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汽联(FIA)的问询室,是围场里所有车手都不想踏足的地方。
这里没有Kessler GP车库那种教堂般的肃穆,也没有Veloce Spirit车库那种混乱的热情。这里只有一片中性的、令人压抑的灰白色调——
房间不大,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国际汽联的徽章,空气里飘着一股打印纸和微弱消毒水的味道。
四名赛会干事坐在桌子的一侧,表情严肃得像是要进行一场法庭审判。
辛野坐在他们对面,领队马可坐在她身旁,脸色比墙壁还白,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紧张得像个等待宣判的被告。
辛野倒是很放松。她甚至还有闲心打量着其中一位干事的领带,那上面的印花是一排小小的安全车,有点滑稽。
“辛小姐,”首席干事,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英国绅士开口了,声音平直,“我们看了你的车载录像和遥测数据。在Q2最后一圈的12号弯,黄旗出示时,你的速度有明显下降,符合规定。但在绿旗亮起的瞬间,你的加速行为……非常‘积极’。”
他选了一个很微妙的词,“积极”。
“我的工作就是尽可能快地驾驶赛车。”辛野回答,语气坦然而平静,“绿旗意味着危险解除,我可以恢复比赛速度。”
“但通常情况下,车手会选择一个更平缓的加速过程来确保安全,尤其是刚经过事故点。”另一位干事补充道。
“我确认过赛道是干净的,”辛野说,“而且,我的车队告诉我,我需要一个更快的成绩才能晋级。时间不多了。”
“所以你是为了成绩,而选择了一种高风险的驾驶方式?”首席干事追问,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施加压力。
辛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先生,我们从事的就是一项高风险的运动。如果害怕风险,我一开始就不会坐进那台车里。”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马可在桌子底下,用膝盖狠狠地撞了一下辛野,示意她别再火上浇油。辛野全当没感觉到。
最终,首席干事往后靠回椅背,和同僚们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的行为,在规则的边缘游走,辛小姐。但我们找不到任何明确的条款来处罚你。技术上,你没有违规,”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在上面签了字,“调查结束了。你可以走了。”
马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几乎要瘫在椅子上。
辛野站起身,对着几位干事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辛小姐,”首席干事在她身后忽然又叫了她一声。
辛野停下脚步,回头。
“欢迎来到F1。”英国绅士说,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像是欣赏,又像是警告。
辛野扬了扬眉毛,没说话,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白得晃眼的走廊。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衬衫和卡其裤,和围场里随处可见的车队人员或媒体记者风格迥异。她没有扛着摄像机,也没有拿录音笔,只是抱着一个笔记本,静静地靠在墙上,似乎在等她。
她看到辛野出来,站直了身体。她的个子不高,但眼神很亮,像两颗黑曜石,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探究。
“辛野,”她开口,说的是普通话,声音很干净,“我是《澎湃体育》的记者,我叫陈安。”
辛野的脚步顿了一下。在这个充斥着各种欧洲语言的环境里,突然听到母语,感觉有些奇妙。她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
“恭喜你,进了Q3。也恭喜你,没被罚。”陈安的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微笑,但她的目光却很直接,仿佛能穿透人心,“刚才在里面,紧张吗?”
“为什么要紧张?”辛野反问,语气里带着惯有的那股劲儿,“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的‘实话’,在很多人听来,可能更像是一种挑衅。”陈安一针见血。
辛野觉得这个记者有点意思。她不像那些欧洲记者,总是问一些关于轮胎、策略的陈词滥调,或者试图用刁钻的问题引你犯错。她的问题,更关心“人”。
“我以为记者都守在混合采访区。”辛野说。
“他们等在那里,是为了新闻。我等在这里,是想看看,新闻背后的人,是什么样的。”陈安说着,把笔记本和笔收进了随身的帆布包里,“你似乎……很擅长让自己成为新闻的焦点。”
辛野看着她,不置可否。
“昨天的蓝旗,今天的黄旗冲刺,”陈安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你似乎总是在挑战一些既定的‘规矩’。你在F2那次禁赛,也是因为一次惊人的、但极度危险的超车。很多人说你开车像个疯子,只凭直觉,不计后果。你怎么看这个评价?”
辛野沉默了片刻。她靠在身后的墙上,双手插进赛车服的裤兜里,姿态显得有些懒散,但眼神却很锐利。
“开车的时候,想得太多,会变慢。”她说。
这是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但陈安似乎听懂了。她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最后一个问题,”陈安说,“你今天的表现,是为了证明你能进Q3,还是为了……能和温序在同一个赛场上较量?”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所有表面的伪装。
辛野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第一次正视起眼前这个记者。她不只是敏锐,她甚至像是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
“有区别吗?”辛野最终还是把问题抛了回去。
陈安笑了。这次的笑容,多了几分了然。“没有。祝你在Q3好运。”
说完,她没有再多做纠缠,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辛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第一次对除了赛车手之外的人,产生了一丝兴趣。
这个叫陈安的记者,她记住了。
Q3,排位赛的终极对决。
十分钟,决定前十名的发车顺序。
当辛野回到Veloce Spirit的车库时,所有人都像看英雄一样看着她。刚才被调查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加倍的兴奋。
“我就知道那帮西装革履的家伙拿你没办法!”一个头发花白、满手油污的老技师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他是车队的首席机械师,叫里诺,从舒马赫的时代就在围场里混,是少数几个敢用这种老伙计的方式跟辛野说话的人。
“怎么样,我的‘小野猫’,”里诺挤了挤眼睛,用他自创的、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中文叫她,“车没问题吧?刚才最后那一下,我感觉底盘都要被你颠散架了。”
辛野扯了扯嘴角:“好得很,里诺师傅。下次换个结实点的底盘就行。”
“哈!那你得跟马可去要预算了,他抠得像个守财奴。”里诺大笑着,转身去检查赛车的数据了。
马可走了过来,脸上是那种混杂着后怕、恼火和骄傲的复杂表情。
“我们只有一套新胎了,辛野。”他压低声音说,“Kessler,法拉利,他们都有两套。我们的目标很现实,争取一个第八或者第九的发车位,明天正赛拿分,就很完美了。”
“我明白。”辛野点头,目光却已经飘向了计时屏幕。
Q3开始,大部分车队都按兵不动,等待着最后的冲刺时机。只有Kessler GP的车库,一如既往地冷静高效。温序第一个驶上了赛道。她用一套旧胎,轻轻松松地做出了一个1分32秒出头的成绩,暂时排在第一。然后,她就回到了维修区,像一个已经交卷的学霸,开始冷静地为最后的考试做准备。
法拉利车库里,朱利安·万斯跨进赛车前,习惯性地对着车队镜头挥了挥手,引来一片闪光灯。辛野看着,觉得他不像个车手,倒像个准备走红毯的男明星。
最后三分钟。所有赛车倾巢而出。
辛野排在一众赛车中间,不前不后。她的眼睛,始终锁定在更前方的两台赛车上——那台红色的法拉利,和那台银黑色的Kessler。
温序就在万斯的身后。万斯或许是注意到了身后的主要对手,他的行车线开始变得有些刻意,似乎想用一些小动作来干扰温序的节奏。
辛野看着,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在温序那台如同计算机一般精密的机器面前,耍这种小聪明,就像是在一个围棋九段面前,悔棋一步。不仅没用,而且很难看。
果然,温序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她在进入最后一个弯角时,主动拉开了与万斯的距离,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没有任何干扰的、完美的冲刺空间。
这是冠军的自信和从容。而辛野,机会也来了。她紧紧跟在温序身后,搭上这趟“顺风车”。
两台车,一银一红白,像两道不同颜色的影子,以一种奇异的默契,先后开始了她们的终极飞行圈。
第一个计时段,温序是紫色,全场最快。辛野紧随其后,是绿色,比温序慢了将近0.2秒。
第二个计时段,依旧如此。温序的驾驶精准得像机器人,而辛野,则在用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榨干自己赛车的每一丝潜力。她的车身在跳动,轮胎在尖叫,她像是在和自己的赛车搏斗。
差距被拉开到了0.35秒。
“稳定住,辛野!第八名!这个成绩是第八名!”马可的声音在颤抖。
但辛野的字典里,没有“稳定”。
最后一个弯角。这是一个漫长的右手弯,极其考验赛车的下压力和车手的胆量。
温序的线路,依旧是最优解。
而辛野,在入弯的瞬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放弃了传统的赛车线,直接碾上了弯心那块高高的、被涂成黄色的路肩!
“不!辛野!”马可的惊叫声变成了哀嚎。
赛车在碾上路肩的瞬间,剧烈地弹跳起来,左侧两个轮子甚至一度离地!整台车几乎失去了控制,横着向赛道外侧的缓冲区滑去。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场灾难性的失误时,辛野却在车身落地的瞬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方向盘反打,同时降下了一个档位。
引擎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巨大的扭力强行将失控的车尾拽了回来。VS-24以一个丑陋但极有效率的姿态,“跳”过了弯心,硬生生地把自己甩回了赛道上。
她抄了一个直线!一个所有人都知道存在,但没有人敢于尝试的直线。
因为这个动作,她在最后一个弯角的出弯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终点线前,她的赛车像一枚出膛的炮弹。
计时器定格——
1分31秒788。
整个Veloce Spirit车队的车库,陷入了一片死寂。里诺叼在嘴角的没燃起来的香烟掉了下来,年轻的技师们张着嘴,忘了呼吸。
然后,排名刷新——
第一名,WEN XU,1:31.712。
第二名,XIN YE,1:31.788。
她们之间,只差了千分之七十六秒。
辛野,驾驶着全场最慢的赛车之一,用一种自杀式的、颠覆了所有人认知的方式,从Kessler和法拉利的手中,抢下了一个头排发车位!
她拿了第二。排位赛的亚军。
“Mamma Mia……(我的妈呀)”马可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只剩下了一连串混杂着狂喜和惊恐的、不成调的意大利语咒骂。
辛野没有理会车队的狂欢。她把车停在赛后停车区,熄灭了引擎。她靠在座椅上,大口地呼吸着,胸口因为心跳过速而剧烈起伏。刚刚那个动作,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解开头盔,看向停在旁边“P1”位置上的那台银黑色赛车。
温序也刚刚从车里出来。她摘下头盔,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毫不掩饰地,写着两个字——
意外。
她没有看计时屏幕,也没有理会围上来的车队人员。她的目光,径直穿过拥挤的人群,落在了辛野的身上。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引力,在巴林燥热的夜空下,第一次,发生了猛烈的、不容忽视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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