程烈抬头看见是她,笑了笑。“削个小玩意儿。”
“给我的?”梁虹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她跟他的粗糙不一样,她穿着最时兴的吊带露脐装,低腰牛仔裤,虽然都是一些从市场上淘来的便宜货,但她穿出了一种出水芙蓉的青春感。
“给小孩儿的。”
“什么小孩?”梁虹愣道。
程烈起身,拉着她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
“喏,就这个。”
梁虹睁大了眼。“哪来的这么小的小孩?”
“捡的。”
“捡的?”梁虹不信。
“真是捡的,不止这样。”程烈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怀疑,是被拐儿童。”
梁虹深吸了口气,两个少年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那怎么办?报警?”梁虹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小女娃娃。
“哇”她忍不住叹道“她穿的都是名牌货!”
程烈凑过去,“你还认识名牌啊?”
“买不起还没见过吗!”梁虹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她那个围巾标,和我在杂志上看着的一模一样!”
“什么牌子?”
“好像叫迪什么,迪敖——迪熬——迪,还是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个牌子。”
程烈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问她,她说是从北京来的。”
“没听错吧?”
“嗯。”
“不会真是被拐卖的吧?”梁虹说,“最近奶奶天天都把小青带在身边,说是咱们这一片最近特别多拐小孩的。”
程烈点头:“我感觉像。”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间,周湘云醒了过来,看了看周围更加陌生的环境,又哭了起来。
哭声把程虹吓了一跳,她从抽屉里拿了块糖球,朝周湘云走过去。“你别哭啦,姐姐给你糖吃。”
周湘云看着她的笑眼,小手慢慢伸出来,接过了糖球,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嘿,真的好可爱。”程虹喜欢的不得了,又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你看你,像个小花猫一样。”
周湘云脸上的灰被擦净,露出奶呼呼的脸蛋。
“你一定饿了吧?”程虹说着,指挥程烈到厨房里取来了糯米糕,“吃吧!”她掰成小块小口小口喂程湘云。
吃饱喝足,周湘云好像胆子大了些,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会看看程烈,一会看看梁虹。
“咱们得去报警。”程烈说道。
梁虹完全支持,“人贩子真不是东西。”她气愤道,“拐卖小孩算什么本事。”
程烈和梁虹一起带着周湘云去了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的民警一开始还没当回事,直到听完整个过程,神色才变得凝重起来,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又拿出照片比对了半天。
然后拍了拍程烈的肩膀,“小伙子,你可是立了大功啊!”
原来早在一周前,全省的公安局、派出所就都接到了电话,说是苏州市里走丢了个孩子,其实每年这种案件很多,只不过这孩子的身份较为不寻常。
民警说:“我已经联系了市局,这孩子的家里人正在往这边赶,你们俩先别走,咱们做个笔录。”
程烈和梁虹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周湘云的父母正在苏州,接到消息喜极而泣,马不停蹄地驱车赶往镇海。
等到了派出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程烈和梁虹正哄着周湘云吃东西,杨之洁哭着走过去,一把抱住女儿。
“娇娇!”
程前也快步走上前,把母女俩拥在怀里。
周湘云见到爸爸妈妈,突然瘪瘪嘴,终于大哭了起来。
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梁虹和程烈站在旁边看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幕,他们俩都是从小就没了父母的人,从没有感受过父母之爱,如今这种爱好像有了具象化的体现,一时间,竟然心中有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伤和酸涩。
等到情绪终于平复一些之后,程前和杨之洁向民警不停地道谢,民警大叔指了指程烈和梁虹
“多亏这俩孩子了 !”
程前和杨之洁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程烈和梁虹。
大概是十几岁的年纪,挺拔的身姿中透着少年的稚气未脱和清澈气质。
“谢谢你们。”程前走上去和两个人郑重地握手。
程烈笑笑,眼睛温和地抬起,毫不扭捏地伸出手,与他紧紧握在一起。
杨之洁提出一定要给他们两个答谢。
“我们当初说了,只要谁能帮我们找到孩子,一定重谢,这些钱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心意,请你们务必要收下。”
五十万的数额,对程烈和周湘云简直是天文数字。
梁虹的眼睛亮了起来,五十万,她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都够买镇海两栋楼了,有了五十万,奶奶就再也不用出去满街捡破烂,程烈就不用再去工地给人家扛砖头,她也可以买杂志上的衣服了,梁虹脑子转个不停,可是瞅瞅程烈,又不好意思说什么。
只一个眼神,程烈就懂她什么意思了。
可他只是露出一个清澈的笑容“不用了,我们不是为了拿钱才报警的。”
程烈的双眼极漂亮,明亮有神,又带有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诚恳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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