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宏十六年,这一年,叶岁莘十六岁了。
正月二十八这一天,兰陵村全村上下都陷入了一片忙碌之中,从村头一直到最西边的正街家家户户都将门前的土地大肆休整了一番,黄土朝天的路也能有一番新气象。
村长和村里的有名望的老人天还没亮就已经前往极罗堂,更甚者一晚没睡在庙堂内操持着明日将要举行的兰陵村十年一次的杀狐祭。
杀狐祭是从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惩戒兼祭天的习俗,百年前兰陵村人被狐妖屠村,幸存下来的村民对狐妖恨之入骨,于是将屠村的那一天定为杀狐祭。
那时候村民心中恨意正浓无处宣泄,几乎是一年举行一次杀狐祭。后来渐渐两年一次,三年一次,一直到现在的固定十年一次。
而参与杀狐祭的人数也有刚开始飘零的几个人发展到现在上百号,场面无比壮观。
一声锣响激起了全村的沸腾,锣鼓声此起彼伏响不停。叶岁莘被这动静吵醒,心中烦躁万分。
缩进被子里的脑袋有些昏胀,趁还未昏死过去,叶岁莘腾地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喘气,经此一番早已没了睡意。
七年前的叶岁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容貌姣好,肌肤白皙。一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高挑细致的黛眉给人淡淡疏离感。
面无表情时,一张脸震慑力十足,可一笑起来,笑眼盈盈倒冲散了些许淡漠。
叶岁莘起身拿过一旁的衣服慢悠悠换上,这是叶母早些时日就已经替她准备好了的新衣服,就为了这什么破祭祀。
片刻后,一身红色袄裙的叶岁莘出现在铜镜前。
她睡眼朦胧望着镜中自己面容,却恍神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那女子容颜姣好、眉目如画,略带着一丝稚气,只不过小小年纪眼眸里确实化不开的哀愁。
她怔怔木坐在镜前,眼里无神,就在她游神之际,门外传来几声匆忙的“扣扣”声。
思绪回笼,叶岁莘心胸起伏不已,寻声望向门外。
清了清嗓子慌忙应道:“我马上就来。”
门外叶母知道她已经醒了才放下心,临走时催促道:“收拾好了就赶紧,仪式快开始了。”
“好,”待叶岁莘再望向镜子时,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早已不留一丝痕迹。
难道是她看错了?
疑惑爬上眉间,叶岁莘仔细回想方才那人,竟和自己有七分像,倒还真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
来不及多想,叶岁莘匆匆收拾一下关上房门。
叶母没等她先到家门口候着,叶岁莘提起裙子小跑过去。她没错过娘眼中的那抹松快。
她调皮吐了吐舌头,心想,看来娘真的很担心她在这一天出什么岔子。
平日里恣意不服管教,往大了也就是脾气差、没个姑娘样,这要是在杀狐祭这天不按照兰陵村习俗来,恐怕他们一家都得按离经叛道被村中族老拉去沉塘祭祀。
叶母是岁月沧桑、朱颜未改,身上一身新绣的浅春花团锦簇缎带裙衬得更加面色红润。
叶母名叫许连禾,兰陵村人。听村里偶尔有些传言,说她母亲是在很小的时候与家里人走失流落到兰陵村被许家二老收留收作养女。
她有时也会感到好奇,可娘只是淡淡点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世如何,亲生父母又是谁。
过去的记忆早已淡忘,最初还隐约记得自己的名字,后来,习惯了许连禾这个名字,真名叫什么倒不重要了。
“娘,瞧你那不放心的样子,你女儿我是这么拎不清的吗?”叶岁莘亲昵挽住叶母的胳膊,打趣道。
“我看你最拎得清几斤几两,”叶母将她上下摸了一遍,皱眉不满意,捏捏这里没肉,捏捏那里硌手,“平日里大碗大碗的饭菜都喂哪里去,就是一头猪那也能有几两肥肉。”
叶岁莘被她娘摸得直痒痒,扭扭捏捏,“娘,可能趁娘不注意,喂给猪吃了。”
“我看你就是那只小猪。”
两人在家门口欢闹的片刻总是过得很快,铜锣一声震响,二人皆收起方才的不正经,不约而同换上另外一副正经场合的不苟言笑。
队伍声势浩大,行踏间黄沙漫天,黄沙中各自面目模糊不清,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道路中间的盛大祭祀。
在他们看来,这是身体里滚动的热血,是过去百年间的血海深仇。
他们的牙紧紧咬住,似乎恨不得撕碎狐妖,但同时,他们的目光又是火辣狂喜的。
一切来自身体血液里的野蛮和躁动在这一刻似乎都能得到名正言顺的发泄。
走在杀狐祭队伍最前方的是阴司青面小鬼,在民间阴阳中,所有的妖魔鬼怪见了他都要统统回避退避三舍。
扮演青面小鬼的村民是个打铁匠,他手持青狼铁杵,百斤重的铁杵在小鬼手中玩转自如,只见他翻身一个猛砸,地面霎时出现一个圆头大坑,唱念做打一番踏过去,为后面的队伍开路。
而他身后穿着朱红锦官服的五个白面圣侍,传说是曾经的青天大老爷,因肃清民间冤情,以正视听,功德圆满之后羽化登仙,成了阴司判官,专以辅佐楚江阎王。
五位白面圣侍手捧令箭盒,盒中是用黑桃木制作成的令箭。五人各自抽出一根木箭以五行八卦方位插于圆坑边缘。
正所谓黑木立,魂魄离。
在此阵法中,妖魔鬼怪的魂魄已被打散。
而在他们看来,残魂依旧会为祸人间,因此后面的青面獠牙鬼神刺成为了整个杀狐祭的重头戏。
鬼神刺原也是为祸一方的大妖,传说他不挑嘴什么都吃,路过的人觉得新鲜要吃、看不惯的丑恶妖魔它也要尝个味儿,长此以往,有他在的地方,方圆十里那是不见人烟,难寻妖迹。
后来不知怎么了,刺不吃人专吃妖怪,这倒成了人的守护者,破天荒得第一次见给妖建香火庙的。
久而久之,他的形象也被民间用作震慑其他妖魔鬼怪。
而在鬼神刺之后的,便是杀狐祭的祭杀。
木桩上吊着一只死狐狸,应该是死了,所以才会对不断打下的鞭子无动于衷,连一声痛苦的呜咽声都没听见。
带刺的竹鞭打进肉里,一股血滋出又迅速扯出鞭子带出血肉,早已看不出原先的模样,是一只白狐狸还是一身红的血狐狸。
大队伍后,是村子里其他的男丁。叶父和叶大哥作为男丁自然是要跟在队伍后面,女人家在这种宗庙祭祀仪式中向来是被视作不洁的存在,不能触碰祭祀所用之物。
家家户户的女人、小孩纷纷侧跪在自家门口,跪得越恭顺虔诚,邪祟才不会侵扰。
叶母双膝跪地,胳膊朝前伸直掌心向上,手中紧握一把桃枝。
叶岁莘不情不愿堪堪虚跪在地上,脸蛋与地面差点亲上,碰了一鼻子灰。
堂堂大妖如今被百姓视作驱邪庇佑的保护神,日日受着香火,还真是有趣。
她一向是不信这些的,内心颇为鄙夷,神神鬼鬼、弄虚作假。
但她面上不敢显露出来一丝不恭敬,生怕连累家人。
一曲黄天掩沉萧,谁瞰因果葬尘殇。
唢呐声奏起,是锁生吟。
刺耳且诡异的旋律钻进耳朵里,匍匐半跪的叶岁莘额头顿时沁出一层薄汗,心脏处像是被人捏住不能呼吸,全身骨头密密麻麻钻心的刺痒。
她呼吸有些急促,实在难以抑制这糟糕的感觉。
指甲猛地掐进掌心试图让这痛感彻底一些,这处痛了,其余地方的刺麻难耐就可以暂时忽略了。
叶岁莘强迫自己忍住不能有丝毫的不对劲,至少不能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
不然,悠悠众口众多纷纭,不干不净不洁不详,没有一个是她或是她的家人能承受的。
这样的感觉她之前似乎也有过,十年前同样是在家门口,也是在听到这曲锁生吟时,她痛得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那时她六岁,娘让她跪下千万不能抬头,否则会邪祟入体。她乖乖听话没有抬头,可不知为何心很痛,身体像是有千万根针同时扎进肉里,令她痛苦不堪。
她那时便是当场发作,在地上打滚。
她娘吓得不行,而周围的人同样吓得退避三舍,仿佛近一点就会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听到动静的长老赶来见此状如临大敌,立马就喊人将她围住,什么米呀水呀一股脑往她身上扔。
因此,她爹和大哥再也不能接触杀狐祭的任何东西,只能跟在大队伍后面。
这对于兰陵村的男人而言,实在是脸上无光的事情。
回忆虽有些模糊,但这般噬心钻骨的痛却很熟悉。
叶岁莘胸闷气短痛得直冒冷汗,舔了舔干裂的唇,吃力地缓缓抬起头,她想看清楚唱诵这曲锁生吟的到底是谁,这曲到底是个什么邪魔外道的玩意儿。
慢慢抬眼,迎面是地上尘土飞扬,一双双沾满污垢的布鞋规律地舞动,漫天飞的符纸遮住天云,鬼画般不知名的符咒震慑人心。
原来竟是这般景象吗……
这是她第一次窥见杀狐祭的面貌,却终生难忘。
木桩上吊死的狐狸被抽打得左右晃动,叶岁莘看到了它的死状,狐狸眼是睁着的,就像人死不瞑目带着怨念那般瞪大双眼。
而只那一眼,叶岁莘仿佛整个人被它吸走意识与那狐狸共情,鞭子明明抽在狐狸身上,却痛在她身。
痛感越来越强烈,即使手指已经抓破了还是不能有所缓解,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滴落到地上洇湿一片。
叶岁莘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直视眼前的景象了,或许就像娘说的那样,直视杀狐祭会被邪祟入体,所以她才会这般痛苦。
强忍住身体的躁动,深深吐出一口气,叶岁莘闭眼不再看。
脑海里自然挥之不去狐狸的死状。
耳边的碎发吹动,空气中传来破空的肃杀,叶岁莘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右脸便传来一道火辣的刺痛,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带刺的竹鞭不慎打在了她脸上,她在心里咒骂几声才忍住开口叫痛。
真的痛。
如同方才恍惚中被抽打的感觉,她的脸上如今实实在在被抽打了一鞭子。
叶岁莘觉得此刻自己狼狈极了,她想伸手摸摸刺痛的地方,但十指鲜血混着黄土却也好不到哪去。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再也没有余力在意,队伍浩浩荡荡走过后她就爬起来,擦掉脸上的汗珠。
好好一身新衣服趴在地上都弄脏了。
既然要跪干嘛还要让人穿新衣服?就应该穿又破又烂的脏衣服才配得上这狗屎一般的烂祭。
平白无故脸上多了一道口子,手指也抓破了。
叶母转头看见她脸上赫然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满脸焦急担心,“这谁不长眼…”
话刚出意识但还在门外,叶母紧急闭嘴,等到了屋里才出口怨骂。
“谁不长眼往人脸上抽?”说着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一罐药膏,“赶紧抹点药,可别留疤了。”
叶岁莘拿过镜子照看,叹气,果然很狼狈。
叶母惊呼一声,“怎么手指也流血了。”
叶岁莘下意识抽回手,遭了,忘记手指被她抓的血肉模糊了。
一瞬间慌了心神,她迅速找了个借口。
“那鞭子打我脸上,脸太痛了,没忍住我就抓了抓。”
叶母又给她擦拭干净手指上面的泥土,又抹了药膏,嘴上还不忘念叨她。
手指和脸上传来冰凉的刺痛,叶岁莘心里骂骂咧咧,什么破杀狐祭,下次再也不想参加这破祭祀了,再也不想感受那钻心蚀骨的痛。
当然,最后这句话她可不敢当着她娘的面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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