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连续下雨，入了夜，空气中夹着丝丝凉意。
就着微弱的灯光，焕娘捞出面料，想着父女口味应该大差不差，就碗里放了煎蛋和葱花，无异样后准备端到侧厅去。
林嬷嬷下午带她去房间的时候顺便带她认了路，她大概记得前厅的位置。
面刚被端起，低沉的声音打断焕娘的动作：“不必过去。”
他走过去，端起面条又速速放下。
焕娘看她身着墨黑色的锦衣，衣上绣着精致的云纹，猜他就是将军府的主人宋循。
她微微退了两步才说：“刚刚捞起，面还烫。”
宋循“嗯”一声，拿过筷子稍微弯腰吃夹起面吃，一口又一口。动作虽快，但举止从容，并不粗鲁。转眼间，他又端起碗，喝光了碗里的汤水。
“噔——”
瓷碗与白色的砖块相接触，清脆的声音在幽静的小厨房里响起。
放下碗，他丢下一句 “麻烦了”，头也不回离开了。
很快，夜色与他融为一体。
焕娘回过神，收拾好碗筷才回到自己小屋。
因将军要早起到军队训练场，焕娘早早便起了床，与其他人快速准备着早食。等到其他人主子快醒来了，她们忙活起来。
早餐刚忙完，中午饭又得开始准备了。基本上焕娘都是到主厨房打下手，虽然这样，活并不轻松。
午饭到准备晚饭前有一段休息时间，焕娘回了小屋里休息。刚躺下，小碗摸着地方过来找她。
说是二夫人要做糖水给将军，让焕娘过去帮帮忙。
焕娘跟着她过去，看着小小的厨房里挤着身份不低的两人，心想这小厨房原来这么受欢迎啊。
那陌生的二夫人温惜茵穿着藕紫色的长衫，衣上绣满花簇，衣领处金丝耀眼，尽显高贵奢华。
她手拿丝帕捂着鼻，打量着厨房，语气中带着嫌弃：“这地怎这么小，怎么活动得开？”
旁边绯红碎花裙的宋嫣然挽着她的手，笑着说：“姨娘要是嫌弃这，让她们搬东西到那边厨房去，那儿宽些。”
温惜茵拉开她的手，缓缓摇头：“罢了，就这好了，将军也快回来了。”
她朝外面的焕娘看去，不动声色看着人，才说：“你便是厨娘吧，进来说说这大夏天的，弄什么糖水好些？”
焕娘走了过去，低下头，恭顺回复她，大概说了七八种糖水名。
“冰雪冷元子麻烦不？”温惜茵问。
焕娘想了想，说：“刚好有磨好的豆粉，十几分钟即可。”
她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装了豆粉的瓶子，递给面前的人。
温惜茵抬了抬下巴:“打开我看看。”
瓶子的盖子拧得有些，焕娘拍拍了瓶身，使劲一扭，掀开盖子送到温惜茵的面前。
瞄到温惜茵耸着鼻子，焕娘心想不妙，果然——
“阿嚏！”
温惜茵被呛到，拧着眉头打了个喷嚏。她一手捂着鼻口，一手朝瓶子挥着。
“拿走拿走——阿嚏——”
又是一个喷嚏，她的手直接打在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瓶子上，瓶子往一边倒去。
焕娘赶紧两只手抓着瓶子，但瓶子里的豆粉还是撒不少，那些豆粉全往焕娘身上去了。
空气中也掺杂了不少豆粉，温惜茵一个又一个喷嚏，实在无法忍受这满屋子的豆粉，她捂住脸往后走，声音才手帕里透出来：“毛毛躁躁的，怎么找来的。”
焕娘边拧好盖子边道歉：“还请二夫人饶恕。”
她对着二夫人弯着腰，背后传来宋嫣然的声音：“你一个奴婢就这样求饶？”
焕娘一惊，赶忙跪下：“奴婢刚从乡野过来，不知礼数，还请二夫人跟小姐饶命！”
她嗑着头，看着那双绣着牡丹的花鞋从自己脸边经过。
“呵，乡野村妇。”温惜茵冷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长得妖媚样，都不知道怎么进得府！”
焕娘不敢抬头，额头抵着粗糙的地板。
她在扬州十几年，整天躲后厨里都快把以前动不动就磕头求饶的习惯忘了。这里是天子脚下，是将军府，讲的就是三六九等、尊卑有序。
“姨娘回去吧，这大热天的，里面闷着也难受。”
“行，走吧。让她准备好东西，差人送过来就好。真是晦气，害得我满身粉。”温惜茵还堵着一口气，在宋嫣然的安抚下才离开。
直到小碗过来扶她，焕娘才起了身。
她看到宋嫣然再次走进厨房里，拿过那个瓶子，发现拧不开，递给直直看着她的焕娘：“有没有人教过你，直视主子是要受罚的？”
她的语气很淡，但话中意思却让焕娘一颤，焕娘赶紧低下头，将自己渴望的眼神藏住。
“拧开啊。”宋嫣然有些生气了，她觉得这个下人太不懂事了，好在整天躲厨房里，不然都不知道要惹多少事。
“好的，小姐。”焕娘接过瓶子，往后退了退，才拧开瓶子。拧开后却不知道宋嫣然接下来的意思。
宋嫣然没有再看她，随意打量着厨房：“要怎么做元子？教我吧。”
焕娘抬了头，拿出两个碗，放一个在宋嫣然面前：“先水和面，搓小团子。”
她往碗里倒了些豆粉，想给宋嫣然碗里也倒豆粉却被宋嫣然拿过瓶子：“不用管我这边。”
“好的，小姐。”焕娘收回手，继续接下来的动作，她尽量放慢着手上的速度，以便宋嫣然能跟得上。
瞧着旁边的人一会粉倒多一会水倒少，一会把蜂蜜倒碗外一些撒了满地白砂糖，就知道她没怎么进过厨房。搓得小团子，还能满身都是粉。
静静跟着学的小碗拿出手帕，擦了擦宋嫣然脸上的粉，眉毛弯弯笑道：“小姐都快成小花猫了，哪里痒告诉小碗就好，小碗给小姐擦擦。”
宋嫣然朝她瞪眼。
好不容易搓了七八个小团子，宋嫣然嫌弃道：“大大小小的，丑死了。”
焕娘看着，把自己团好的给她，她却推开：“我不要，那是给他吃的。”
“小姐不是给将军做的元子吗？”焕娘顺口一问。
宋嫣然变了脸色：“少管我。”
焕娘一愣，把碗收了回去，告诉宋嫣然接下来要准备些冰水，将丸子放进去即可。
“这么简单？”宋嫣然愕然。
“可以放些青叶或者花生碎，好看些。”
宋嫣然“噢噢”两声，将自己搓好的丸子放冰水里，“你去拿过来吧，不要拿我这份。”
焕娘抬脚离开，回来时看着宋嫣然和小碗两人拿着小碗做小矮凳上，吃着元子糖水。
“好吃吧？”宋嫣然挑着眉问小碗，后者甜甜一笑。
看焕娘回来了，她将空碗放边上：“你弄好，我和小碗拿过去就好。”
焕娘三两下弄好，将几碗元子放盆上，准备端过去给小碗，宋嫣然喊住她：“你别动，待会都撒了。”
话刚落，她又紧紧抿着嘴，一脸后悔样。焕娘才明白过来，她刚刚是害怕她因为瘸腿撒了元子。
焕娘朝她无所谓一笑，笑完又想起人家说她笑得不好看，赶紧抿唇。这怪模样惹来宋嫣然的失笑：“你怎么这么嗯奇怪？”
宋嫣然顿了顿，继续道：“我不是骂你，还有就是，你放心，小碗说之前的面是你做的，我很喜欢，你不会离开将军府的。”
“谢谢小姐。”焕娘朝她弯腰，“小姐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焕娘就好，焕娘会尽心尽力做好的。”
宋嫣然摆摆手，带着小碗离开了。
等人离开后，焕娘才敢抬头肆无惮忌看人的背影。
十四年了，当初那个脸还是皱巴巴的婴儿已亭亭玉立，一举一动间都如此得体。
还好还好，她没有被养坏。还好还好，她愿意跟她说着话。
不知不觉间，焕娘竟已满脸泪水。对着那背影，心中皆是不舍。
天下怎么会如此残忍之事，逼着她与亲生女儿分开，逼着她忘记亲生女儿，逼着她目睹亲生女儿死不瞑目。
希望一切都来不及。焕娘默默闭上眼睛。
夏雨总是猛烈豪迈的，娇嫩的花经不起这样的摧残，花瓣撒满了芬芳园，花香浓郁。
焕娘听人这样说起，拿着竹篮往芬芳园去，好摘些花回去做食材。
芬芳园位落将军府的西面，刚好与厨房这边的位置相反，焕娘不识路，只能问了路摸索着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芬芳园离别院较远，过往的人几乎没有，显得十分宁静。
突兀的人声响起时，焕娘才抱着篮子起身。
不远处的小路上，宋嫣然双手被宋循一手擒着，拽着人往前走。她不愿意，发着脾气：“凭什么管我？我不要你管！”
焕娘不自觉抱紧怀里的篮子，往前走了几步，不好靠太近。
宋循不再往前走，随着宋嫣然停下脚步，他的声音透着狠厉:“我倒不想管你，如果你知羞耻的话——”
“啊！！！”
宋嫣然使劲挣扎着，头拼命晃动着，仿佛失了理智。
宋循冷眼看她，直到她停下来，头发散乱地瞪着她。
小碗才跟过来，举着手扶着宋嫣然，向宋循哀求着：“将军，小姐她不是故意……”
“整天疯疯癫癫，你看你像我宋循的女儿吗？”宋循没有松开她的手，怒气更甚，握着宋嫣然喊痛，可她又用力扯着手回去，更难受了自己。
小碗还在哀求:“将军，小姐知错了。”阴影投落过来，小碗顺着看上去，“焕娘。”她眼神戚戚，不知所措。
匆匆过来的焕娘上前，站宋嫣然的另一边，低声劝着：“将军，小姐喊痛……您轻点。”
她扶着宋嫣然的身体，缓缓往前，以减免两人之间的拉扯。
宋循瞧着她们三个，手上又一拽，发现宋嫣然依旧不愿意走，只能狠狠甩开，“这个月都不用出门，好好反思！”
宋嫣然被他一甩，踉跄后退，她朝刚抬脚的宋循大喊：“我不要当宋家的女儿，我宁愿自己死了算了——”
“啪——”
巴掌落在焕娘抬起的手臂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将军莫气，小姐她就是气话。”焕娘低着头，小声说着，手还挡在宋嫣面前。
宋循皱着眉，收回了手。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脸阴沉大步离开，徒留后面三人。
宋嫣然卸了力，颓废被两人搀扶着。
“小姐，不伤心，将军只是刚好气上头。”小碗安慰她。
宋嫣然拧过脸。
又犟了一会，焕娘和小碗才把人劝回竹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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